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件事发生得太快,只能用慢镜头来描述。首先发生的大概是弓弦弹回来打到科垄手腕内侧比较柔软的部分,害他尖叫着丢下了弓。不过这对箭的运行轨迹并没有任何影响,因为它已经笔直地飞向了马路对面房顶上的一个怪兽出水口。箭射中它的耳朵,弹开,从六英尺外的一面墙上反弹,冲着科垄飞了回来,速度似乎还略有加快。它带着轻柔的嗡嗡声从军士耳畔飞过。
最后消失在城墙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喏比咳嗽几声,向卡萝卜投以天真而疑惑的眼神。
“大致说起来。”他问,“龙的软类有多大,大概?”
“哦,很可能非常小。”卡萝卜很帮忙。
“我正有点担心这个。”喏比晃到屋顶边缘,往下一指,“这底下有个水潭。”他说,“他们用来冷却蒸馏器里的水。据我观察还挺深,所以等军士朝龙射了箭我们就可以跳进去。你觉得怎么样?”
“哦,我们并不需要这样做。”卡萝卜说,“因为军士的幸运箭一定会射中那个软类,然后龙就死了,所以我们没什么可担心的。”
“自然,自然。”喏比瞧了眼科垄脸上的怒意,赶紧表示赞同,“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你知道,假如正好遇上那百万分之一的坏运气他射偏了——我并不是说他真会射偏,你知道,但你必须全面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假如,由于不可思议的坏运气,他没有完全命中那个软类,那你那条龙就要大发脾气,对吧,那时候我们大概最好不要在这地方比较好。这种可能性当然很小,我知道,随你说我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怎么都行。我只是说可能。”
科垄军士高傲地整整自己的盔甲。
“当你最需要它们的时候,”他说,“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总能实现。这事儿谁都知道。”
“军士说得没错,喏比。”正直的卡萝卜说道,“你知道每当你只有最后一次机会的时候——唔,那时候它准能成。要不然世界上就——”他压低嗓门——“我意思是说,这合情合理,如果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候都不能成,世界上就……那个,神仙们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们肯定不会。”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目光透过污浊的空气投向碟形世界的中心。此刻空气被浓烟和雾气染成了灰色,但如果天气晴朗,有时你能看见几千里之外的天居山,那是神仙的家——神仙住家的所在地,准确地说。他们住在山顶那用泥灰粉饰的瓦尔哈拉殿堂。他们在那里面对永恒,并且为了下雨天该怎么打发时间发愁。据说神仙喜欢把人类的命运当做棋子,至于他们以为自己现在玩的是什么游戏,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不过当然,游戏是有规则的。谁都知道游戏必须遵守规则。大家只是非常希望神仙们也知道这些该死的规则是什么。
“必须成功。”科垄嘟囔道,“我会用上我的幸运箭什么的。你说得没错,最后走投无路时必须成功。否则什么都说不通了。那么一来你还不如干脆别活了。”
喏比的目光再次投向水塘,片刻的犹豫之后,科垄也加入进来,两人脸上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才有的深思熟虑。他们知道英雄当然是靠得住的,还有国王,最后还有神仙当然也是靠得住的,但同时重力和一潭深水也真的非常可靠。
“倒不是说我们会需要它。”科垄大义凛然地说。
“有了你的幸运箭,那是当然的。”喏比道。
“没错。不过,我只是好奇,这儿大概有多高,你觉得?”科垄问。
“三十英尺左右,要我说。或多或少。”
“三十英尺。”科垄缓缓点头,“我看着也差不多。而且很深,是吧?”
“非常深,我听说。”
“你说是那就是了。看起来挺脏的,我还真不想跳进去。”
卡萝卜高高兴兴地一掌拍在他后背上,差点把他敲下去,“怎么了,军士?你想活着永远不死吗?”
“不知道。过五百年再问我。”
“那么,幸好我们有你的幸运箭!”卡萝卜道。
“呃?”科垄似乎沉浸在自己可怕的白日梦里。
“我是说,幸好咱们还有最后这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不然可真要有大麻烦了呢!”
