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和大卫离开后,娜塔莉亚拖延着自己吃早饭的时间,时间长得连她都想以赛亚和维多利亚会不会过来找她。但他们没有,最终她叹了口气,缓缓地走向Animus工作间,沿途停下脚步,走进一个小小的开放式阳台,欣赏森林美景,呼吸清新的空气。
晨光斜照在森林地面的松叶之上,一阵柔和的风拂过,让树梢像和着音乐起舞一般摇摆,这音乐轻柔得像是莱斯比基的《罗马的松树》的第三乐章,她父亲最爱的一张唱片。她闭上眼睛,嗅着空气的味道,感受着冰凉的手臂上生起的鸡皮疙瘩。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从阳台上爬下去,跃入树林中撒欢儿,跑下山坡去。为什么这让人感到是一种逃跑?娜塔莉亚真的不是囚徒,他们谁也不是囚徒。
这就是这段经历特别让人困扰的地方。
门罗曾说过,圣殿骑士冷酷无情,不值得信任。他们想要控制整个世界,压迫自由意志。但目前看来这并不重要。娜塔莉亚留在这里的原因,是她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听到以赛亚说如果她留下来就能够得到补偿金。她妈妈和爸爸永远也不会强迫她留下来,但参与阿布斯泰戈这项“研究计划”意味着他们无须努力工作,更不必提在他们看来的“教育上的便利”,于是娜塔莉亚向他们确认说自己想要留下来,即便她其实并不是那么确定。
她一想到伯颜的虚拟现实,就后悔当时没让他们带她回家。
有人在敲打她身后的玻璃门,娜塔莉亚转过身。以赛亚站在外面,他在门的另一边打着手势,似乎是在询问她他能否进去。
她点点头,于是他走进阳台,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确保鹰巢能有很多像这样的区域,”他说,“用来平静内心、观照自我和冥想沉思的地方。”
“这很好。”娜塔莉亚说。
他站在她身侧,屈身向前,前臂搁在栏杆上。“我在想你今天是不是不想进入Animus。”
娜塔莉亚什么也没说。
“这很正常,”他说,“我想我昨天是有些不耐烦,对你态度不大好,如有冒犯,我向你道歉。”
娜塔莉亚耸了耸肩。
“你需要放一天假吗?”他问。
娜塔莉亚没有着急回答,她思索片刻,没有想到以赛亚会提供这样的机会。但她马上意识到在这时停下来只会让之后更难适应。“我能行的。”她说。
以赛亚点点头。“那我等你准备好。”他转过身进入大楼,留下她在阳台上再安静几分钟。
然后她跟上他,很快就来到Animus工作间。以赛亚和维多利亚都没在里面等她,想到昨天他们看起来那么重视自己的虚拟现实体验,她觉得很奇怪。或许有另一个人在虚拟场景中找到了第三枚伊甸园碎片。如果是那样,那肯定能帮助娜塔莉亚分担一些压力。
过了一会儿,维多利亚进来了,为她的迟来而抱歉。很显然,肖恩和格蕾丝让她多花了一番心思。娜塔莉亚把所有想法抛到脑后,或许她可以以后再问问他们。
维多利亚用专业而饱含深切同情的目光凝视着她。“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娜塔莉亚说。
“你即将要经历的会有点像是PTSD,”她说,“创伤后精神紧张——”
“我知道那是什么。”娜塔莉亚说。但她现在的状态和这玩意儿可能真的不无关系。昨天夜里,她在凌晨三点半醒来,全身湿透,梦中,一枚宋朝的炮弹在她身边爆炸了。
“你在经历两个不同层级的创伤。首先是你,作为一个观察者;还有你的祖先,作为一个幸存者。或许我们可以晚点再谈这个?”
娜塔莉亚点点头。“也行。”
“如果你开始体验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一定要告诉我,这很重要。我说的是在虚拟现实之外。”
“比如说?”
“闪回,栩栩如生的梦境。类似这些东西。好吗?”
