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亲爱的母亲[卡萝卜写道]说到不可思议的事儿,昨晚一条龙烧掉了我们的总部,可瞧啊,人家又给了我们个更好的。现在的总部在一个叫瑟尤多场的地方,就在歌剧院的正对面。科垄军士说咱这可是一步登天了,并且命令喏比不准老盘算着倒卖屋子里的家什。一步登天是个比喻,我正在学习这些东西。比喻就像是扯谎,但是更有装饰性。现在的屋子里有真正的地毯可以往上头吐唾沫。今天有人想搜查我们的地窖,来了两次,他们在找龙,这简直不可思议。他们还挖人家的茅房、搜人家的阁楼,这简直就像发高烧。真的,大家都没空干别的了。科垄军士说,一条龙正在熔化街道,这时候你出去巡逻,嘴里喊着十二点,一切安好,你会觉得自己有点二。
我已经从帕姆夫人家搬出来了,因为我们的新房子有好几十个卧室。大家都很难过,她们还给我做了个蛋糕,但我觉得还是这样最好,尽管帕姆夫人从没收过我房租,但考虑到她是个寡妇,又有那么多好女儿要养活,再加上嫁妆什么的。
另外那只猩猩经常过来看它的书找到了没有,我跟它成了朋友。喏比说它是个满身虱子的白痴,因为它跟他玩瘸子洋葱先生的时候赢了他十八块钱。癘子洋葱先生是一种赌牌的游戏,我从来不玩,而且我跟喏比讲了《赌博(管理)法案》。他叫我吃屎去。我认为这违法了1389年的《礼仪条令》,但我决定谨言慎行。
魏姆斯队长病了,有位女士在照顾他。喏比说谁都知道她脑子不正常,但科垄军士说这只是因为跟许多龙住在一栋大房子里,还说她身价百万,队长这回干得漂亮,可算是把地基打扎实了。我不大明白这跟修房子有什么关系。今早我跟蕊德去散步,带她看了城里许多富有趣味的铁制品。她说这非常有意思,还说我跟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很不一样。爱你的儿子,卡萝卜。吻你。
另:薄荷过得还好吧?
他认真折好信纸,把它塞进信封里。
“太阳落山了。”科垄军士道。
卡萝卜从封口的蜂蜡上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很快就要到晚上了。”科垄精确地继续阐发。
“是的,军士。”
科垄伸出一根手指抚过自己的领子。他的皮肤涩得厉害,这是早上认真擦洗的成果,但人们依然跟他保持着充满敬意的距离。
有些人生来就是做统帅的,有些人要靠后天努力,还有一些是逼不得已,军士此刻就被收进了最后这一类,并且正为此闷闷不乐。
很快,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必须说,时间到了,他们该出去巡逻了。他不想出去巡逻。他想去什么地方找个舒服的地下室。然而责任在召唤——如果他负责,他就不能不去做。
他烦恼的不是身为统帅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他担心的是身为统帅被活活烤焦的感觉。
他还知道一件事:假如他们不赶紧想出法子对付这条龙,那么王公准会不高兴。而每当王公不高兴的时候,他就会变得非常民主:他会找到各种复杂而痛苦的方法,把自己的不高兴传播得尽可能既深且广。责任,军士暗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被严刑拷打也一样。在他看来,此刻这两个事实正迅速向彼此靠拢。
因此当看到一辆小马车停在门口时,科垄实在大大松了一口气。马车很旧很破,门上有一个褪色的纹章。车背后的那句话看上去则要新得多:爱龙的人喂嘿。
魏姆斯队长从车里下来,一面走一面龇牙咧嘴。跟在他身后的那人军士也认识:疯女人西碧尔·兰金。在队伍最后乖乖跳下马车的是一条小——
科垄军士此刻太过紧张,对大小已经失去了概念。
“天哪,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把它逮住了!”
