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国在特皮克面前展开,看上去很不真实。
他瞅瞅“你个混球”,发现对方把口鼻伸进道旁的泉水里,发出类似吸杯里最后一滴奶昔的声音。“你个混球”看起来挺真实的——要论卖相牢靠,谁也比不过骆驼。然而四周的景物却带着一种含含糊糊的特质,就仿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存在于此似的。
例外的只有那座大金字塔。它蹲在不远处,像把蝴蝶钉在木板上的钢针一般真实无比。它正想方设法让自己显得更加坚固,就好像把大地的坚固全部据为己有了一般。
好吧,他来了。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样才能杀死一座金字塔?
等你杀掉它以后又会怎样?
他开始假设一切都会各归各位,回到老王国那摊循环再利用的时间里。
他望着神灵们看了一会儿,一边琢磨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边犯嘀咕,奇怪自己为什么对答案毫不重视。他们四下走动,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但看上去并不比他们脚下的大地更真实。世界不过是场梦,特皮克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吃惊的能力。
他重新爬上“你个混球”,催对方前进。骆驼懒洋洋地走在大道上,两旁的田地散发着荒芜的气息。
太阳终于开始下落,尽管白昼之神负隅顽抗,伹黑夜与黄昏的神灵最终占了上风。太阳待会儿还有得罪受——被女神吞噬,被装在小船上从世界底部滑过,等等等等。一想到它接下来的遭遇,谁都不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它。
特皮克骑着骆驼进了厩舍中央的院子。“你个混球”安详地走进自己的隔间,又扯下一缕稻草,动作极为优雅。它刚刚想到一个与双变量分布相关的有趣问题。
特皮克拍拍它的身子,再次激起一团尘土。他走上通向宫殿主体部分的宽阔阶梯,却仍然看不见卫兵和仆人的影子。周围一个活人也没有。
他像白天出门活动的小偷一样溜进自己的宫殿,一路前去迪尔的工坊。屋里空空如也,看起来似乎刚被某个品位奇特的盗贼洗劫过。而接见大厅则一股厨房的味道,看样子厨子似乎还逃得很匆忙。
蒂杰里贝比国王的黄金面具滚落在屋子一角,略微有些变形。他捡起面具,拿匕首划了一刀好解开心中的疑团。黄金表皮底下露出银灰色的光芒。
他早就有所怀疑了,王国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金子。面具之所以会像铅一样沉,那是因为它原本就是铅做的。也不知它最初是不是纯金,又是哪个祖先动了手脚、拿它换了多少座金字塔。这大概象征了什么吧?又或者它并没有象征任何东西,它本身就没有意义。
一只圣猫藏在宝座底下,特皮克伸手进去想拍拍它,对方却啐了他一口。至少这一点没有任何变化。
仍然看不到人影。他轻手轻脚走上露台。
原来人都在这儿。在落日铅灰色的余晖下,一大群人默默地注视着河对岸。特皮克放眼一看,只见一支由小舟和渡船组成的迷你舰队正往对岸驶去。
我们本该修几座桥的,他暗想,我们却说桥会束缚河流。
他轻而易举地跃过扶手,落到结实的土地上,迈步朝人群走去。
来自人群的强大信仰穿透了他的身体。
蒂杰里贝比人对神灵或许有很多自相矛盾的观念,但他们对自家国王却一直坚信不疑,几千年来从未改变。特皮克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大缸烈酒里,连指尖都噼啪作响。他感到酒精涌入自己的身体,在体内不断上升,最后冲人大脑,带给他的不是无所不能的能力,而是仿佛无所不能的强烈感觉。他觉得尽管自己现在并非无所不知,但离它亦不过一步之遥,而且过去他曾做到过。
在安科被神性攫住时就是这种感觉。但当时不过是灵光一闪,现在它的背后却有坚实的信仰做支撑。
他听到脚下沙沙响,低头一看,发现双脚周围干燥的沙地上冒出了绿色的嫩芽。
见鬼,他暗想。原来我真的是神。
这事儿弄不好会闹得很尴尬呢。
他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到河岸边,在越来越浓密的谷物中站定。人们渐渐明白了什么,他周围的人开始双膝跪地。以特皮克为圆心,瘫倒在地的人形成一个虔诚的圆圈,像波纹一般朝外扩散。
可我从来没想要他们这样!我只想让大家快活些,过上有下水道系统的日子。我想为破败的内城做点事儿。我想让他们能放松,想问问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不过是觉得应该办些学校,免得他们看见有人脚下发绿就跪倒在地上拜敬他。
而且我还想改进改进这儿的建筑……
空中的光亮渐渐退去,仿佛钢铁冷却一般,大金字塔竟显得更大了些。塔底有一圈人影,在灰暗的光线下完全无法分辨。
特皮克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人群,最后找到一个穿皇家卫队制服的人。
“你,就是你,站起来!”他命令。
那人胆战心惊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怯生生地爬了起来。
“这儿是怎么回事?”
