肖恩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的晚餐,他的祖先正站在壁炉旁,凝视着火焰。老来再婚的他来到书房,只为安静独处,晚饭过后,他年轻的妻子和女儿们都去了她们的起居室。布兰登·波尔斯特是一个住在爱尔兰祖宅的英吉利人。他的妻子人很好,肖恩决定不管有没有伊甸园碎片,他都会在这个虚拟场景中待很久。
书房的门开了,他的儿子理查德走了进来。“你得看看这个。”他说。他没有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但主要是因为他担负着管理祖宅的任务,这让他常常外出,有时候要花好几天工夫。
“什么东西?”布兰登问。
他的儿子举着一张破烂的纸。“这张纸被钉在马厩的一扇门上。”
布兰登皱了皱眉,接过告示。撰写告示的是个粗野之人,拼写很糟糕,但这反而让告示的意思更加易懂,即便是对肖恩来说。“不是《九十五条论纲》吧?”布兰登说着轻声一笑。
理查德拿过告示,在布兰登面前挥舞着。“这是很严肃的事情,父亲,你不能一笑了之。邻近有些宅子里的耕牛已经被他们宰杀了,墙壁也被推倒了。”
“我知道。”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能做什么?你是在建议我们屈从于他们的要求吗?”
“不。”理查德低头看着那张纸,“不……不是接受所有的要求。”
“不是接受所有要求?”布兰登移步离开壁炉,“而是接受部分要求?”
理查德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当我们把耕地改作牧场时,我意识到佃户和农民会感到失望,但我没料到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这是我们的土地,”布兰登一边说着,一边从他儿子手中夺回告示,“我们想怎样便怎样,这是我们的权利。如果养牛比种庄稼更有利可图,我们就会那样去做,这些该死的白衣会疯子。”他将告示扔进火中,瞬间纸张被烧得缩成一团,最终化为灰烬。
“但我们夺走了他们的生计,”他的儿子说,“他们有些人都没法养活家人了。我们丝毫没有考虑到他们。”
布兰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我们欠他们什么吗?”
“法律上还是荣誉上?”
“这有区别吗?”布兰登问。
“很多时候,我想二者是有区别的。”
“我不这么看。这个家族的荣誉是什么?做这片土地的管家,我们有责任看着它蓬勃兴旺,这样你和你的孩子还有你孩子的孩子就能继承这片兴旺的宅地。这就是我们国家保持和平和秩序的方式。”
他的儿子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布兰登注意到那上面全是泥,像是双体力劳动者的靴子。理查德忘了在进屋前换掉它们,但这时显然也不是指责这一疏忽的时刻。
随着布兰登暗流涌动的心理活动,肖恩让这段记忆自然地流淌着,慢慢地,他开始理解祖先所面临的处境。此时爱尔兰经济形势风云突变,很多手工工人、农民和佃户发现他们无地可耕了,这些愤怒的山野村夫开始秘密结社,白衣会、橡树之心,还有一些其他的组织,在乡下肆意横行,尤以布兰登所在的科克郡为甚。他们要求取得土地的使用权,并且威胁如要求未能满足,将采取暴力手段进行破坏。这就是理查德在马厩的门上找到的告示的内容。
“你要我们怎么做?”布兰登问自己的儿子。
“和他们见面,”理查德说,“听听他们怎么说,试着互相理解。”
“和他们见面?”布兰登问,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这是公开的叛乱!你想要我们去和这些强盗谈判?”