喏比从角落里的牌桌上抬起头来——他仍然没闹明白,在一种依赖技术和虚张声势的游戏里,想赢过一个永远保持微笑的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趁他分心,图书管理员从最底下偷了好几张牌。
“别傻了,不过是条泽龙。”喏比说,“她人还不错,西碧尔小姐。一位真正的淑女。”
他的两个同事扭头盯住他。这难道是喏比在说话?
“你们俩赶紧收起那副蠢样子。”他说,“我为什么就不该认得出谁是淑女?她给我喝了茶,茶杯像纸一样薄,还有根银茶匙。”喏比活脱脱是个透过社会阶级差异的藩篱窥见了另一边景色的人,“而且我把它还给她了,所以你们两个不用再这么看着我!”
“你休息的时候晚上究竟做些什么?”科垄问。
“不关你事。”
“你真的把勺子还给她了?”卡萝卜问。
“没错我该死的已经还了!”喏比怒发冲冠。
“立正,伙计们。”军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魏姆斯和兰金小姐走进屋里。魏姆斯看看自己的手下,眼睛里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听天由命。
“我的小队。”他嘟囔道。
“好一支队伍。”兰金小姐道,“我们英勇的士兵,唔?”
“至少是兵没错。”魏姆斯回答道。
兰金小姐满脸鼓励的微笑。这在三个卫兵中间引起了一阵奇异的骚动。科垄军士凭借着意志力,挺起的胸脯居然超过了自己的啤酒肚。卡萝卜通常佝偻着的后背也直了。喏比全身散发出士兵的风范,双手在身侧垂直向下,拇指正对前方,鸡胸鼓得无比厉害,他的双脚几乎离开了地面。
“我总是想,有了这些勇士的守护,我们都可以睡得更安心些了。”兰金小姐安详地从列队的士兵身前走过,仿佛微风底下一艘装载宝物的巨大帆船,“这又是谁?”
大猩猩是很难立正的。他的身体大致能领会这层意思,但他的皮肤不行。然而图书管理员尽了最大努力,他在队伍最后站成恭恭敬敬的一堆,敬礼的姿势极其复杂,没有四英尺长的胳膊绝对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
“是便衣,女士。”喏比聪明地说,“特种猩猩部队。”
“很有魄力,的确非常有魄力。”兰金小姐道,“你当猩猩多久了,可爱的军人?”
“乌克。”
“干得漂亮。”她转向魏姆斯。队长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也是你的功劳。”她说,“这样一群优秀的军人——”
“乌克。”
“——灵长类。”兰金小姐纠正道,衔接几乎天衣无缝。
此刻卫兵们觉得自己仿佛单枪匹马征服了远方的一个省份,刚刚凯旋。事实上,如果借用兰金小姐惯用的说法,他们感觉精神高涨得厉害,而这种感觉同他们通常的状态隔了好几个大陆都不止。就连图书管理员也心情不错,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有人对他用到“人”字的时候没有大发议论。
一种强烈的化学品气味和滴水的声音促使他们四下打量起来。
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蹲在地板上,有些难为情地装出无辜的样子。它旁边的地毯上有团类似污渍的东西,不过那实际上应该算是地板上的一个洞。洞的边缘有几缕轻烟缓缓升起。兰金小姐叹口气。
“别担心,女士。”喏比高高兴兴地安慰她,“一下子就能打理干净。”
“恐怕它们激动的时候经常这样。”她说。
“你的这个小家伙真是不错,女土。”喏比陶醉于刚刚发现的社交体验。
“它不是我的。”她说,“现在他属于队长了。或者你们大家。就像个吉祥物。它名叫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
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以十足的坚忍承受着这个名字的压力,它对着桌腿吸吸鼻子。
“它看起来更像是我哥哥埃勒。”喏比下定决心,要厚着脸皮把可爱装到底,“一模一样的尖鼻子,请允许我这么说,尊敬的女士。”
小东西正在探索新环境。魏姆斯看看它,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从今往后它就是个埃勒了。埃勒试验性地咬口桌腿,嚼了几秒钟,把渣吐出来,然后蜷起来开始睡觉,“它不会把什么东西点着吧,对吗?”军士焦急地问。
“我想不会。它似乎还没有闹明白自己的喷火输气管究竟有什么用。”兰金小姐道。
“不过说到放松,你简直没什么可以教它的。”魏姆斯说,“好吧,军人们……”
“乌克。”
“我不是在跟你讲话,先生。这东西在这儿干吗?”
