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如此多的力量,就在手边。巨龙感到魔法流入自己的身体,每一秒都在赋予它新的生命,无视一切无聊的物理法则。这不是之前那种可怜巴巴的待遇。这是真正的好东西。有了这样的力量,它什么都能办到。
但首先它要去拜访某些人……
它嗅嗅清晨的空气。它在寻找心灵的恶臭。
桀龙没有朋友。对它们来说,最接近这个概念的就是仍然活着的敌人。
空气完全静止了,你几乎可以听到灰尘缓缓落下的声响。图书管理员双手撑地,走在无穷无尽的书柜中间。图书馆的穹顶还在,不过话说回来,它从来都在不是吗?
对于图书管理员来说,这一切都很符合逻辑:既然外头的书柜之间有通道,那么在书与书之间也应该有通道,这是因为语言的重量会形成量子涟漪。的确,某些书柜背面常常传来古怪的声响,图书管理员知道,只要轻轻抽出一两本书,自己就会看见另一个天空底下的其他图书馆。
书会弯曲空间与时间。先前我们提到过那些凌乱、狭小的二手书店,它们的主人看起来总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中的好多确实如此。在他们自己的世界,成天穿着绒拖鞋、心情好的时候才开店,这些都是很值得称道的生意经;可惜他们在自己的书店里转错一个弯,一不小心就到了这个世界。如果你游荡到L空间里,那只能后果自负。
不过,资格特别老的图书管理员,一旦证明自己有资格从事某些特别英勇的图书管理行动,就会被吸纳进一个秘密组织,在那里他会学到在我们认识的书柜背后生存的艺术。所有这些项目,幽冥大学的图书管理员都十分拿手。但眼下他想干的这件事,不仅会害他被组织开除,很可能还会让他被生命开除。
任何地方的任何图书馆都连接着L空间。任何图书馆,任何地方。图书管理员正朝着其中一个十分特别的图书馆前进;气味、过去的探索者刻在书柜上的记号、怀旧情绪的迷人低语,这些都是他必须利用的航标。
值得安慰的是,如果他搞错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不知为什么,地上的龙似乎比天上的更吓人。在天上时它仿佛是某种自然力,哪怕准备把你烧成一堆灰烬也仍然优雅。到了地上,它不过是个大得见鬼的大动物。
它朝清晨灰色的天空扬起头,脑袋缓缓转动。
兰金小姐和魏姆斯躲在一个水槽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魏姆斯伸出一只手捂住埃勒的嘴。小泽龙像只挨了一脚的小狗仔一样哼哼唧唧,拼命挣扎。
“多么高贵的猛兽。”兰金小姐大概以为自己是在窃窃私语。
“我真的希望你别再重复这句话了。”魏姆斯道。
龙的身体在石板上拖过,发出摩擦的声音。
“我就知道它没死。”魏姆斯低声咆哮,“一点碎片也没有。太利索了。我敢打赌,它肯定是被什么魔法送到了别的地方。看看它。见鬼,它简直不可能存在!它需要魔法才能活着!”
“什么意思?”兰金小姐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巨龙身上厚厚的装甲。
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魏姆斯飞快地思索。
“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它不可能存在,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说,“那样重的东西不应该能飞,或者那样喷火。没错。”
“可它看起来够真实的。我是说,魔法创造的生物应该更,唔,更魔幻一点,不是吗?”
“哦,它是真的。这完全没有问题。”魏姆斯的声音里充满苦涩,“但假设魔法对它是必不可少的,就像我们需要,就像我们需要……阳光?或者食物?”
“你是说它是魔食动物?”
“我就是觉得它吃魔法,就这样。”魏姆斯显然没有受过多么高深的教育,“我是说,那些小泽龙,总是处在灭绝的边缘,可又没有灭绝。或许史前的什么时候,其中一些发现了怎样利用魔法?”