“他们是农民,父亲,不是强盗。”
“他们曾经是农民。”布兰登从壁炉处走开,背对着自己的儿子,“这就像好人去酒馆狂饮一通之后发现自己愤怒而无所事事的样子。这不是农民的作为,是暴徒的行径。”
理查德叹了口气。“告示给我们的期限是明晚,我只能祈祷到那时你能重新考虑一下你的态度了。”说完,他的儿子离开了书房。
“空口威胁!”布兰登对自己说,感到后背炉火传来的热量。
整个晚上,肖恩发现自己在无意识的灰色虚空中进进出出,这意味着他的祖先经历了一个无眠的夜晚。第二天清晨,布兰登在日出之前醒来,他穿好衣服,在他的领地周围散步。
他选择北边的小路,穿过他的宅子矗立的小山丘,屋后是广袤的牧场和农田,石筑围栏和灌木篱墙环绕其间。这些护墙几乎是崭新的,为了保护他的牛群与墙外隔绝。抵达山顶边缘,道路向下方伸展,一道缓坡下是树木茂盛的幽谷。清晨的蓝色薄雾充斥其间,在橡树和紫杉的上方盘旋。布兰登停了下来,坐在篱桩上,面向西方,他在等待并观察着。
肖恩不知道自己人生中有没有过如此惬意的时刻,包含他出事之前。一想到这平和的场景可能被破坏,他就无法抑制心头的怒火。他的祖先继承了这座庄园,而这已经在他的家族中持续了数代之久。他努力经营着这座庄园,花费了不少心血。那些醉汉,所谓的白衣会有什么权利提要求?
朝阳缓缓升起,一道光亮从布兰登背后照射过来,整个世界亮了起来,农田、篱桩色彩鲜明起来,显得生机勃勃。布兰登在心里将天空的蓝色和蓝宝石相比,又将牧场的绿色同绿宝石相比,此刻的肖恩也感同身受。
在他右侧,幽谷中的薄雾已退散至树木的阴影中。年轻时,布兰登曾经和父亲一起在那里狩猎,现在轮到他带着理查德了。这就是天理。
太阳又升高了一点,温暖着布兰登的背部。他闭眼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听到有人接近,他睁开了双眼。
两名牧人沿着小路走向他,带着他们的全套家当,一只狗在他们脚下欢快地迈着步子,他们正要去照料布兰登的牧群。他们停在一旁,脱帽问候早安,但布兰登注意到他们眼中有一丝侮慢。他们也是秘密社团的成员吗?为他工作的同时也同白衣会一道密谋反对他?这就是事情的麻烦之处。叛乱使得相互之间的信任和联系遭到了破坏,混乱四处蔓延,像瘟疫一样把社会搞得天翻地覆。
布兰登看着牧人们穿过一道门,向西走向牧区。到了夜晚,如果那从地狱来的告示上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布兰登从篱桩上站起来。他不会被吓倒,他不会被这些土匪行径击垮。他拒绝放弃他继承并经营多年的土地,所以他反对叛乱组织,他不会让出一寸土地。
在记忆中,肖恩站在祖先这一边。不会有任何失去同步的危险,因为他会做出和祖先完全一致的选择。让他瘫痪的是一个驾车的醉汉,一个失控的人,换作其他人会停车,但他没有。肖恩觉得,布兰登就是那种敢于前进并做着正确选择的人。
抵达宅子时,他叫一个仆人去传唤自己的儿子。布兰登在书房中等待着,当理查德进来时,他交给他陈列柜的钥匙,里面放着枪支。
“武装自己,还有你信任的人。”他说。
“父亲!”
“我们必须准备好,如果今晚白衣会兑现了他们的威胁的话。”
理查德拿出钥匙。“这不是战争。你知道这些人的。”
“我以为我了解他们,”他说,“但他们在我的马厩大门上钉的威胁书让我们之间已经恩断义绝。”
“他们会说是你驱逐他们在先。”
“我不会和你争这个,理查德。”布兰登拿回钥匙,“看样子你会袖手旁观,任由他们把这座房子焚为平地,如他们所威胁的那样。”
“我会在事态发展到那一步之前和他们谈谈。我祈祷你会在天黑之前改变想法。”
他的儿子离开了书房,布兰登躺进躺椅中,感到身心俱疲。肖恩和他一道在白天剩余的时间里做足了各种准备。布兰登将火枪交给两名管理员,还有一个自称神射手的男仆。他本想将他的女儿们和妻子送到他在金赛尔的姐妹那儿去,但她们不肯离开他,而且他必须承认,妻子的枪法和他一样好。他命令将马厩和仓房的茅草屋顶打湿,以防他们放火,而且每个房间都备好了很多桶水。
在整个准备过程中,布兰登的儿子一直没有现身。但在家庭晚宴中,理查德终于出现了,他向父亲默然点头示意,然后在桌旁就座。大家胃口都不好,气氛很沉重。任何外面传来的噪声都让大家神经紧张,但最后都被证明是虚惊一场。
饭后,布兰登的妻子和女儿们都去了起居室,他也准备过去,但儿子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按住了他。
“我们可以去书房谈谈吗?”