娜塔莉亚发现对话中的一切都让她不安。“好。”
“娜塔莉亚,”维多利亚调整自己的位置,直视着她,“我……我对你的思维健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希望你能了解。”
医生突然之间的情感流露让娜塔莉亚更加不安了。“谢谢。”她说,但她的语气像是一个问句。
“我也经历过煎熬,圣殿骑士帮我渡过了那个难关。我们能帮你,记住了。”维多利亚退了回去,“那现在,我们就位吧。”
她走向电脑,娜塔莉亚爬进Animus圆环正中央的系带系统中。几分钟后,一个电子锤开始在她脑后作业。过了一小会儿,她开始和伯颜共享意识,他们正要从正面强攻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娜塔莉亚想起一句话来,无坚不摧的矛与坚不可摧的盾相遇,结局是注定的。
她环顾四周,伯颜的札古图现在和其他三百个战士聚集在壁垒处,准备跟随汪德臣一起进攻城门,出于诸多顾虑,她将自己的意识完全交给了她的祖先。她不想失去同步,但她更多的顾虑来自她不想跟接下来的屠杀有任何的瓜葛。
伯颜开始行动,他沉默着,做出手势聚拢自己的军队。汪德臣的作战计划最重要的是隐蔽,打宋军一个出其不意,伯颜希望今晚部队能够攻破城墙。
虽然天色已晚,但天气并不凉爽,伯颜的汗水浸湿了他盔甲上的丝质衬里,他们在等待着汪德臣下达指令。
将军在集合起来的步兵阵前踱步,他的头盔闪闪发亮。马匹只会让宋军警觉,所以他们步行前往城门,带着钩爪和绳索。他们现在在等待月亮落山。
伯颜注意到他身旁一个阿尔巴特的队长,这人他认识,并且他还记起来陈伦就属于这一队。伯颜看了一眼,在队列中找到了这名党项战士,他还是像之前一样可怜而充满畏惧。
在伯颜的鄙视之余,娜塔莉亚却为那个人感到遗憾。她感同身受,她也不想参加这场战争,即使她知道伯颜脑中的想法以及他脑中的世界。她知道腾格里——天空之父,也知道额吉——大地之母,天父地母派遣他们从大草原出发,征服整个世界。她感到伯颜对这一切笃信不疑,他笃信,如果众神不想要这场征服,那大汗的统治理应溃散。娜塔莉亚理解,但理解并不意味着宽宥。
月亮还没落山,厚密的云层开始在空中聚拢,遮星蔽月。汪德臣下达了命令,他高举令旗,无声地将他的命令传达到每一队士兵中去。整个部队离开安全的壁垒,借着树林的掩护,在湿漉漉的崎岖地面上行军。
当他们抵达山脚时,汪德臣下了另一道命令,整个军阵停下了脚步。然后令旗又命令步兵前行,包括伯颜的部下,弓箭手紧随其后,他们开始上山了。
遍布整座山的树木和石头使得他们无法像往常一样保持齐整的队形,矮树丛中湿湿的树叶打湿了伯颜的脸。在军队抵达城池外围的石墙之下时,月亮又展露了身影,伯颜知道,腾格里与他们同在。
汪德臣命令令旗高举朝前,让步兵做好进攻的准备,弓箭手准备好箭支。伯颜感受到冰冷的战争之火在他的体内燃烧,他的剑渴望着鲜血,而娜塔莉亚却只想逃出这段共享的记忆。
数十名训练有素的投掷手带着钩爪和绳索走上前去,作为熟练的牧羊人,他们扔起套索来既优雅又精准。他们将绳索抛向天空,甩上城墙,钩爪就卡在石头上。
投掷手退了下来,伯颜的部下上前去到绳索前,他们抓住绳索,脚蹬在城墙上。从城墙脚开始,他们缓慢地沿着垂直的墙面爬行。弓箭手在下面引弦待发,以防城墙上有巡逻的士兵拉响警报。
在确保自己所有的士卒都爬上城墙之后,伯颜也抓起了绳索。叛逃者会被处死,但这惩罚不仅会发生在叛逃者身上,他的队长往往也会连坐。伯颜的第一批士兵还没抵达城墙顶端,但已经快了。伯颜踩在石头上,这城墙很多地方都长了青苔,十分湿滑。
他刚离开地面十英尺的高度,伴随着一声尖叫,一名士兵从上方跌了下来。伯颜困惑地朝下看着他,然后两侧又有五名士兵从绳索上跌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火花四溅,金属和岩石相互撞击,一支箭射在伯颜的左腿边,柔韧的箭身呼呼作响。这支箭不是来自蒙古弓箭手,也不是来自城墙之上,这偷袭之箭来自西北方的树林中。
伯颜观察着,在微弱的光芒下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听到万箭齐鸣的声音,然后在绳索上爬行的半数士兵都跌了下来,带着被射中的惨叫声。跌下去的人太多了,后跌下去的人重重地砸在已经躺在下面的人的身上,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城墙上也开始箭如雨下。
在诸多将死之人的惨叫声中,伯颜听到了汪德臣的命令:“退回本阵!”