“咦,伟大的国王,至高无上的……”
“恐怕我们没时间搞这一套。”特皮克说,“我知道自己是谁,我想知道的是发生了什么事!”
“噢,国王啊,我们看见死人走出来了!祭司们刚过去,准备跟他们谈话。”
“死人?”
“噢,国王啊,是的。”
“我们说的是那些不是活人的人,没错吧?”
“噢,国王啊,是的。”
“哦。好吧,谢谢。你说话倒很简洁,虽然没提供多少信息,但确实简洁。附近还有船没有?”
“噢,国王啊,船全被祭司征用了。”
特皮克看出事实确实如此。王宫附近的小码头通常挤满了小船,现在却空空如也。他望着河面,水中出现了两只眼睛和长长的大顎,提醒他在蒂杰河游泳就像把雾气钉在墙上,完全没有可行性。
他看看周围的人。大家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坚信他知道该如何行事。
他转身面对河水,抬起双手在身前合拢,然后缓缓分开。
只听一阵湿漉漉的吮吸声,蒂杰河在他面前分成了两半。人群中一声叹息,但他们的惊讶与鳄鱼相比实在微不足道——约莫一打鳄鱼被悬在十尺高的空中,在空气里努力游泳。
特皮克跑下河堤,踩着厚厚的淤泥往前跑。鳄鱼重重地落在河床上,尾巴拼命扫动,特皮克只能小心闪躲。
蒂杰河矗立在他身侧,仿佛两堵土黄色的高墙,他则奔跑在阴暗潮湿的小巷里。地上随处可见碎骨、破旧的盾牌、长矛的碎片和船脊。他在无数个世纪的残骸间闪躲腾挪。
前方有一只大块头公鳄鱼心不在焉地游出了水墙,它在半空中拼命扭动,但很快就掉进了淤泥里。特皮克一脚踩在对方鼻子上,继续向前飞奔。
在他身后,几位机灵的公民发现河底的庞然大物全都晕乎乎的,于是开始寻找石块。从原始社会起,鳄鱼就是无可争议的河中霸主,但如果能在几分钟时间里缩短双方的等级差距,那当然值得一试。
特皮克踏着泥浆跑上对岸的河堤。在他身后爆发出一阵喧嚣,它标志着河中巨兽迈上了成为手提袋的漫漫征程。
祖先们排成一列,从房间到漆黑的走道,一直排到金字塔外的沙地。喃喃的低语不断朝前后传递,那声音十分干燥,就像大风刮过古老的纸张。
迪尔躺在沙地上,吉恩拿张布在他脸上拍拍打打。
迪尔嘟囔道:“他们在干吗?”
“在读墙上的字。”吉恩说,“你真该起来看看,师傅!站在最前头的那一个,他简直就是……”
“好,好,知道了。”迪尔挣扎着站起来。
“他有六千多岁!他的孙子在听他讲,然后把话传给他的孙子,然后他又把话传给他的孙……”
“好,好,知道……”
“‘于是库夫特亦对第一人道,教会吾等应当如何行事的人啊,吾等能予汝何物?’”站在队伍末尾的特皮西蒙念道,“‘于是第一人张开口,以下即是他所说之言语:为吾建一金字塔,使吾得以休憩,将它建在那适当的维度。事便这样成了,而第一人之名即是……’”
然而名字迟迟没有出现。接下来只听许多人抬高了嗓门,争执声和古老的诅咒沿着干瘪的祖先组成的队伍传递过来,活像导火索上的火花。最后它传到特皮西蒙这里,国王炸了。
以弗比的军士长坐在阴凉里默默地流汗。对面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这情况是他一直担心的,却也半在他意料之中。特索托的主力部队首先抵达了。
他站起身,朝对面的特索托同行点点头,然后转身面对自己的一二十名手下。
“我需要一个信使回城去,呃,去送信。”他说。空中立刻升起一整片胳膊。军士长叹口气,选了年轻的奥托库,他知道对方早就想妈妈了。
“要跑得像风一样快。”他说,“不过我猜不必人教你也知道,对吧?然后……然后……”
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阳光冲刷着狭窄的道路,石块被晒得滚烫,低矮的灌木里几只昆虫嗡嗡地飞着,然而他所受的教育里并没有“名将遗言”这一课。
他抬眼望着家的方向。
“去吧,去告诉以弗比人——”
士兵们竖起耳朵。
“什么?”过了一会儿奥托库问,“去告诉他们什么?”