布兰登点点头。“当然。”他向妻子微笑着,跟随儿子离开。只有他们两人时,布兰登问道:“你想要战斗吗?是不是要这样?”
理查德退后一步,一副受到侮辱的表情。“我当然要战斗。你是我父亲,而这是我家,难道你会质疑我的忠心吗?”
“我曾指望我的信念不会让我失望。”布兰登走向他的儿子,“的确没有。”
“我们有分歧,但是我站在你这边。”
布兰登将手放在儿子的双肩上。“现在让我们祈祷白衣会只是空口威胁吧。”
“我一天都在做这些事:和那些仍然较为友善的人交谈,努力安抚他们。”
布兰登抽回了手。“什么?”
“我没有轻易承诺,没有让步,没有给予他们任何特权。我只是让他们想想我们对他们的优待和善意。”
布兰登只能佩服儿子的真挚和乐观,不过他倒希望自己也具备一些这样的特质。“我欣赏你的努力。”
“或许吧。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只是……”
布兰登笑了。“你有这番心意就够了。来吧,到你的姐妹中去。”
他们从书房来到起居室,在这里,布兰登再次体验到了清晨在山坡上感受到的惬意和舒适。简,他的长女,在轻柔地弹着钢琴,其他的人则在阅读,或是在温暖的灯光下交谈。布兰登和理查德自己找了座位,接下来的数个小时都在愉快的氛围中度过。到了入睡的时间,他的妻子和女儿们都不愿意上楼,都留在起居室里。他和理查德堵上了各个大门,在楼下的房间巡视着,不时从窗口窥探外面的动静。
祖先的恐惧,肖恩感同身受。此刻已是千钧一发之际。持续的高度紧张折磨着老人的关节和肌肉,随着夜幕降临,这种不熟悉的疼痛让肖恩感到很不适应。他之前在汤米·格雷林的记忆中的体验和这次有很大不同。汤米比布兰登要年轻、强壮许多,但两者都勇敢而固执。
我想该让你出来了。维多利亚突然说。
“什么?”肖恩问道,“为什么?”
我们已经掌握了关于你运动皮层的必要数据,而且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把握确定你的这位祖先从未接触过三叉戟戟尖。
“我能再待一会儿吗?”肖恩问。他想看完这段记忆。
维多利亚停顿了一小会儿。就几分钟。
“谢了。”
于是肖恩继续留在记忆中。黎明前的两小时,瞭望人警示布兰登,有几名暴徒正在过来的路上。这惊醒了全家人,所有人都守住自己的岗位,准备好迎接可能发生的一切。布兰登命令枪手去角落的房间,从他自己的窗户可以看到,暴徒们穿着白色的衬衣,争相朝这边冲来,有一些懦夫还戴着白色的兜帽。
他们有些人拿着干草杈和大镰刀,许多人都手持火把。他们走近房子时,甚至都没有一丝来谈判的意思。他们咆哮着,投掷着石块。
有些石块击穿了窗户,碎裂的玻璃散落在家具和地板上。布兰登命令装备火枪的人保持镇定,他担心枪击会激化这次暴行。
“让我们祈祷他们的目标只是恐吓我们。”理查德在布兰登的身侧说道。
“让我们祈祷吧。”
但接着,那些手持火把的人就向房子这边走来了。布兰登瞄准其中一个,等待着,几乎停止了呼吸。随着一声大喊,袭击者将火把从破裂的窗户扔进去,试图放火烧屋。
看到这些,布兰登扣下了扳机,他的耳边轰鸣着弹丸发射的炸响。他身旁的理查德也开枪了,还有对面屋子里的管理员。
几名拿着火把的人应声倒地,他们的身体被铅丸击穿,他们的同伴将他们拖离房子。其余的暴徒愤怒地咆哮着,挥舞着武器,但同时也开始逡巡不前。
“希望他们能够再加以考虑。”布兰登说,重新装填火枪的弹药。
“我看见了迈克尔·杜利。”他的儿子摇着头,“我今天还和他说过话,他还握了我的手。”
“我很抱歉,”布兰登将牛角制的火药筒递给他的儿子,“但现在你知道我们的麻烦有多棘手了吧。”
理查德点了点头,重新装填弹药,准备抵御下一轮攻势。
开始没人敢上前,虽然他们互相使着眼色,尖叫着。布兰登也在人群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容,多年前就认识的农民,但其中没有早上他看到的牧民,这倒让他宽慰了一点。
