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站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作为刺客据点的地下室中,指着新的Animus说:“你要把我送到中国去?”
“对,”瑞贝卡说,“一二五九年。圣殿骑士从门罗的数据中修复了一些文件,他们认为蒙哥汗拥有一枚伊甸园碎片。”
“蒙哥汗?”哈维尔说。
瑞贝卡转向他。“他是成吉思汗的孙子,他的祖父是被高曲蓝刺杀而死的。”
哈维尔抱臂而立。“你说的是刺杀……”
格里芬点点头。“我们中的一员。”
“门罗的数据让这一切都讲得通了,”瑞贝卡说,“在成吉思汗死后,蒙古帝国继续扩张版图,进入了俄罗斯地区和波斯地区。它们是欧洲的门户,那个时代大部分人都相信蒙古人是上帝直接从地狱派遣来惩罚他们的。这似乎也表明,可汗们从极为先进的、他们自己也无从理解的科技上获得了些许帮助。”
“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中国祖先。”欧文说。
瑞贝卡点点头。“大部分人都会被自己的DNA吓一大跳,想象不到我们之间的联系是多么紧密。成吉思汗很可能有一千六百万个活着的后裔。”
“所以,一二五九年发生了什么?”哈维尔问道。
瑞贝卡走向玻璃会议桌。当她触碰到桌面,一幅全息影像图从玻璃中跳了出来,就像他们之前在门罗仓库的咖啡桌上看到的一样。对欧文来说,那段时光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面前的影像现在展现的是地球,聚焦于中国南部的某个地区。“在一二五九年,蒙哥汗进攻了宋朝仅存的要塞之一,”瑞贝卡指着地球仪上闪烁着的某点,“一个叫钓鱼城的地方——一座了不起的坚城。蒙哥汗死于围城期间,蒙古帝国的扩张计划也停下了脚步。”
“所以如若他拥有其中一段戟尖——”格里芬说。
“那东西可能就在那里,”瑞贝卡说,“或者至少,我们可以从那个时期和地点开始着手找寻。”
欧文走向全息图,仔细研究着。“所以就像在纽约时一样,我要进入Animus并努力找寻这东西,或是搞清楚它去哪儿了?”
“非常正确,”瑞贝卡说,“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欧文说。
“那我呢?”哈维尔问道。
瑞贝卡看着他。“你暂时就乖乖坐着。”
“乖乖坐着?”哈维尔一脸怒容,“我就没什么可以做的吗?”
“没有,”瑞贝卡说,“暂时没有。”
很显然,哈维尔并不喜欢这样,但如果角色反转,欧文也会不开心的。他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门罗是怎么把这一切搞清楚的?”格里芬问。
瑞贝卡将全息影像图切换到DNA,二重螺旋线在他们面前盘旋着上升。“三叉戟并不是什么神器,它只是某种高科技产物,非常非常先进的科技,但不管怎么说,也只是技术产物。看上去戟尖能释放出某种独特的能量,或者是辐射,能与人类的DNA发生相互作用。它能留下某种特性,一个遗传标记,然后得到传递。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个标记是什么,但门罗显然弄明白了。圣殿骑士也会弄明白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辐射?”欧文说,“它能改变我的DNA?”
“看上去是这样,”瑞贝卡说,“我们还在尝试对它进行分析。”
“我真希望是门罗在这儿做解释。”欧文说。他仍不知道该怎么看待门罗,他到底是谁,现在身在何处?
“我也希望亲自和他谈谈。”格里芬说,但他的表情很狰狞。
瑞贝卡关掉了全息图。“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我得走了。”
“我准备好了。”欧文说。
他们在房间中穿行,来到新的Animus椅旁,这把椅子和门罗的设计看上去不太一样,线条更为光滑流畅,似乎要舒服那么一点点。欧文坐了下去,将自己固定在其中。
“我已经把新的处理器和设计图结合了,”瑞贝卡说,“但这其中有一个零件我把它关掉了。”
“哪个零件?”欧文问道。
“我可以告诉你,”瑞贝卡说,她用各种各样的绑带和电线将欧文与机器相连,“阿布斯泰戈发现了一种能够抑制顶叶活动的办法,运用那种方法就能实现极为强大的虚拟效果,但在对其了解更多之前,我不敢在你身上冒险。如若你的大脑受损,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这是一次常规虚拟,就像你之前体验过的一样。明白吗?”