“哦,没错。”喏比伤心地说,“咱可真走运。”
王公往下躺。两只老鼠把一个垫子拽到他脑袋底下。
“外头的情况挺糟,据我所知。”他说。
“对,”魏姆斯挖苦道,“说得没错。你是城里最安全的人。”
他把又一柄匕首插进石头中间的缝隙里,然后小心翼翼地试着加力;维帝纳尼大人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他已经成功地来到离地六英尺、与窗格齐平的地方。
他开始挖栅栏周围的灰浆。
王公又看了一会儿,随后从身旁的小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由于老鼠不识字,他这个小图书馆里的收藏难免略有些巴洛克风格,不过王公并不是那种对新知识毫无兴趣的人。他找到了夹在《蕾丝花边制造史》里的书签,接着往下读了几页。
过了一阵,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停下来掸掸书上的泥灰。他抬起头。
“可是快要成功了?”他礼貌地询问道。
魏姆斯咬紧牙关继续挖。小栅栏外头是一个邋里邋遢的院子,并不比地牢里亮堂多少。院子的一角有个垃圾堆,但现在它看起来十分诱人。至少比地牢要诱人多了。一个刚正不阿的垃圾堆也强过如今的安科-莫波克。这多半是句讽喻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戳了又戳,刀柄在手里嘣嘣地颤抖着。
图书管理员若有所思地挠挠自己的胳肢窝。他也有自己的麻烦。
他来的时候满腔都是对偷书贼的愤怒,现在这怒火仍然熊熊燃烧着。然而此刻他脑里出现了一个极具颠覆性的念头:针对书的犯罪自然是世上最可恶的罪行,但复仇行动或许应该稍微推迟一些。
他还想,尽管人类爱怎么对付彼此他当然都无所谓,但某些行为还是应该受到限制,以免凶手变得过于大胆,开始把类似的罪行加诸在书上。
图书管理员再看眼自己的警徽,又把它轻轻啃一口——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变成某种能吃的东西,对此他一直保持着乐观的态度。没错,他对队长负有责任。
队长一直对他很和气,而且队长也有个警徽。
没错。
有时候类人猿也必须做人类必须做的事。
猩猩敬了个复杂的军礼,接着荡进了黑暗中……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它就像一只走失的气球,缓缓穿过雾气和带霉味的浓烟。
小兵们坐在烟囱投下的阴凉里,用各自的方式打发时间。喏比若有所思地挖鼻孔,检查里头究竟有哪些内容,卡萝卜在写家书,科垄军士在发愁。
过了一会儿,科垄军士不安地移动身体的重心,然后说:“我想到一个问题。”
“是啥,军士?”卡萝卜问。
科垄军士似乎苦恼极了,“那-那啥,如果那不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怎么办?”
喏比瞪大眼睛。
“你什么意思?”他问。
“嗯,好吧,最后走投无路时的百万分之一永远都能成,没错,完全没问题。可是……那个,这可相当那啥,具体。我是说,不是吗?”
“你说呢?”喏比道。
“如果这次只是千分之一的概率怎么办?”科垄满面痛苦。
“什么?”
卡萝卜抬起头,“别傻了,军士。”他说,“谁也没见过千分之一的概率成为现实的。它能成为现实的概率只有——”他的嘴唇嚅动着——“几百万分之一。”
“耶,好几百万。”喏比附和道。
“所以除非当真是一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否则成不了。”军士总结说。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喏比道。
“那么,比方说,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科垄还不放弃挣扎。
卡萝卜摇摇头,“半点希望也没有。你听谁说过,‘这是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的可能,可没准儿真能办成?’”