“这里过去的确有许多自然的魔法。”兰金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那不就得了。毕竟空气和海洋都被生物利用着。我是说,只要有自然资源,肯定就有谁会去利用它,不是吗?然后什么消化不良、重量、翅膀的大小之类就都没什么关系了。这些问题魔法都能解决。哇!”
但你会需要很多,他暗想。他并不清楚需要多少魔法才能改变世界,让几吨重的庞然大物像燕子一样轻快地掠过天空,但他敢打赌肯定不少。
那些失窃案。有人一直在喂它魔法。
魏姆斯望着幽冥大学图书馆的巨大身影。那里满是魔法书,要说蒸馏过的纯粹魔力,碟形世界哪里也比不上它。
龙学会了给自己找吃的。
他吃惊地发现兰金小姐开始行动了,并且满心恐惧地看到她正大步朝巨龙走去,扬起的下巴活像块铁砧。
“见鬼,你到底想干吗?”他大声窃窃私语。
“如果它是泽龙的后代,那我多半可以控制它。”她喊回去,“你必须直视它们的眼睛,口气要坚决果断。它们没法抗拒人类严厉的声音。它们没有足够的意志力,你知道。它们只是些大块头的小宝宝。”
魏姆斯感到羞愧难当,他应该奋力一跃、拽她回来,可他的双腿竟拒绝参与任何与此相关的行动。他的自尊心对此并不满意,但他的身体指出,很可能变成墙上一层薄薄图像的可不是他的自尊心。他的耳朵因为窘迫而火辣辣地烧着,不过它们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坏孩子!”
那声严厉的叱责不断在广场上回荡。
哦神啊,魏姆斯暗想,你就是这样训龙的?指着地板上融化的部分,威胁要把它们的鼻子按进去?
他冒险从水槽背后瞥了一眼。
巨龙的脑袋正缓缓地四下晃动,活像起重机的悬臂。想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实在有些困难,因为她就站在它的正下方。魏姆斯能看见巨大的红眼睛眯起来——龙正努力顺着自己的鼻子往下看。它似乎很迷惑。魏姆斯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坐下!”兰金小姐大声喝道,那声音如此难以抗拒,就连魏姆斯的膝盖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好孩子!我觉得我好像带了点煤——”她拍拍自己的口袋。
眼神交流。这是关键。魏姆斯暗想,她真的、真的不应该低下头去,哪怕一秒钟。
龙抬起一只脚爪,不慌不忙地把她按倒在地。
魏姆斯吓得半直起身子,埃勒趁机出逃,只一跃就跳过了水槽。它一面往前蹦一面拼命拍打翅膀,在广场上画出一道又一道圆弧;它张大嘴巴,想要喷火,结果只发出哮喘似的打嗝声。
它得到的回应是一道蓝白色的火焰,好几码长的石板被化成了冒泡泡的岩浆,但前来挑衅的小泽龙却毫发无伤。你很难在空中找准它的位置,因为很显然,就连埃勒自己也不知道它要往哪儿去。此刻它唯一的希望就是不停地移动,它在越来越愤怒的火舌间蹦啊转啊,就像一颗心惊胆战但却坚定不移的粒子。
巨龙直立起来,那动静活像一打铁锚被扔到了一个角落,它想一巴掌把那个折磨自己的小东西拍飞。
就在这时,魏姆斯的腿终于投降,决定也许可以允许自己暂时充当英雄腿的角色。他匆匆跑过那段空地,一只手里还握着剑,也不管这究竟能有什么用;另一只手抓住兰金小姐的胳膊和一把皱巴巴的晚礼服,一把将她甩到自己后背上。