“他们想烧毁马厩。”理查德说。
布兰登看过去,发现一些暴徒在泄气之余,已经把目标转向其他的建筑物,但湿润的茅草屋顶没法点燃。布兰登希望他们不要进马厩屠杀马匹。他又看了看暴徒队伍的主体,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像是在商议着什么。
“你说他们会放弃吗?”理查德问。
“不像。他们像是在想什么坏点子。”
过了一会儿,布兰登的猜想被证实了。暴徒们成队列散开,有什么人一声令下,所有人同时向前冲过来。布兰登瞄准目标射击,但他的手在颤抖,他失手了。理查德想击中其中一人,管理员们也这样指望着,但对方如同洪水一般涌了过来。布兰登看着自己的儿子。
没有时间再装填弹药了。
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战斗。
一个火把从破碎的窗户飞了进来,掉落在地板上。理查德立马一桶水浇灭了它,但暴徒们已经来到宅子的外墙。干草杈和火把突破了越来越多的窗户玻璃,窗帘也着火了。布兰登和理查德撤退到房间的中央,然后布兰登听到自己的女儿们在尖叫。
“简!”布兰登叫道。
时间到了,肖恩。维多利亚说,她的声音透过骚乱清晰地传入肖恩的脑中。
“什么?”肖恩说,“不!”
我很抱歉。正在载入记忆回廊,三,二,一……
“不!”肖恩再次喊道,但宅子中的火焰突然变得不同了,白色的风暴噼啪作响。当风暴消失后,肖恩就站在一片虚无之中,立在一片虚无之上。
“让我回去!”他喊道。
你没法改写过去,维多利亚说,这些事件发生在两百年前。还有,记住,你知道的,你的祖先活了下来,因为他的这段记忆保留了下来。
“但理查德呢?还有我的女儿们?”
他的女儿们,肖恩。说出来。他的女儿们。
这让他一时哑口无言。“他的女儿们。”他镇静地说道。
不是你的。你有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在那儿你才是掌舵手。
但肖恩并不想当这段人生的主人公。他不想回到自己的身体。
记住,你在虚拟记忆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从你身上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肖恩长吁了一口气,如维多利亚叫他做的那样,他开始唤回自己的回忆,妈妈做的美式炖牛肉,爸爸木工车间中雪松的气味。但伴随着这些美好记忆而来的是医院的输液管、痛苦,还有无法入眠的夜晚,这些糟糕的记忆。但坏的部分似乎让他更容易找回自我。
准备好进行顶叶抑制器的分离了吗?维多利亚说。
“是的。”他用极快的语速说道。
很好,三,二,一……
他感到海啸摧残着他的颅骨,让他很难受,然后潮水渐退,留下他满身创伤、浑身鲜血地躺在思维的海岸上。因为头晕,他一直闭着眼,直到维多利亚拿开头盔。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要吐了,但脸颊上的刺痛渐渐消失了,这次他似乎成功避开了那个难堪时刻。
“你感觉怎么样?”维多利亚一边问,一边拔除他和机器的连接。
“还好。比上次好。”
“这很好。会越来越好的。”
他点点头,但等到整间屋子不再旋转时他才试着解除身上的绑带。
“你想谈谈吗?”
“像是心理治疗?”肖恩揉搓着自己的头发,“或许不要吧。”
“不是和我,”维多利亚顿了顿,“是和以赛亚。”
以赛亚和他们谈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肖恩估计娜塔莉亚是个例外,那天早晨和这位总监谈话也是个例外,所以肖恩在猜想以赛亚现在想要什么。同时,维多利亚的犹豫似乎表明她对谈话内容并不十分满意。
“他想谈什么?”
“你的潜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