他们默默望着面前的城市,脑子里进行着紧张激烈的运算。
“咱们没准儿真碰上了大麻烦。”最后科垄道。
卡萝卜开始飞快地写写画画。被要求解释自己的行为时,他详细说明了该如何寻找龙的表皮,然后又如何估算一支箭射中任何一处的概率。
“还有瞄准的事,我说,”科垄军士道,“我会瞄准的。”
喏比咳嗽起来。
“这样的话,肯定比百万分之一的可能要小多了。”卡萝卜道,“没准儿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如果龙飞得很慢,那处地方又很大,没准儿几乎是万无一失呢。”
科垄的嘴唇无声地试了试这个新句子,这事儿万无一失,可没准儿真能办成。他摇摇头,“不行。”他说。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喏比缓缓道来,“就是调整概率……”
中间那根栏杆旁边的灰浆里出现了一个浅坑。这算不上什么,魏姆斯知道,但至少是个开始。
“你不需要帮忙吧,我想?”王公问。
“不。”
“如你所愿。”
灰浆已经有些腐烂,但栏杆深深地嵌在石头里,在铁锈的渣子底下仍然有大把的铁。这活儿需要很长时间,但这让他有事可做,还可以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对此魏姆斯表示热烈欢迎。这一点谁也别想夺走。摆在他面前的是个挑战,强大而纯粹;你知道只要自己不停地挖,最终总会胜利。
当然,问题就出在“最终”上。最终大阿图因会走到宇宙的尽头。最终星星会熄灭。最终喏比可能会洗个澡,尽管要实现这个假设或许必须对时间的性质进行革命性的重新思考。
他不管不顾地挖着灰浆,突然看见外头有个浅色的小东西很慢、很慢地飘下来。
“花生壳?”他说。
图书管理员的脸裹在图书管理员的脑袋里出现在栅栏外头,虽然这张脸上下颠倒,但那咧嘴一笑的表情仍然极具杀伤力。
“乌克?”
猩猩从墙上落下来,抓住两根栏杆,开始往外拉。在他水桶状的胸膛上,一条条肌肉来回游走,演绎着复杂的舞蹈。他默默地集中精力,露出满嘴的大黄牙。
两声沉闷的“咚”之后,栏杆放弃了抵抗。猩猩把它们扔到一边,把胳膊伸进大洞里,所有代表法律的胳膊中再也没有比它们更长的了。它们抓住仍在惊讶的魏姆斯,拉着他肩膀,只一下就把他拖了出去。
小兵们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好。”喏比道,“现在,一个金鸡独立、帽子反扣、嘴里还塞着手帕的人,他击中龙的软类的概率有多大?”
“哇呜。”科垄说。
“相当小。”卡萝卜道,“不过我觉得手帕子似乎稍微过了点。”
科垄把手巾啐掉,“赶紧打定主意。”他说,“我的一条腿都麻了。”
魏姆斯从油腻腻的鹅卵石地面上爬起来,朝图书管理员瞪大了眼睛。他正体验着一种许多人都曾经体验过的震惊。不过别人的这种体验多半发生在更加令人不快的情形底下,比方说当这只类人猿想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喝上一品脱啤酒,而破鼓里又有人干起架来的时候。具体来说他们的体验是这样的:图书管理员或许看起来像个塞满橡胶的口袋,但口袋里头塞的其实却是肌肉。“真不可思议。”最后他只能挤出这么一句。他低头看看丢在地上的栏杆,脸色突然一沉。他抓起弯曲的金属条子,“你不会刚好知道文斯在哪儿吧,嗯?”
“诶克。”图书管理员把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塞到他鼻子底下,“诶克!”
魏姆斯读起来。
宣布……而……在正午时分……一个纯净的少女,同时出身高贵……促进统治者与其臣民……
“在我的城里!”他咆哮道,“他妈的竟然在我的城里!”
他伸出两只手,抓起图书管理员的胸毛,把他拎到与自己眼睛齐平的高度。
“现在几点了?!”他喊道。
“乌克!”