他跑出去好几码,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判断上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魏姆斯的嘴巴发出“唔呃”一声,他的脊椎骨和膝盖想要融合成一坨,紫色的亮点在他眼前明灭。就好像这些还不够似的,某种十分陌生但显然是鲸鱼骨头做成的东西正使劲戳进他脖子后头。
他勉强继续前进几步,这完全是依靠惯性,他知道一旦自己停下来,就会彻彻底底地被压瘫在地。兰金家改良品种时考虑的可不是美貌,他们考虑的是骨架的大小和牢固性,经过许多个世纪的努力,他们已经非常成功了。
一团青色的火焰落到几英尺外的石板上。
这之后,魏姆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一跃跳起来好几英寸高,又以相当足以自夸的速度跑到了水槽后面,但他怀疑这些其实仅仅是自己的想象。或许在危急关头,谁都能学会对于喏比来说不过是第二本能的瞬间移动。无论如何,水槽出现在他们背后,兰金小姐躺在他怀里,至少是把他的胳膊压在了地上。他好歹把它们解放出来,立刻开始按摩,想让它们恢复一点生气。下面该怎么办?她似乎并没有受伤。他记起人家好像提过,这种情况下应该松开那个人的衣服。但要对付兰金小姐的衣服,缺少特殊工具的话没准儿会遇到危险。
这个问题由兰金小姐自己解决了:她抓住水槽的边缘,猛地站起来。
“好啊。”她说,“看来你是想挨拖鞋了——”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魏姆斯身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她重起一句,然后看到了他肩膀后头的画面。
“哦该死的。”她说,“请原谅我的克拉奇语。”
埃勒快没力气了。它的小翅膀的确缺乏真正的飞行能力,全靠像小鸡一样疯狂地拍打翅膀才勉强留在空中。巨大的龙爪从空中挥过,其中一只扫到广场上的一处喷泉,把它彻底摧毁。
下一只正中埃勒。
它划出一条上升的直线,从魏姆斯头顶掠过,砸中他身后的房顶,然后开始往下滑。
“你必须接住他!”兰金小姐吼道,“必须!生死攸关!”
魏姆斯瞪大眼睛看了她一眼,接着一个前扑。此刻埃勒梨形的身子刚好滑下房顶的边缘,开始自由落体运动。它重得让人吃惊。
“谢天谢地。”兰金小姐挣扎着站稳,“它们是那么容易爆炸,你知道。没准儿会很危险。”
他俩同时想起了另外那条龙。它可不是会爆炸的品种。它是杀人的类型。他们转过身,动作很慢很慢。
那家伙耸立在他俩头顶,它吸吸鼻子,接着,好像他们完全无足轻重似的,扭头跃上空中,若有所思地缓缓拍动翅膀,只一下就从容不迫地滑开了。它飞过广场,进入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雾气里。
眼下魏姆斯更在意自己手里的小龙。它肚子里发出些吓人的隆隆声。他真希望自己当时在那本写龙的书上多花了些工夫。肚子里的这种声音是表明它们很快就要爆炸吗?又或者等这声音停下来你才真正应该担心?
“我们必须跟上它!”兰金小姐道,“马车哪儿去了?”
魏姆斯大致还记得马受惊逃跑的方向,他朝那边挥挥手。
埃勒打个喷嚏,释放出一团温暖的气体,味道比闷在地窖里的任何东西都更加恐怖。它的爪子在空气里微弱地抓了几下,又伸出奶酪刨丝器一样的舌头舔舔魏姆斯的脸,之后便挣扎着从他怀里跳到地上,匆匆忙忙地跑起来。
“它这是去哪儿?”兰金小姐的声音活像打雷。她从雾里拽出了自己的马。它们并不想过来,蹄子在石板上磨出了火花,但它们毫无胜算。
“它想向对手挑战!”魏姆斯道,“你以为它会放弃了,唔?”