“呃。”科垄军士急忙解释,“我,呃……你瞧,你又不在那啥的,咱很可能人手不够……卡萝卜说这完全符合法律什么的……我让他宣了誓,长官。就是这猩猩,长官。”
“让他宣誓干吗,军士?”
“成为特别巡警,长官。”科垄涨红了脸,“你知道,长官,相当于市民警卫队。”
魏姆斯高举双手,“特别?见鬼,独一无二还差不多!”
图书管理员朝魏姆斯露出灿烂的笑容。
“只是暂时的,长官。就这一阵子,目前。”科垄恳请道,“我们需要帮助,长官,而且……那个,只有他还算喜欢咱们……”
“我觉得这主意真是妙极了。”兰金小姐道,“干得漂亮,那只猩猩。”
魏姆斯耸耸肩。世界已经够疯狂了,反正也不会更糟,不是吗?
“好吧,”他说,“好吧!我投降。行!给他枚警徽,尽管我该死的可不知道他能把它别在哪儿!行!有什么不可以!”
“你还好吧,队长?”科垄十分担忧。
“好得很!好得很!欢迎来到新警卫队!”魏姆斯一面发飙一面大致顺着墙飞快地踱步,“棒极了!反正我们的薪水也不过是花生米那么一点点,不是吗?所以干脆雇猴——”
军士的手充满敬意地盖住了魏姆斯的嘴巴。
“呃,就一件事,队长。”科垄对着魏姆斯惊诧莫名的眼睛急切地说道,“不能用带H的那个词儿。听了他就要抓狂,长官。他忍不住,一点自制力也剩不下来。就像在那啥面前挥红布,长官。‘猩猩’没问题,长官,但带H的那个词儿不行。因为,长官,他发火的时候可不仅仅是躲在角落里生闷气,长官,你明白我意思。除此之外他完全没问题,长官。好吗?只记得别说猴子。哦该死。”
明理兄弟们很紧张。
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觉得事情进展得太快了些。他原以为自己把他们领进这个阴谋的速度已经很慢了,每次只一点点真理,免得他们的小脑袋处理不了,可他仍然高估了他们。现在他们需要一只坚定的手。坚定,但也要公正。
“兄弟们,”终极无上大师道,“诚信的手铐可已经加固完毕了?”
“什么?”守望塔兄弟含含糊糊地问,“哦。那些手铐。耶。加固了。没问题。”
“还有召唤之圣马丁鸟,它们可已经按要求剥过皮了?”
泥水匠兄弟一惊,满脸内疚,“我?啥?哦。好吧,没问题。剥皮。对。”
终极无上大师沉默片刻。
“兄弟们,”他柔声说,“我们已经这样接近了。只需要再来一次。仅仅几个钟头。再来一次,然后世界就属于我们了。你们明白吗,兄弟们?”