“明白。我想我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吧。”瑞贝卡开始将欧文与Animus相连。
“祝你好运。”哈维尔说。
“如果我流口水了,记得把我喊醒。”欧文说。
然后瑞贝卡给他戴上了头盔,遮住耳朵和眼睛。感觉就像是潜入了一个漆黑的水箱中,而水的温度和身体的温度正好一致,他的所有感觉器官都和外界隔绝了。
都还好吗?瑞贝卡问道,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洪亮而清晰。”
让你满意是我服务的宗旨。她停顿了一下,好,记忆回廊正在载入。
“开始吧。”欧文说。
很好,我们出发。
灼热的光芒充斥在整个头盔内部,几秒钟的痛苦,使得欧文紧紧闭上了双眼。但渐渐地痛苦减轻了,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就在大而无形的Animus等候室中。没什么好吃惊的,他之前也来过这里。但当他往下看时,他吓了一跳。
“我是个女人。”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说,“我就是……说一下。”
他开始观察这位祖先,她穿着一层层的黑衣,还有布满雕饰的皮革护甲。她的腰间悬挂着一柄剑,但也戴着护腕,双腕各一只。一只是袖剑,另一只则是袖弩。
欧文将两件武器放在眼前凝视。“她是个刺客。”
看上去是的,但我们没有任何关于这个时代、这个女人的档案。
“这正常吗?”
也没那么糟糕。只要被圣殿骑士找到,我们的档案总是被窃取或被摧毁,星移斗转,一贯如此。有些档案不过是藏得太好了,连我们自己也找不到了。
“我能感受到她的压迫力。”这就是欧文现在的感受,像是心上有一种重压,令他不得不慢慢屈服,“虚拟程序加载好了吗?”
还需数秒。
欧文已经让自己的意志屈服到了足够大的程度,现在他知道祖先的名字叫作张芷,她的父亲也是个刺客。
行了,可以了。你说句话。
“我说句话。”
记忆回廊的虚空像是被电子风暴点燃焚烧一般,欧文的心像要被烤焦,但迷雾渐渐被痛苦清空,他发现自己就坐在木屋中的一片席子上,屋子的墙面是用木材和竹子做的,他的右侧是一道门。这是一个夏夜,他知道这一点,然后他渐渐地知道得更多了,一秒又一秒过去了,张芷整个形象都储藏在脑中了。
蒙古人已经找上门来了。她的父亲已经参军,去和他们作战了。炮火响彻整个夜空,她的父亲还未归来。
张芷试图集中心神练习鹰眼视觉,这是一项她还未能参悟的技能。她的父亲训练她徒手格斗,使用各式各样的武器,以及轻功,欧文觉得那可能就是所谓的自由奔跑。张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唯独鹰眼视觉仍令她困惑不已。即便是现在,当她试图扩展知觉,辨别空气中的气味以及地板的微颤时,也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她知道有人在靠近,他们脚步沉重,但她搞不清楚其他任何信息,如对方的身份和目的。想到今夜的战事,或许她不想知道答案。
不一会儿,有个男人在门前清了一下嗓子。她转身看到一名士兵穿着涂漆的金属片甲衣站在那里,他鞠了一躬。“有人派我来带你走。”
“去哪儿?”