“它们打架时就跟疯了一样。”兰金小姐说,魏姆斯爬上马车,“关键在于让你的对手爆炸,你知道。”
“我还以为在自然界里,失败的动物只需要躺在地上,把肚皮露出来表示投降就行了。”魏姆斯道。马车咔嗒咔嗒朝渐渐跑远的泽龙追过去。
“对龙没用。”兰金小姐说,“要是哪个傻东西对你露出肚皮,你就把它开膛破肚。它们是这么看问题的。说实话,几乎跟人类差不多。”
安科-莫波克上方聚集着厚厚的云层。而在云层之上,碟形世界那慢腾腾的金色光线正缓缓舒展开来。龙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它愉快地行走在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转弯、翻滚,这于它纯粹就是享受。然后它记起了今天的主要任务。
他们竟敢召唤它,如此的自以为是……
在它下方的小仙街,卫兵们正无所事事地闲溜达。虽然雾很大,街上的人还是忙碌起来。
“那些东西叫什么来着,好像比较薄的楼梯的?”科垄军士问。
“梯子。”卡萝卜回答道。
“怎么到处都是?”喏比说。他晃到离自己最近的梯子底下,抬腿踢了它一脚。
“喂!”一个人费力地爬下来,身子几乎被一缕小旗遮去一半。
“这是怎么回事?”喏比问。
旗手上下打量他一番。
“谁想知道,小东西?”他问。
“抱歉,是我们。”卡萝卜像座高高耸立的冰山一样出现在雾气里。那人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呃,是加冕礼。”他说,“总得把街道布置好,为加冕礼做准备。总得把旗子挂上去。总得把过去的老彩旗全从箱子底下拿出来,不是吗?”
喏比对那堆湿漉漉的鲜艳布条投以猜忌的目光。“我看着倒不怎么老。”他说,“看起来新得很。盾牌上那些肥肥胖胖的东西是什么?”
“那些是安科的皇家河马,”那人骄傲地说,“以提醒大家我们高贵的传统。”
“那,这个高贵的传统到底有多长的历史?”喏比问。
“还用说?当然是从昨天开始。”
“你不能才一天就有了传统。”卡萝卜说,“传统必须持续很长时间。”
“就算我们现在还没有,”科垄军士道,“我敢打赌我们很快就要已经有了。我老婆给我留了张便条,说的就是这事儿。过了这么多年日子,她居然是个保皇派。”军士狠狠踢了人行道一脚,“嗷!”他说,“男人起早贪黑地干了三十年,就为让她桌上有点肉,可她满口都是那小子。只干了五分钟的活儿就成了国王。知道我昨晚的点心是什么?牛油三明治!”
这话并没有从两位单身汉那里引来他想要的反应。
“天哪!”喏比道。
“真正的牛油吗?”卡萝卜问,“顶上还有些脆脆的东西?还有一滴滴亮闪闪的油脂?”
“我上一次刮下一碗牛油上的硬壳是什么时候?简直记不得了。”喏比沉浸在美食的天堂里,“只需要加一点点盐和胡椒,这样一顿饭就连国——”
“你敢说出口试试看?”科垄警告他。
“最妙的就是把刀插进去,敲碎脂肪,所有棕色金色的好东西全都冒上来。”卡萝卜一脸向往,“这样的时刻哪怕是国——”
“闭嘴!闭嘴!”科垄喊道,“你们俩简直——那他妈是什么东西?”
他们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下降气流,看见头顶的雾气卷起来、撞向四周房屋的墙壁。一股冷空气扫过整条街道,很快又消失了踪影。
“有什么东西刚刚滑过去,从上头的什么地方。”军士说。他呆了一呆,“我说,你们不会以为——?”