“撤退到汪德臣身边!”伯颜朝他的下属喊道。然后他跃回地面,空气中已经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羽箭在他耳边呼啸而过。
宋军不知为何已经知道部队这次的作战计划,在城墙之外埋伏并包围了他们。在伯颜的部属从城墙爬下来的同时,伯颜以成堆的尸体作为掩护,躲在其后,在自己的手边,他看到了陈伦圆睁的眼睛和血肉模糊的面庞。伯颜移开目光,看向密林,搜寻着袭击他们的人。当所有部属都抵达地面之后,伯颜带着他们逃向树林中的安全地带。
树林掩护着他们,但是从城墙上方飞来的箭支和潜伏在左侧漆黑的密林中的敌人仍能偶尔找到他们的踪迹。
伯颜命令他的下属保持镇定,然后在不远处找到了怒眼圆睁的汪德臣,他的头盔上沾上了血污。
“我们的部队至少减员三分之一。”伯颜说。
“有些绳索还挂在城墙上。”汪德臣指着树林之外的城墙,“如果我们的弓箭手能射退城头的敌兵,我们的人还能攀上去。”
“那侧面的敌人要怎么对付呢?”伯颜问道。
“带上你的人,向他们进攻,吸引他们与你们交战。”
“遵命,将军。”伯颜说。他仍想不通为何宋军知晓他们的战略,但现在不是操这个心的时候。
在树林的掩护之下,他再次回到士兵们身边,迅速找到三名阿尔巴特队长,并命令他们将剩余的人员集合起来。几分钟之后,二十名士卒环绕在他身侧,人不多,但也足以执行将军的计划了。
对娜塔莉亚来说,这个新任务听上去就跟自杀一样,但伯颜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她钦佩他的勇气,即便她强烈反对这个计划。
伯颜匍匐而行,向敌人的弓箭手逼近,他希望月亮能再度现身。部队的这次突袭已经不再占优势,黑暗反而对宋军有利,他们熟悉地形。
伯颜悄悄拔出剑,他的手掌十分湿滑,不知是水是汗还是血,或者三者兼有。他的士兵们也武装起来,他们渐渐缩短距离,同时避免摩擦到树叶而发出声音。终于,第一个宋军弓箭手已在眼前。他站立在一棵树后面,隐隐看上去带着一把弓。夜色和森林隐匿了其他人,但他们一定也在附近。
伯颜轻声命令他的部下分散开来,造成一种人多势众的假象。当他们足够分散之时,他下达了命令。
二十名士兵齐声咆哮,巨大的吼声撕开了夜晚的寂静,他们向敌人冲去。伯颜冲向宋军弓箭手,后者听到声响已经转过身来,他脸上写满了惊愕,而伯颜已经用剑刺穿了他。不一会儿,箭支向他们招呼过来,但准头并不好,这意味着汪德臣可以部署第二次进攻而不必担心他的侧面了。
伯颜和他的部下在树林间潜行,以极快的速度躲闪着,让弓箭手们难以瞄准。当他寻到另一名正在胡乱射箭的弓箭手时,他围着弓箭手跑起来,然后急速冲向对方,但还没等他冲过去,有一道阴影突然跳了出来。
伯颜躲开猛戳过来的匕首,回身与这名袭击者打斗起来,霎时间,月光突然照亮了整个世界,乌云已然散尽。伯颜发现对面是一个老兵,脸上满是久经沙场的皱纹,同时他用眼角的余光一扫,注意到之前的弓箭手已经拿出了一支箭。
伯颜反身潜伏起来,但他的一名属下已经冲了过去,在和弓箭手搏斗。伯颜回身,面对逼近的老兵,险些没能用剑挡开他突刺而来的匕首。敌人不等他反击,就退开了身。
现在轮到伯颜进攻了,他的长剑攻击范围更广。但那名老兵身手相当灵活,他一次次避开伯颜的剑锋,而且只要再多给他一点空间,他就能用自己的武器施以反击了。在近距离交锋之下,伯颜注意到这人的左耳大半都缺失了。
突然间,伯颜的肩膀遭受到猛烈的重击,若不是甲胄承受了大部分力道,他的手臂估计就要废掉了。伯颜哼了一声,意识到这个老兵比自己更强,但他仍拒绝撤退,即便这意味着死亡。
他后退一步,准备迎接下一轮攻势——
爆炸声撼动着大地,刺目的光芒撕裂了整片森林。守城军已经调出大炮来对付汪德臣,伯颜知道,这一仗至此已输了。
老兵抓住这个令人分神的时刻向伯颜攻来,但后者也做好了预判。他佯装惊慌失措,装出就像被这次偷袭吓坏的样子,老兵被吸引上前,然后伯颜旋转身子,一个突刺,手中的剑刺入敌人的腰侧,几乎没柄。在娜塔莉亚的心灵深处,她想哭出声来。
这是必杀的一击,老兵立时便丢了性命,伯颜将剑从倒地的尸体上拔了出来。
撤退的号角响彻森林。伯颜向自己的部下喊叫着,他们从战斗中撤出,在四散的飞矢之下退回到部落的大部队中去。当伯颜来到队列前排,他发现部队正处于一片混乱中。倒下的、燃烧着的树木冒出的浓烟和烈焰直入云霄,士兵们来回乱跑。有一群士兵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些什么。