军士长放松下来,好像气球放掉了空气。
“去问问他们,你们到底在磨蹭什么?”他说。就在这时,近处的地平线上也出现了不断推进的尘土。
这才像话嘛。如果要有屠杀,那也该双方分摊才对。
墓场是死人之城。除了安科-莫波克(安科-莫波克与它可谓镜子的两面,在安科,就连卧具也是活蹦乱跳的),它大概是碟形世界最大的城市。它有最华美的街道,还有最雄伟壮观、最令人惊叹的建筑。
从居民的角度讲,墓场也超过了老王国的其他城市,只不过它的居民平时并不怎么出门,星期六晚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
直到现在。
现在城里可是摩肩接踵。
特皮克爬上一座风化的方尖碑,目送灰色和棕色(有时还带点绿色)的亡灵大军从下方经过。国王们十分民主。打开所有金字塔之后,许多人又把注意力转向了等级较低的坟墓,于是墓场也有了自己的商人、贵族,甚至工匠。不过话说回来,从外表上看,大家的身份倒是无从区分的。
大金字塔像块脓疮一般耸立在年代更久、体型更小的建筑上方。所有尸体都在朝它前进,而且似乎都因为某件事而非常愤怒。
特皮克轻轻落在一座平顶石墓顶部宽阔的平台上,他跑到坟墓边缘,跳上一尊装饰用的斯芬克斯像——起跳之前,他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但这一位似乎并不像要动弹的样子。一旦上了雕像,他只需抛出抓钩就能攀上一座金字塔,再以它为跳板继续前进。被众神争夺的太阳释放出长长的光线,照耀着筋疲力尽的大地,特皮克则奔驰在遗迹间,在缓慢移动的军队头顶曲折前进。
在他身后,绿色的幼苗从古老的石块中冒出头来,挤出一条缝,但很快又枯萎死去了。
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奔涌,仿佛在告诉他说,你受的训练就是为了这一天,哪怕梅里塞也只能给你高分:飞驰在沉默都市上方的阴影中,像猫一样奔跑,找到连壁虎也无从驻足的落脚点——而终点就是你要解决的目标。
没错,他的目标是座十亿吨重的金字塔。在此之前,公会块头最大的客户也不过是克尔姆那位体重二十三石的独裁者派特里希欧罢了。
前方有座方尖塔,上方的浮雕记录着四千年前某位国王的丰功伟绩,可惜风沙早已经腐蚀了他的名字,这些浮雕也没了用场,不过倒是为特皮克提供了方便。特皮克把它当成梯子一路爬到顶上,抓钩巧妙地抛出,正好挂住某位被人遗忘的君主伸出的手指。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柔和的大弧线,落到一座坟墓的顶部。
就这样,特皮克奔跑、攀爬、跳跃,在各种古迹上匆忙凿下落脚点,一路前行。
石灰岩间亮着点点火光,描绘出双方军队的阵线。尽管两个帝国之间的仇恨因袭已久,但双方都还遵循着古老的传统:夜间、收获季节和下雨时都不得开战。战争是件大事,必须留待特殊的场合。假如随时随地乱打一气,战争不就成闹剧了吗?
暮色中,双方的阵地都传来高级木工活的声响。
据说,将军们总是时刻准备着发动一场战争。特索托和以弗比的上一场战争已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不过将军们的记性都很好,这一次他们全都做好了准备。
双方的阵线上都出现了木马的身影。
“它走了。”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瓦砾堆上滑回父亲身边。
“也该走了。”他父亲道,“帮我把你哥哿折起来。你确定不会伤到他吧?”