士兵抬头看向她。“去见你的父亲。原因我不便说。”
张芷站起身。父亲不能亲自来见她的理由有很多,但每一个都让她恐惧万分。她拒绝屈从于恐惧,于是跟着士兵离开房间,离开她父亲的宅子。
他们在钓鱼城的街道上行走着,除了已被围困住,此地的生活一如往常。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家中睡觉,但街上还有士兵在巡逻。钓鱼城粮食充足,水源丰富,数月间唯一被迫停下的事情就是和广袤的乡野之间的联系,譬如贸易。
他们沿着主干道走出镇子,走过北边空置的皇宫,经过大天池上月亮的倒影,前往灯火通明却骚乱异常的军营。张芷的担忧再次萦绕心头,并且每走一步,这种担忧就增长一分,她的嘴唇干裂,心像被掏空了。与蒙古部族之间的战争已近尾声,但它留下的苦痛是永久的。
“这边走。”士兵说,两人来到了军营的边界。他领着她走向军营深处的建筑,然后在门前站住。“抱歉,”他说,“请做好准备。”
这句话基本上让张芷的恐惧坐实了。她进入这栋房屋,一间单独、巨大的矩形房间,弥漫着血腥味,到处都是医生在照料受伤的士兵,她在死者之中发现了父亲。
王坚将军站在他身边,神情肃穆而充满敬畏。张芷在父亲的尸体前,在将军的脚下跪下,哭泣着。
在沉重的记忆之下,欧文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的亡故,瞬间感到一种窒息般的伤痛。没人像传唤张芷一样传唤他,没有将军赐予他父亲荣耀,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出现在门前,用严肃但并不悲伤的声音陈述着事情的前因后果。欧文的父亲阑尾破裂,死于狱中。
仅此而已。
就这样走了。
没有再见,没有最后的我爱你,就这样走了。
“他拯救了这座城市。”王坚说。
张芷坐起身来,擦干泪水,欧文尽力让自己回到她的世界中去。
“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我们的斥候发现蒙古军队在接近,”将军说道,“我们做好了准备。你父亲精心挑选了一队人,从飞檐洞到城下进攻敌兵的侧翼。北方佬落入圈套,我们击退了他们。但有一小拨人马进攻了你父亲和他的部队。他遭受了致命的一击,很干脆,他没有受苦。他救了这座城。”
张芷俯下身,看着父亲的面容,深深的皱纹,多年以前的某次战斗中失去的大半个耳朵。她感到泪水再次在眼眶中打转,但她强忍着,暗自悲伤。
“我们会厚葬他的,”将军说,“我会亲自操办他的葬礼,负担所有丧葬费。”
“谢谢你,”张芷说,“他很敬重你。”
“你父亲和我或许时常意见不一,但我知道他爱我们的百姓和这片土地。”将军深鞠一躬,看望其他属下去了——那些仍然活着的伤员。
张芷双手紧紧抱膝,亲吻她父亲的前额,然后她从他的手腕上取下护腕。袖剑的利刃伸展着,不管是谁杀了他,肯定吃过一番苦头。她回到城中,捧着那件护腕,她要将这件物品作为他的灵牌在家中供奉。现在她是一个人住在里面了。
不过,回家之时倒并非独自一人。在门外,不需鹰眼视觉她也能感知到康在里面等着她,她父亲年老的导师闻起来永远是一身臭鱼味。
“进来,”他隔着门唤道,“我们必须谈谈。”
张芷穿门而入,发现他就坐在她父亲最爱的椅子上,那是一把带着黑色圆脚的矮矮的椅子。这老人跷着二郎腿的景象激怒了她。
“我不想谈。”她站在门口说。
“如果你觉得你的感受能救黎民于水火的话。”他回应道,他那半边坑坑洼洼的脸被身旁的灯笼照亮了,另半边则黑漆漆的。
“他的去世都是因为你,”她说,“你命令他去——”
康居然笑了。“你相信吗?因为我想可汗的部族会笑纳这份杀死他的荣耀。”
张芷想要责怪他,或是保持愤怒,但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而欧文发现自己和她想的一样。那时候他父亲去世,他也责怪过自己的外祖父母。他对他们从未接受过父亲而感到愤怒,他们从来只是将他当作昔年他们的女儿在高中约会的那个叛逆青年。但欧文最终承认他的死不该由他们负责。
“进来吧,张芷,”老人说道,“你总不能永远徘徊在门槛那里吧。”
她注视着他,唯一让她走进去的理由就是她父亲对他的导师的敬爱。张芷从来就不理解这份敬爱,但是为了父亲,她必须听听康即将要说的话。
“你瞧,”他说着,看着她拿了一张胡人的凳子坐在他对面,“首先,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我没有命令你父亲去城下。”
张芷凝视着他。“你没有?”