一只布满红毛的长胳膊向上方展开,魏姆斯的目光顺着伸出的手指看过去。太阳似乎快要走到自己轨道的顶点,正期待着能懒洋洋地往下滑,缓缓投入黄昏的怀抱……
“我坚决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明白?”魏姆斯一面吼,一面把猩猩前前后后晃个不停。
“乌克。”图书管理员耐心地向对方指出他的错误。
“什么?哦,抱歉。”魏姆斯把类人猿放回地面,而猩猩也明智地没有跟他算账:如果有人不知不觉中抓起了300磅重的大猩猩,那这人显然是心情过于烦躁,最好不要跟他计较。
“有路可以出去吗?”魏姆斯问,“不用翻墙的那种,我是说。”
他不等猩猩回答就沿着墙根大步往前走,直走到一扇脏兮兮的窄门前,一脚把它踹开。门其实并没有上锁,但他还是踢了。图书管理员跟在他身后,双手并用往前荡。
门背后的厨房似乎已经被抛弃了。厨师们终于失去勇气,这里有一张嘴比他们整个人还大,谨慎的厨师是不应当在这种地方干活的。两个禁卫兵正吃着冷冰冰的午餐。
“听着。”见他们准备起身,魏姆斯道,“我不想对你们——”
他们似乎不想听,其中一个朝十字弓伸出手去。
“哦,见他的鬼。”魏姆斯从身旁的菜板上抓起一把屠刀扔过去。
飞刀需要相当的技巧,而且就算你具备了技巧,也还要有专门的刀才行。否则你就会发现自己跟魏姆斯一样,完全错过了目标。
拿弓的卫兵往旁边一闪,然后摆正身子,结果发现一块紫色的指甲温柔地挡住了扳机。他回过头。图书管理员一拳正中他头盔顶部。
另一个卫兵直往后缩,同时拼命摇动双手。
“不不不!”他喊道,“这完全是误会!你刚刚说你不想对我们做什么来着?多可爱的猴子!”
“哦,天哪。”魏姆斯道,“错!”
他不去理会对方惊恐的惨叫,在厨房的狼藉中翻起来,终于找到一把砍刀。他从来都觉得使剑跟自己不大搭调,但砍刀就是另外一码事了。砍刀有重量。它有目的性。剑或许带着点高贵的意思,除非它属于比方说喏比,那时候它就只能靠铁锈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散架,但砍刀却拥有超强的能力,它能把东西砍碎。
他离开了生物课教室——今天的课程是猴子绝不可能抓住人的脚踝把他们甩来甩去——找到一扇看起来像回事的门,快步跑了出去。很快他就来到了王宫周围那一大片鹅卵石空地。现在他可以找到方向了,现在他可以……
他头顶的空气隆隆一声响。一阵大风往下吹来,把他掀翻在地。
安科-莫波克之王展开翅膀,从空中滑过,最后落在王宫的门拱上。为了平衡身体,龙爪在石头上留下了长长的划痕。阳光从它弓起的后背反射回来,它伸长脖子,懒懒地吐出一大片火焰,接着重新跃入空中。
魏姆斯喉咙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当然是哺乳动物,然后跑进了空荡荡的街道中。
寂静笼罩了兰金家的祖屋。前门在铰链上来回摇动,任由从贫民的街区吹上来的风混进屋里。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游荡,东瞅瞅西瞅瞅,寻找家具顶上的灰尘。它上了楼梯,使劲吹开西碧尔·兰金卧室的房门,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摇得哐当响,接着它开始翻阅《龙的疾病》。如果你看书很快,完全可以借它的手读完所有的病征,从A字部的矮踵一直到Z字部的之字喉。
而在底下那臭气熏天的温暖龙舍,埃勒似乎把所有的病都得了个遍。现在它坐在围栏中间,前后晃动,柔声呻吟。白色的烟从它耳朵里缓缓涌出,滴到地板上。它鼓鼓的肚皮里发出液体爆炸的复杂音效,就好像电闪雷鸣的时候,许多侏儒正拼命想在悬崖上凿出个涵洞来。
它的鼻翼鼓起,转动时似乎并不受它控制。
其他泽龙都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从围栏上方观察着它。
埃勒的胃再次咆哮。它痛苦地扭动身体。
泽龙们交换一个眼神,然后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趴到地上,用爪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喏比把脑袋歪向一边。
“看起来很有希望。”他以批评家的口气说,“我们大概差不多了,依我看。一个人脸上涂着炭灰、舌头伸得老长、金鸡独立、还唱着《刺猬之歌》,他击中龙的软类的概率大概是……卡萝卜,你说呢?”