“那个嘛,只要我们小心些,他就不会在时间里移动——对我们来说是在宽度上移动。如果他的时间没有流逝,那他就不可能受伤。”
普塔克拉斯普回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建造金字塔不过是垒石头,你只需记得一件事:越往上垒,用的石头就越少。现在你却得把自己的儿子折起来。
“好吧。”他迟疑道,“咱们这就动手。”他一寸一寸往上挪,从瓦砾堆顶上探出头去,正好看见亡灵大军的先头部队从离他们最近的小金字塔背后转过弯来。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来了,他们终于来投诉了。他是倾尽了全力的,有预算的限制,有时真的很难办。也许不是每根过梁都与图纸上一模一样,也许内墙上的泥灰并不完全符合标准,可是……
可是他们总不可能全都来投诉啊。这数量也太多了吧?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爬到他身旁,张着嘴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他问。
“这话该问你,你不是专家吗?”
“他们是死人?”
普塔克拉斯普挑了几个仔细观察一番,“如果不是死人,那其中有些人肯定病得厉害。”
“我们快跑吧!”
“往哪儿跑?去那金字塔上吗?”
大金字塔矗立在他们身后,空气中充满了它的脉动。普塔克拉斯普盯着它,“今晚会怎么样?”
“什么?”
“那个,它还会不会——像昨天晚上那样?”
二乙盯着父亲,“不知道。”
“你能想办法弄个明白吗?”
“除非等着看。我连它现在做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会是好事吗?”
“恐怕不会,爸爸。哦,天哪!”
“又怎么了?”
“瞧那边!”
是那群祭司,他们像彗尾一样拖在库米身后,朝行进中的死人大军迎了上去。
木马里又热又暗,而且十分拥挤。
他们一边流汗一边等待。
年轻的奥托库结结巴巴地说:“军士长,接下来会怎么样?”
军士长试着动了动脚。这里的空气能让沙丁鱼也患上幽闭恐惧症。
“这个嘛,小子,他们会找到我们,然后对木马叹为观止,于是把我们一路拖回自己的城市。等天黑以后我们就跳出来,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或者说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随便哪种都可以。然后我们把城市洗劫一空,烧毁城墙,再在他们的土地上洒满盐。你还记得吧,小子,我星期五才跟你演示过。”
“哦。”
汗水从二十根眉毛上往下落。有几个士兵想给家里写信,可惜笔尖却陷在蜡板里:蜡已经快融化了。
“然后呢,军士长?”
“这还不简单,小子,然后我们就荣归故里。”
“哦。”
年长的士兵坐在一旁,麻木地盯着木头墙壁。奥托库心神不宁,动来动去,似乎还在担心着什么。
“军士长,我妈妈叫我要么拿着盾牌回去,要么躺在盾牌上回去。”他说。
“很好,小子。就要有这股劲儿。”
“不过我们不会有事的,对吧,军士长?”
军士长凝视着恶臭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有人吹起了口琴。
普塔克拉斯普半转过头,只听耳边有个声音问:“你是金字塔修造师,对吧?”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的藏身之处,此人一袭黑衣,动作极轻巧,与他相比,猫的脚步声无异于一支乐队。
普塔克拉斯普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今天受的惊吓真是够多了。
“好吧,把它关掉。马上把它关掉。”
二乙凑过来。
他问:“你是谁?”
“我叫特皮克。”
“什么,跟国王一个样?”
“没错,跟国王一个样。现在把它关掉。”
二乙道:“这可是金字塔!你没法关掉金字塔!”
“好吧,那就让它喷溢。”
“我们昨晚就试过了。”二乙指指破裂的压顶石,“把二甲铺开,爸爸。”
特皮克看一眼二乙的扁哥哥。
好半天他才说:“这是那什么海报,对吧?”
二乙低下头,特皮克见状也低头往下看。绿色的嫩芽已经淹过了他的脚踝。
“抱歉。”他说,“我好像就是止不住。”
“没错,这可真烦人。”二乙慌乱道,“这种事儿我也遇到过。有一回我长了个疣子,怎么也消不下去。”
特皮克在破裂的压顶石旁蹲下。
“这东西,”他说,“它有什么意义?我是说它上头镀了一层金属,为什么要这样?”