“没有,我一直建议你父亲不要掺和军队的事。我们刺客兄弟会有不同的行事方法。但你父亲从不愿看到善良、勇敢的人死去,这都已成为他个人荣誉的重要部分了。”
她相信他,这一意外发现让她大部分怒火都燃尽了,虽然还远未灰飞烟灭。
“但他的荣誉并没能救他自己,不是吗?”康补充说。
听到这句话,张芷心中怒火重燃。
“现在轮到你继承衣钵了,”康说道,“你必须做你父亲的继任者。但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你会怎样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呢?你会在一场战役中光荣牺牲,就像他那样吗?还是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今晚,我问这些问题不是为了得到答案。我会让你静静地思考这些问题。”他从座椅上起身,拿起他的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但现在我是你的导师了,而我也将看到你不只是光宗耀祖,亦要光大刺客兄弟会。你能拯救万民。”
“怎么做?”张芷问道。
“为我所不能为。”老人在门口转身,说道,“成为一个刺客。”
他走后,张芷坐了很久很久。她呆呆地注视着灯笼的光辉,想念着她的父亲,保持着一个脆弱的念想:父亲还没有死,不管怎样,他会再次归来。她看到的那具尸体不是他。
欧文也回忆起与此类似的感受。警察离开后的两天,他请求妈妈带他们去监狱探监。一定是警察搞错了,他的爸爸还在那里活得好好的。他最终没有那样做,是因为这只会使得他的母亲哭泣,而且最终他也明白了原因。拒绝接受永远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相反,这样通常会在情绪爆发时变得难以收场。
直到黎明,张芷才想通这一切,灯笼中的火烛已经燃尽。她又擦了擦脸颊,躺在床上,紧握着她父亲的护腕。当她最终下决心去做康对她说过的事时,困意袭来,她眼含泪水睡去了。
欧文坠入虚拟空间的灰色地带。他以前就来过这里,和维琉斯一起。
你还好吗?瑞贝卡问道。
“还可以。”欧文说,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
从这边看一切都没问题,我准备让格里芬接手了。你出来时我可能不在这里了,所以我现在就和你说声再见吧。祝你好运。
“谢谢。”欧文说。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意识中格里芬粗哑的嗓音。你马上就会脱离睡眠状态。
“明白了。”欧文说。
你真的还好吗?哈维尔在担心这次虚拟体验对你来说是不是太难了。
“代我向他致谢,但我还扛得住。”
使命必达。短暂的停顿。看上去她醒过来了。
灰蒙蒙的雾气散尽,张芷睁开了眼。已过清晨,依旧是炎热的一天,这让她很欣慰。在城里,他们有水源,有数不清的水池,有树荫,还有从山顶偶尔刮来的轻风。但在下面,蒙古人可就难挨了。
她起身,洗脸,品茗。然后她撬开父亲房间中一块活动的地板,将他的护腕放了进去。重新整理好地板后,她起身找寻那个老人。
整座城市都已苏醒多时,空气中热闹的气氛告诉她昨夜的战事已然在城内传开。虽然王坚获胜了,但除非蒙古军队完全撤退,否则城市还是无法恢复它的本来面貌。
她离开主城区,沿着道路穿过与碧蓝的天空连成一片的大天池,穿过工匠们九座锅炉相连的匠房,最终到达护国寺。其上方正是钓鱼台,传说一个巨人曾在此处下方的江水中捕获无数的鲜鱼。张芷穿过那片石台,在另一端找到了康,后者正坐在他的棚屋外,修补着渔网。
“我很高兴见到你,”他说,“就在刚才,我看着你走过来的时候,你让我想起了你父亲。”
她不想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现下,她必须从心底克制悲伤,直到她继承他的衣钵。“我有答案了。”
“哦?”他头也不抬,仍专心于手上的绳结,“那么,答案是什么?”
“我要杀死蒙哥汗。”她说。
他的手指停止移动,将渔网搁置在膝盖上,然后他抬头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我要杀死蒙哥汗。”
他笑了。“我相信你。现在真正的训练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