“我们亲眼看见它被杀死了,不是吗?”喏比焦急地说。
“我们看见它消失了。”卡萝卜道。
他们孤零零地站在被雾气包裹的街道上,面面相觑。上头有可能是任何东西。想象力让阴湿的空中充满了各种可怕的影像。更糟糕的是你心里很清楚,在这方面,大自然多半比你的想象力更有创意。
“啊不会。”科垄说,“多半不过是……不过是只大个子涉水鸟,那之类的。”
“我们该做点什么吗?”卡萝卜问。
“是的。”喏比道,“我们应该赶快离开。别忘了加斯筋。”
“也许是另外一条龙。”卡萝卜道,“我们应该警告大家——”
“不。”科垄军士表示强烈反对,“因为,第一,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第二,我们现在有国王了。龙是他的活儿。”
“没错。”喏比道,“他没准儿要大发雷霆。龙多半是,你知道,皇家动物啥的。就跟鹿一样。有国王的时候,哪怕只是动动杀它们的念头,人家多半都要把你的图德林从肚子里扯出来。”
“真为普通人,真是幸运啊。”科垄道。
“身为普通人。”喏比纠正道。
“这可不像好市民应该有的态度——”卡萝卜的话被埃勒打断了。
小泽龙跑到街道中央,短尾巴翘得高高的,眼睛紧盯着头顶的云层。它从卫兵们身边过去,丝毫没有在他们身上浪费任何注意力。
“它是怎么了?”喏比问。
兰金家的马车在一阵咔嗒声中登场。
“是你们?”魏姆斯从雾气里往外瞅,显得有些迟疑。
“千真万确。”喏比说。
“你们看见一条龙经过吗?除了埃勒以外?”
“那个,呃,”军士瞧瞧自己的两个同伴,“有点,长官。也许。说不定看见了。”
“那就别跟一大堆傻子似的呆站着。”兰金小姐说,“上车!里头有的是空。”
这话不假。当初这辆马车上多半到处是羊绒、镀金和流苏状的帘子,足以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时间的流逝和疏于照料都在侵蚀着它,它的座椅也被撬掉了,好方便把泽龙运到各种展示会上。但无论如何,它仍然散发着特权和气派的味道。当然还有龙的。
“你在干吗?”科垄问。马车继续在雾气中咔嗒咔嗒。
“挥手。”喏比对四周缭绕的白雾做出高雅的手势。
“叫我恶心,这种事,真的。”科垄军士自言自语,“有些人坐着这样的马车到处跑,另外一些人头上连个房顶也没有。”
“这是兰金小姐的马车。”喏比道,“她人不错。”
“好吧,没错,可她的祖先呢?呃?不压榨压榨穷人你哪来的大房子和漂亮马车。”
“你这是忌妒,因为你老婆在她的小裤裤上绣了几顶王冠。”喏比道。
“这跟那个一点关系也没有。”科垄军士气愤极了,“我在人权问题上一向立场非常坚定。”
“还有矮人权。”卡萝卜道。
“唔,对。”军士稍有些迟疑,“但这些国王啊贵族啊什么的,这违反了人类的基本尊严。我们生来都是平等的。叫我恶心。”
“过去可从没听你这么说过,弗雷德里克。”喏比道。
“你要叫我科垄军士,喏比。”
“抱歉,军士。”
雾气越来越浓,成了真正的安科-莫波克秋葵雾。魏姆斯眯起眼睛往雾里看,一颗颗水珠使劲往下落,把他的衣服湿了个透。
“我勉强还能看见他。”他说,“这里左转。”
“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兰金小姐问。
“商业区的什么地方。”魏姆斯草草答道。埃勒的步子慢了些,它不住地哼哼唧唧地往天上看。
“这么浓的雾,天上什么鬼东西都看不见。”他说,“不知道如果——”
雾好像听到了他的抱怨,它像一朵菊花般绽放在他们眼前,还发出类似“瓮弗”的声音。
“哦不。”魏姆斯呻吟道,“又来了!”
“和谐之杯可已经确实斟满了?”守望塔兄弟吟咏道。
“嗯,斟得满满的。”
“世界之水,可已经誓言弃绝它们了?”
“耶,全都弃绝了。”
“不老之恶魔可已经用许多铁锁绑好了?”
“该死。”泥水匠兄弟说,“总要忘记点什么。”
守望塔兄弟变得垂头丧气,“只一次也好啊。要能把古老而永恒的仪式弄对该多好,不是吗?你最好赶紧的。”
“如果让我下次做两回,守望塔兄弟,肯定会快得多。”泥水匠兄弟说。
守望塔兄弟不甘不愿地考虑半晌。似乎也有些道理。
“好吧。”他说,“现在回到其他人中间去。还有,你们应该叫我执行终极无上大师,明白?”