二乙道:“金字塔要喷溢就必须得有个尖的东西。”
“就为这个?这是黄金,对吧?”
“是金银合金。黄金和白银铸在一起。压顶石非得用金银合金不可。”
特皮克撕开表面的合金,委婉地说:“它并不完全是金属。”
“没错,那个,”普塔克拉斯普道,“我们发现,呃,表面的金属片也一样有效。”
“就不能用便宜些的材料吗?比方说钢铁?”
普塔克拉斯普鼻子里直冒冷气。这一天过得不好,健全的神智早已是遥远的回忆,但有些事实他仍然确信无疑。
“每天都有露水什么的,钢铁最多只能撑个一两年,”他说,“很快尖儿就没了,至多喷溢个两三百次。”
特皮克把脑袋靠在金字塔上。它冷冰冰的,还嗡嗡作响。在持续的脉动下他似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十分微弱,但正在增强。
在他头顶,金字塔直入云宵。二乙会解释说,这是由于金字塔墙体与地面的角度恰好是五十六度,一种名为侧倾的视觉效应使它看起来比实际还要高出许多。他多半还会用到诸如透视和虚高一类的字眼。
黑色大理石像玻璃一样光滑。石匠们干得漂亮。平滑的石块间只有一道细小的缝隙,勉强插得进匕首。但也够宽了。
“如果只一次呢?”他问。
库米心不在焉地咬着指甲。
“火。”他说,“准能挡住他们。他们很容易点燃。或者水.,他们多半会溶解。”
“他们有些人在破坏金字塔。”纸莎草之眼镜蛇头神贾夫的祭司道。
另一位祭司道:“回到人间的人总那么暴躁。”
库米望着不断接近的死人大军,心里越来越迷惑。
“迪奥斯在哪儿?”他问。
老祭司被推到前排。
“我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库米质问道。
迪奥斯并没有微笑。他很少感到这一动作的必要。但此时此刻,他的嘴唇边缘的确起了褶皱,眼睑也放下去一半。
“你可以告诉他们,”他说,“新时代需要新领袖。你可以告诉他们,他们该给有新想法的年轻人腾出位置来。你可以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过时了。你可以把这些都说给他们听听。”
“他们会杀了我的!”
“那你不就永远跟他们同在了?也不知他们会不会这样急着要你过去。”
“你才是高阶祭司!”
“你干吗不去跟他们谈谈?”迪奥斯道,“别忘了告诉他们说哭闹反抗都没用,你一定会把他们拽进眼镜蛇时代。”他把法杖递给库米,又补充道,“或者随便什么时代,名字随你高兴。”
库米感到兄弟姊妹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清清嗓子,整理一下长袍,然后转身面对木乃伊大军。
他们正喊着什么,只一个词,一遍遍不断重复。他听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不过它似乎让他们越来越愤怒。
他举起法杖。在扁平的光线下,法杖上的蛇形浮雕显得异常鲜活。
碟形世界的神灵——这里指的是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神灵,他们真实存在于世界中央那座直入云霄的高山邓曼尼法斯汀上,居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万神殿里,平时要么观看滑稽的凡人小打小闹,要么组织请愿,抗议大量涌入的冰巨人拖累了天界地区的地产价值——这些神灵一直对一种人类特有的能力很感兴趣:人类似乎总能在错误的时间说出错误的话来,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这里所说的并非什么大家常犯的小错误,比如“完全没有危险”或者“爱叫的狗不咬人”之类,而是能在紧张的局势下激起轩然大波的小短句。要想知道它们造成的效果是什么样,你可以试试把钢筋扔进三百转每分钟、功率六亿六千万瓦特的蒸汽轮机的轴承里。
人类的确有这种倾向。行家们一致认定,等以后裁判打开信封、宣布比赛结果时,呼忒·库米将凭借“离开这地方,你们这些污秽的阴魂”的出色表现,成为“史上最愚蠢问候语”的有力竞争者。
前排的祖先停下来,被后面的祖先一挤,又往前踉跄几步。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已经被其余二十六个特皮西蒙推举为发言人,此时他独自蹦到前排,抓住库米颤抖的胳膊。
他问:“你说什么?”
库米翻起白眼,嘴巴开开合合,但他的声音明智地选择了蛰伏不出。
特皮西蒙把缠满绷带的脸凑到祭司的尖鼻子跟前。
“我记得你,”他咆哮道,“我见过你到处晃悠。不折不扣的大坏蛋,要我说,我记得自己当时就这么想来着!”