守望塔兄弟一只脚在地上蹭着。
“那个,”他说,“我是说,当然。对。一点不用担心。百分之一百一十地支持你。”
他马上就会说只不过,终极无上大师暗想。
“——只不过——”
啊。
“——我们,也就是说,我们所有人,我们都觉得有点……诡异。真的,感觉那么不一样,不是吗?在召唤了龙之后,有点像——”
“累瘫了。”泥水匠兄弟助他一臂之力。
“——没错,就好像那东西——”守望塔兄弟与自我表达的巨蟒艰难搏斗——“从你身体里拿走了点什么……”
“吸干了。”泥水匠兄弟道。
“对,就像他说的,所以我们……唔,这可能有点危险……”
“就好像从阴间来的恐怖怪物活生生从你脑子里扯出了什么东西。”泥水匠兄弟说。
“更像是头晕想吐,我本来准备说。”守望塔兄弟无助地说,“所以俺们在想,你知道,什么宇宙的平衡啥的那些东西,因为,那个,看看可怜的老厕清。没准儿是那报应什么的。呃。”
“不过是只藏在花坛里的鳄鱼发了疯,”终极无上大师说,“谁都可能遇上。不过,我理解你们的感受。”
“当真?”守望塔兄弟道。
“哦,是的。它们再自然不过了。在着手如此伟大的事业之前,所有最最强大的巫师都会有一点不安。”兄弟们忍不住自我欣赏一番。强大的巫师。就是咱们。耶。“但几个钟头之后这一切就结束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国王会赐予你们丰厚的奖赏。未来将充满光荣。”
这通常都能搞定他们,但今天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可那条龙——”守望塔兄弟开口道。
“不会再有龙了!到时候我们就不需要它了。听着,”终极无上大师道,“事情很简单,那小伙子会拿着一把非凡的宝剑。谁都知道国王们都有非凡的宝剑——”
“就是你一直跟我们提起的那把非凡的宝剑,对吧?”泥水匠兄弟问。
“当它碰到龙的时候,”终极无上大师说,“龙就会……噗!”
“耶,它们的确有这个作用。”看门人兄弟说,“有一次我叔叔踢了一条泽龙一脚,他发现它在偷吃他的南瓜。那鬼东西差点把他的腿咬掉。”
终极无上大师叹口气。再过几个钟头,对,然后就再也不用忍受这些。只有一件事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到时候是留下他们不管呢——毕竟谁会相信他们的话?——还是派卫兵来,以愚不可及、无可救药的罪名逮捕他们?
“不,”他耐心耐气地说,“我意思是说龙会消失。我们会把它送回去,然后就没有龙了。”
“大家就不会有点起疑心吗?”泥水匠兄弟问,“他们不会觉得应该满地都是龙的碎片吗?”
“不。”终极无上大师得意地说,“因为被真理与正义之剑碰到以后,邪恶之种就会烟消云散!”
明理兄弟们都望着他。
“反正他们会相信的。”他补充道,“到时候我们可以提供一点点神秘的烟雾。”
“容易得很,神秘烟雾。”妙手兄弟道。
守望塔兄弟咳嗽两声,“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接受。”他说,“听起来有点太简单了啥的。”
“听着,”终极无上大师厉声呵斥道,“他们会接受任何说法!他们会亲眼看见它发生!到时候他们太希望看到那孩子胜利,根本不会多想!相信我!现在……让我们开始……”
他集中起精神。
是的,更容易了。每一次都更加容易。他能感觉到鳞片,感觉到龙的愤怒,他将手伸进龙所去的地方,控制它。
这就是力量,而且是属于他的。
科垄军士皱起眉头,“嗷!”
“别这么咋咋呼呼的。”兰金小姐快快活活地绑紧绷带,动作十分纯熟,显然这是兰金家女人世代相传的手艺。“他根本没怎么碰到你。”
“而且他觉得非常抱歉。”卡萝卜厉声道,“让军士看看你有多抱歉。快点。”
“乌克。”图书管理员似乎有些难为情。
“别让他亲我!”科垄尖叫道。
“你觉得抓住人家的脚踝再把人家的头往地板上撞,这算不算暴力攻击长官呢?”卡萝卜问。
“反正我不准备提出控告,真的。”军士赶紧表白。
“好了没有?”魏姆斯十分不耐烦,“我们准备看看埃勒能不能嗅出龙穴在哪儿。兰金小姐觉得这主意值得一试。”
“你是指用一个以弹簧控制的很深的洞、加上绊网和水力驱动的旋转刀刃、碎玻璃和蝎子去抓小偷吗,队长?”军士似乎没什么信心,“嗷!”