明理兄弟们的反应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恰当和得体。
“谁也没跟我们提过你要当什么执行终极无上大师的事。”看门人兄弟道。
“哈,你也就知道这么点,因为我该死的就是执行终极无上大师因为终极无上大师在他被加冕的事绊住走不开的时候要我来开门来着。”守望塔兄弟高傲地说,“如果这还不能把我变成该死的执行终极无上大师,我倒想知道还需要啥,嗯?”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看门人兄弟嘟囔道,“你不需要那么了不起的头衔。你可以就叫,比方说,唔……仪式监督。”
“耶。”泥水匠兄弟道,“看不出你有啥架子可摆的。你连古老神秘的修道士的秘密啥的都没学过。”
“再说咱们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几个钟头。”看门人兄弟说,“这可不对。我以为咱们会得到奖赏——”
守望塔兄弟意识到局面正在失控,他改用外交辞令。
“我敢说终极无上大师马上就要到了。”他说,“咱们可别现在坏菜,呃?伙计们?安排跟龙的那场战斗,所有的一切都丝毫不错,这很了不起,不是吗?咱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对吧?值得再等上一小会儿,嗯?”
那圈穿着长袍、遮着面孔的人影勉强表示同意。
“好吧。”
“行。”
“耶。”
当然。
“好吧。”
“听你的。”
守望塔兄弟渐渐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可他又说不明白。
“呃。”他说,“兄弟们?”
他们也同样不安。屋里有什么东西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那是种气氛。
“兄弟们。”守望塔兄弟重复道,他还在努力,“我们都已经到齐了,对吧?”
底下一片忧心忡忡的附和声。
“当然到齐了。”
“问这个干吗?”
“对!”
对。
“对。”
又来了,那种微妙的违和感,你摸不准它到底是什么,因为你的手指实在太害怕。但守望塔兄弟烦乱的思绪被屋顶上的噪音打断了。几块石膏落在他们的圈子中间。
“兄弟们?”守望塔兄弟再次紧张兮兮地呼唤一声。
现在他们听到了那种无声的声音,一种漫长的、嗡嗡的寂静,代表精神高度集中,可能——只是可能——还表示空气被吸进了干草堆一样大小的肺里。守望塔兄弟的最后一点点自信也像沉船时的老鼠一样弃他而去。
“看门人兄弟,麻烦你把这该死的门闩拉开——”他的声音在颤抖。
然后就是光。
没有痛苦。没有时间。
死亡会带走很多东西,当它的温度足以融化钢铁时尤其如此,而在这些东西之中就包括你的幻觉。守望塔兄弟望着巨龙拍打翅膀飞进雾里,然后低头看看石头、金属及各种微量元素熔成的大坑。他们的秘密总部就只剩下这些了。他们自己也一样。意识到这点,守望塔兄弟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这也是死亡的部分作用。你活了一辈子,死的时候不过是些旋转的污渍,就像咖啡里的奶油。无论神仙们耍的什么把戏,他们这一手确实够他妈神秘的。
他抬起头,看见身旁有个戴着兜帽的家伙。
“我们从没想过要这样。”他虚弱地说,“真的。相信我。我们只想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死神的手骨拍拍他的肩膀,态度挺友好。
然后他说:恭喜。
除了终极无上大师,巨龙来访时唯一不在家的就是妙手兄弟。人家派他去弄点比萨。每次需要外卖的时候他们总派妙手兄弟出马,这样更便宜。因为懒得费力气,他从来没有学会付钱的艺术。当搭载着警卫队的马车停在埃勒背后时,妙手兄弟正抱着一堆纸盒,张着嘴巴站在路边。