“一百万分之一,要我说。”卡萝卜一本正经地说。
科垄瞪他俩一眼。
“听着,伙计们。”他说,“你们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嗯?”
卡萝卜看看底下的广场。
“哦,见鬼。”他轻声道。
“啥事?”科垄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急切地问。
“他们正把一个女人绑在一块石头上!”
小兵们都从胸墙上探出脑袋,广场周围那一大群沉默的观众也在看着。一个白衣人正在半打禁卫兵中间挣扎。
“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搞来的石头?”科垄道,“咱们这儿可是平原,你们知道。”
“好个壮实的姑娘,不管她是谁。”喏比见一个卫兵转身倒地,点头表示赞赏,“这下看这家伙晚上怎么打发时间,肯定得好几个星期。右膝盖可真狠,这姑娘。”
“是我们认识的什么人吗?”科垄问。
卡萝卜眯着眼睛往下看。
“是兰金小姐!”他张大了嘴巴。
“绝不可能!”
“他说的没错。还穿着睡衣。”喏比道。
“这些混蛋!”科垄一把抓起自己的弓,伸手去摸箭,“我要好好给他们来上一下!她那样一位文雅的女士,简直是耻辱!”
“呃。”卡萝卜往自己肩膀后头瞟了一眼,“军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科垄喃喃道,“体面女人都不能上街走走,不然就难保不给吃掉!好吧,你们这些混蛋,马上让你们变成……变成地理——”
“军士!”卡萝卜焦急地重复道。
“是历史,不是地理。”喏比说,“你应该说历史。‘马上让你们变成历史!’你应该说。”
“好吧,随便什么。”科垄怒道,“让我们瞧瞧——”
“军士!”
喏比也开始往他们身后看。
“哦,见鬼。”他说。
“绝不会射偏。”科垄一面嘀咕一面瞄准。
“军士!”
“闭嘴,你们俩,你们这么嚷嚷我怎么集中精——”
“军士,它来了!”
龙在加速。
它经过时,翅膀仿佛在讥笑空气,安科-莫波克那东倒西歪的房顶也变得模糊。它的脖子直直伸向前方,鼻孔里喷出领航的火焰,它飞翔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城市。
科垄的手在发抖。龙似乎瞄准着他的喉咙,而且它飞得太快,实在太快……
“就是现在了!”卡萝卜说。他瞥眼中轴地,免得哪个神仙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然后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可没准儿真能办成!”
“见鬼,快射!”喏比吼道。
“正在找部位,伙计,正在找。”科垄声音直打战,“别担心,伙计们,我跟你们说过这是我的幸运箭。一等一的箭,这是,从小就跟着我,知道我用它射过多少东西?你们准要大吃一惊,不用担心。”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看着噩梦拍打着恐怖的翅膀向自己冲过来。
“呃,卡萝卜?”他温顺地喊了一声。
“什么事,军士?”
“你的老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软类长什么样?”
然后龙不再是快速接近,它已经到了,就在他们头顶上方几英尺,一片马赛克似的鳞片和噪音,填满了整个天空。
科垄松开手。
他们目送他的幸运箭笔直地向上飞去。
潮湿的鹅卵石上,魏姆斯半是跑、半是踉跄。他喘不上气,也没有了时间。
不该是这样的,他疯狂地想。英雄从来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但他永远不会迟到。只不过这次,千钧一发之际多半是五分钟之前。
而且我也不是英雄。我身体发福,我需要喝一杯,我一个月只拿几十块钱,还没有羽毛补贴。这可不是英雄的价钱。英雄能得到王国和公主,而且他们每天锻炼,而且他们微笑的时候光线会从牙齿上反射回去,叮。那些混蛋。
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带他冲出王宫的肾上腺素已经用光了,现在正向他讨还欠债。
他磕磕绊绊地停下来,抓住墙壁免得自己摔倒在地;他拼命喘气,目光正好扫过屋顶上的人影。
哦,不!他暗想。他们也不是英雄!他们以为自己在干吗?
这是一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而谁又能保证说,在几百万个可能的宇宙里,它不会在其中一个成为现实呢?