当伯颜走近他们时,他意识到他们围观的正是汪德臣。这位将军已受了重伤,盔甲破烂不堪,胸口处血肉模糊,头部也在大量流血。
“帮帮我!”伯颜喊道,尽管他知道那两处伤口都是致命的,“我们需要把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两名士卒弯下腰协助他,其他的部众则开始向山下撤退。宋军没有离开他们坚固的堡垒来追击他们,他们似乎知晓蒙古人佯装撤退的伎俩。不管怎样,在这种情况下,伯颜倒是很庆幸。
当他们接近营垒时,传令兵看到了他们,便跑回营帐,所以当伯颜抵达将军大帐时,萨满戴着面具及羽毛头饰早已等候多时。他下令将将军放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然后他褪去了汪德臣的衣物和甲胄,开始处理伤口,与此同时,他开始呼唤神灵和祖灵。
“你们须剖开牛腹,将他放进去!”萨满叫道。
几名战士从帐篷冲出,几分钟后,伯颜听到帐外传来公牛的咆哮声,于是他协助萨满把将军抬出了大帐。公牛已经侧着倒在地上,毫无生气。一大群战士聚集在一起,其中一名指挥官拔出剑划开了公牛的肚子。这些画面瞬间充斥了娜塔莉亚的脑海,相比战场上的凶险,这是一种别样的恐惧,令娜塔莉亚反胃,而且令她一时间神志混乱,即便她知道对于伯颜来说,这种宗教仪式简直再寻常不过了。
“汪德臣!”一个声音在叫喊。
所有人转身看到大汗在向这边冲来,一身金甲,所有人都向他垂首施礼,并主动分出一条路让他通过。他十六岁的儿子阿速台在他身侧阔步前行。
“他被宋军的大炮所伤,大汗。”伯颜汇报道,他的头垂得很低。
蒙哥汗走到他的将军身旁。“帮我一把。”
没有丝毫犹豫,伯颜走上前去,同萨满和大汗一起将汪德臣的身体推入公牛的腹中。之后,萨满恢复了吟唱,并开始击鼓跳舞。
“失去他就如同失去我的左膀右臂。”大汗说。
伯颜不确定蒙哥汗是否在对自己说话,所以他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也没说,他的双掌和手臂上沾染着公牛的鲜血。
可汗转身向他。“你当时在那里吗?”
“是的,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汗。”
“告诉我。”
伯颜抬起头。“宋军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们想办法在城外从侧翼包抄我们,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他们箭如雨下。汪德臣想要再组织一轮攻势,但他们的大炮击伤了他。”
蒙哥汗点点头,他整个身体因为极大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着。“带他到缙云山的寺庙去!”他喊道,转身愤然离去。
伯颜转身看着牛腹中的将军。萨满击鼓的节奏越发狂乱,他的头狂野地来回摆动,时而蜷伏,时而跳跃。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祈祷着,希望奇迹发生。有人驾来四轮马车,将牛和牛腹中的将军一同装载进去,然后向南边的寺庙驶去。
娜塔莉亚觉察到伯颜的疑虑,这是虚拟记忆开始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疑虑。或许诸神背离了大汗,要从他手中夺走他最能干的将军。或许他们不满于大汗要军队待在这个炎热又充满恶臭的地方达数月之久。听说曾有人提过建议,但被蒙哥汗断然拒绝了,或许这就是他的自负带来的惩罚。总得有个答案,总得有个理由。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一些困惑令伯颜心乱不已。尤其是,宋军弓箭手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不过,现在他需要找到扩廓做一番汇报,之后他会清点自己的属下,看看自己失去了多少人。
你还好吗?维多利亚突然问道,听到她的声音,娜塔莉亚简直感激涕零。你需要休息吗?
“请让我休息吧。”娜塔莉亚小声地说。
这是洗净她双手上的鲜血的唯一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