紧闭的大门已经变成了一摊温暖的熔岩,里头富含各种物质。
“哦,我的天哪。”兰金小姐说。
魏姆斯从马车上滑下来,他敲敲妙手兄弟的肩膀。
“打扰一下,先生。”他说,“你会不会碰巧看见——”
妙手兄弟转身面对他。从这位兄弟的表情判断,他很可能刚刚乘着悬挂式滑翔机从地狱大门上方滑过。他的嘴巴不停地开开合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姆斯又试了一次。凝固在妙手兄弟脸上的恐惧让他也有些心惊肉跳。
“麻烦你陪我上瑟尤多场走一趟。”魏姆斯道,“我有理由相信你——”他迟疑起来。魏姆斯并不完全确定自己有理由相信什么。但这人显然有罪,你瞧他一眼就知道了。也许不是什么具体的罪,但肯定有那种大致意义上的罪。
“唔唔唔唔唔。”妙手兄弟说。
科垄军士轻轻揭开最上头一只盒子的盒盖。
“你怎么看,军士?”魏姆斯后退一步。
“呃。看起来像是克拉奇热饼,凤尾鱼味儿的,长官。”科垄军士渊博地说。
“我是指这个人。”魏姆斯满脸疲惫。
“呐呐呐呐呐。”妙手兄弟道。
科垄从他的呢帽底下往里瞅,“哦,我认识他,长官。”他说,“本吉·轻脚·伯机斯,长官,小偷公会。狡猾的小坏蛋。以前在大学干过。”
“什么,是个巫师?”魏姆斯问。
“杂工,长官。园艺木工什么的。”
“哦。当真?”
“我们不能为这个可怜人做点什么吗?”兰金小姐问。
喏比敬个漂亮的军礼,“我可以为你踢他的屁股,如果你愿意的话,尊敬的女士。”
“得得得尔尔。”妙手兄弟止不住地打起哆嗦,而兰金小姐则露出那种略显茫然、但又铁一样坚强的笑容。出身高贵的小姐们时不时会有这种表情,这说明她们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让你知道自己听懂了你刚刚说的话。
“你们俩,把他带到马车上。”魏姆斯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兰金小姐——”
“——西碧尔——”兰金小姐纠正道。魏姆斯红着脸继续往下讲——“把他关起来大概是个不错的主意。指控他偷窃了一本书,兹即:《关于龙的召唤》。”
“说得没错,长官。”科垄军士道,“再说比萨也快凉了。你知道的,比萨一凉奶酪味儿就挺恶心的。”
“还有,不准踢他。”魏姆斯警告说,“哪怕是看不见的部位。卡萝卜,你跟我来。”
“得得得得得得尔尔啊啊啊。”妙手兄弟主动合作。
“把埃勒也带回去。”魏姆斯补充道,“它在这儿快把自己弄疯了。胆子倒大得很,这小魔鬼,我得承认。”
“不可思议,说实话。”科垄道。
埃勒哼哼唧唧地在房子的废墟前来回转悠。
“瞧瞧它,”魏姆斯道,“等不及要大干一场。”他的目光好像是被线牵着一样,投向空中翻腾的云雾。
它就在那上头的什么地方,魏姆斯暗想。
“我们现在去做什么,长官?”马车离开以后卡萝卜问。
“不会是紧张了吧,你?”魏姆斯道。
“不,长官。”
他说话的口气让魏姆斯想到点什么。
“不。”他说,“你是不会紧张的,对吧?我猜被矮人养大就有这种效果。你缺乏想象力。”
“我敢说我尽力了,长官。”卡萝卜坚定地说。
“挣来的钱还是全寄给你母亲?”
“是的,长官。”
“你是个好孩子。”
“是,长官。那么我们现在去做什么,魏姆斯队长?”卡萝卜又问了一遍。
魏姆斯看看周围。他恼羞成怒、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他张开双臂,又任它们重重掉回身体两侧。
“我怎么知道?”他说,“我猜是警告大家。我们最好赶去王公的宫殿,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