这就是神仙们喜欢的那种东西。然而概率手上有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张票,所以有时候它甚至能把神仙们打回去。
比方说,在这个宇宙里,那支箭就从一块鳞片上弹开,落进了遗忘的深渊。
科垄眼看着龙的尖尾巴从头顶飘过。
“偏……了……”他张口结舌。
“但它不可能射偏!”他红着眼睛瞪着自己的两个同伴,“那是他妈最后的一百万分之一!”
龙扭动翅膀,借着空气把巨大的身体转过来,朝房顶冲下来。
卡萝卜一手抓住喏比的腰,一手搭上了科垄的肩。
军士愤怒又失望,大哭起来。
“该死的百万分之一!”
“军士——”
龙喷火了。
那是一道控制完美的火焰。屋顶像黄油一样被它穿透。
它切断了楼梯。
它噼里啪啦地点燃了古老的木头,让它们像纸一样扭曲。它划开了管子。
它像愤怒的神明打出的拳头,击穿了一层又一层楼板,最后它来到那个巨大的铜缸前,铜缸里装着一千加仑新鲜出炉的陈年威士忌。
它一路燃进缸里。
幸运的是,在接下来的大爆炸中,所有人逃出生天的概率恰好是百万分之一。
火球像朵玫瑰,腾空而起。一朵巨大的橙色玫瑰,带些黄色条纹。它把房顶也冲上天去,用它裹住惊讶万分的龙。木头和管子的碎片翻腾着,形成一大片云,把龙高高地带进了空中。
人群茫然地望着滚烫的冲击波把龙掀进空中,几乎没人留意到魏姆斯气喘吁吁、哭哭啼啼地挤进人堆。
他踉跄着挤开一排禁卫兵,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广场上的石板地。此时此刻谁也没工夫注意他。
他停下脚步。
那不是岩石,因为安科-莫波克建在平原地区。那只是某个建筑的残骸,抹着灰浆,多半好几千岁了,应该是从城市的地基拖来的。安科-莫波克实在太老,总的说来,现在的安科-莫波克其实就建在安科-莫波克上。
它被拖到广场中央,而西碧尔·兰金小姐就被绑在它上头。她似乎穿着睡衣和一双巨大的橡胶靴子。看她的模样应该是跟人打了一场,魏姆斯感到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无论跟她打架的是谁。她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愤怒。
“你!”
“你!”
魏姆斯迷迷糊糊地挥挥砍刀。
“可你为什么会——?”
“魏姆斯队长,”她厉声打断他,“请你帮我一个忙,不要再把那东西挥来挥去,而是让它派上合适的用场!”
魏姆斯根本没在听。
“三十块一个月!”他喃喃道,“他们就为这个送了命!三十块!而且我还扣了喏比的工钱。我别无选择,不是吗?我是说,那家伙能让西瓜生锈!”
“魏姆斯队长!”
他的注意力回到砍刀上。
“哦。”他说,“对。没错!”
这是把不错的钢刀,而铁链的岁数都挺大,又生了锈。他用力砍,火星四溅。
众人默默地看着,不过两个禁卫兵迅速向他跑来。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卫兵问。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魏姆斯抬头咆哮道。
他们瞪大眼睛。
“什么?”
魏姆斯又砍了一刀。几环链子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
“好吧,这是你自找的——”一个卫兵说。魏姆斯一胳膊肘打到他胸腔底下,不等他倒地,魏姆斯又一脚踢向另一个卫兵的膝盖骨,动作十分野蛮;那人身子一弯,下巴正好凑上魏姆斯的另一个胳膊肘。
“好了。”魏姆斯心不在焉地揉揉胳膊肘。真够疼的。
他把砍刀换到另外一只手,继续对铁链发动攻势,他意识到更多的禁卫兵正往自己这边赶,但他们跑步时用的是卫兵特有的方式。魏姆斯对这种步法十分熟悉。它表示说,我们有一打人,还是让其他人第一个赶到吧;它表示说,那家伙看起来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他们付我的钱可不够让我送命的,如果我跑得够慢,也许他会自己走开……
没必要为了逮住个把人坏了这么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