他瞪大眼睛扫了一眼其他人。
“你们都是祭司,不是吗?来道歉的,嗯?迪奥斯在哪儿?”
祖先们嘟嘟囔囔地往前挤。死了成百上千年以后再见到那些向自己保证冥界生活多么多么美好的人,你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脾气。队伍中央突然一片混乱,五千年里只能看到自己棺材内盖的普桑姆-努特-克哈国王情绪突然失控,好几个年轻些的同胞死死拉住了他。
特皮西蒙把注意力转回库米身上,祭司仍然被他捏着。
“污秽的阴魂,唔?”他说。
“呃。”库米道。
“放下他。”迪奥斯从库米僵直的手指间轻轻拿过法杖,“我是高阶祭司迪奥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语调非常平静,十分通情达理,既隐含着一丝忧虑,又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这声音蒂杰里贝比的法老已经听了几千年,它管理着他们的日程,规范他们的仪式,把时间分割成适宜的片段,并向众人解释诸神的行为方式。那是权威的声音,它激活了祖先们古老的记忆,让他们满脸局促、踯躅不安。
一个比较年轻的法老跳上前来。
“你这混蛋!”他哑声道,“你把我们一个个打倒、又一个个关起来,而你自己却一直活着。大家都以为那不过是代代相传的名字,可事实上一直都是你。你多少岁了,迪奥斯?”
没有声响,也没人动弹。一阵微风卷起几粒灰尘。
迪奥斯叹口气。
“我本来没打算这样。”他说,“可事情那么多,时间总是不够。一开始我也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真的。我以为不过是普通的休息,让我恢复体力,我完全没有怀疑过什么。我只关心仪式是否按部就班,从没留意过时间的流逝。”
特皮西蒙挖苦道:“家族里从来就有长寿基因,是不?”
迪奥斯盯着他,嘴唇静静地蠕动,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比平日的咆哮温和了不少,“家。”他说,“家,没错。我肯定也有过家,不是吗?不过,你知道,我已经不记得了。首先失去的就是记忆。真奇怪,金字塔似乎并不为你保留记忆。”
特皮西蒙问:“你是迪奥斯,历史脚注的保管人。”
“啊。”高阶祭司微微一笑,“记忆从大脑中消逝,但却一直环绕在我周围。每份卷轴,每本书,都是记忆。”
“那是王国的历史!”
“是的,也是我的记忆。”
国王略微放松下来。惊惧的好奇一点点解开了愤怒结成的疙瘩。
他问:“你多少岁了?”
“大概……七下岁吧。有时似乎远远不止。”
“真的七千岁?”
“是的。”
“竟有人能忍受这个?”国王问。
迪奥斯耸耸肩。
他说:“七千年也不过是一天一天地过罢了。”
他单膝下跪,用颤抖的双手举起法杖。他的动作很慢,不时还蹙起眉头。
“噢,国王们,”他说,“我的存在从来只是为了服务。”
接下来是一阵极其窘迫的漫长沉默。
最后法尔-雷-普塔赫挤到前面来,“我们要摧毁金字塔。”
“那等于摧毁王国。”迪奥斯道,“我不能允许你们这样做。”
“你不能允许?”
“是的。没有了金字塔,我们会变成什么样?”迪奥斯问。
“我们是死人,”法尔-雷-普塔赫道,“我们会获得自由。”
“但王国却会变成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国家。”迪奥斯道。祖先们惊恐地发现对方眼里竟噙着泪水,“我们所珍惜的一切都会落入时间的长河随水漂流,毫无确定性,缺乏指引,变化无常。”
“那它们只好去碰碰运气。”特皮西蒙道,“让开,迪奥斯!”
迪奥斯举起法杖,木蛇展开身体,朝国王嘶嘶地吐信子。
“不准动。”迪奥斯道。
黑色的闪电在祖先之间噼啪作响。迪奥斯惊讶地看着法杖,过去它从没这样做过。然而七千年来,迪奥斯手下的祭司一直相信他的法杖统治着人世和冥界,眼下的一幕正是源于他们那虔诚的信仰。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高处传来微弱的叮当声,那是一把匕首插进了两块黑色大理石之间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