“对,我们可不想失去它的踪迹。”兰金小姐说,“别跟个大宝宝似的,军士。”
“用埃勒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女士,假如你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喏比恭维道,而军士则在绷带底下红了脸。
魏姆斯不知道自己对于社交登山家喏比还能忍受多久。
卡萝卜什么也没说。他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多半不是矮人的事实,但按照著名的形态学共鸣原则,他血管里依然流着矮人的血,他借来的基因也在告诉他,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哪怕龙不在家,找到它的宝窟也是相当危险的。再说了,假使附近真有大堆的金子,他觉得自己肯定应该知道。大堆大堆的金子总会让矮人手心发痒,而他的手心却没有什么动静。
“我们就从黄泉的那堵墙开始。”队长说。
科垄军士瞟了眼旁边的兰金小姐,发现要在支持者面前显露自己的怯懦委实不大容易,于是只好用一句“这样做明智吗,队长?”来凑合。
“当然不明智。如果我们明智,压根儿就不会进警卫队了。”
“我说!这可真是让人激动。”兰金小姐说。
“哦,我觉得你不该去,小姐——”魏姆斯道。
“——西碧尔,请叫我!——”
“——那片区域实在是声名狼藉,你知道。”
“可我敢说,跟你们在一起一定非常安全。”她说,“我敢说那些无赖一看见你们就会融化得无影无踪了。”
那是龙,魏姆斯暗想。他们看见龙之后就无影无踪了,还把他们的轮廓留在了墙上。每次他觉得自己放慢了脚步或者失去了兴趣,他都会想想墙上那些影子,然后就会感到有文火在自己脊柱上烤着。那样的事情不应该允许它发生。至少不能在我的城里。
事实上黄泉并没有什么危险。大多数住户都跑出去找宝窟了,留下的那些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潜伏在黑黢黢的巷子里。此外,有些比较明智的家伙认出了兰金小姐,他们知道假如自己拦住这一位,她多半会命令他们把蒙脸的袜子拉起来别再犯傻。她是那么惯于发号施令,他们很可能会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听她吩咐。
那堵墙还没被拆掉,叫人毛骨悚然的壁画也还在。埃勒在周围嗅了嗅,又在巷子里走了一两趟,然后就睡了。
“没用。”科垄军士道。
“但主意很不错。”喏比忠心耿耿。
“没准儿是因为下雨,我猜,还有这么多人走来走去。”兰金小姐道。
魏姆斯一把捞起埃勒。原本他就没抱什么希望。
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做来得好。
“咱们最好还是回去。”他说,“太阳落山了。”
他们默默往回走。连黄泉也被龙驯服了,魏姆斯暗想。它控制了整座城市,哪怕眼下它并不在这儿。现在大家随时会开始往石头上锁处女。
龙,这根本是对人类那该死的生存状态的一个隐喻。如果这还不够糟,它见鬼的还是个又烫又会飞的大家伙。
魏姆斯掏出新总部的门钥匙。他正在找锁眼,埃勒突然醒过来,开始哼哼唧唧。
“现在别来这套。”魏姆斯道。他肋下一阵刺痛。夜晚才刚刚开始,可他已经筋疲力尽。
一片瓦从房顶落下,在他脚边的鹅卵石上摔得粉碎。
“队长。”科垄军士嘶嘶地叫他一声。
“怎么?”
“它在房顶上,队长。”
军士的声音里有些什么东西,成功地引起了魏姆斯的注意。不是激动,也不是惊吓,那只是一种呆滞的、沉闷的恐惧。
魏姆斯抬起头。埃勒开始在他胳膊底下蹦弹。
那条龙——那条龙——正从屋顶的排水沟上饶有兴致地往下瞅。单它的脸就有一人多高。它眼睛的尺寸是那种很大很大的眼睛的尺寸,带着一种不完全燃烧的红色,充满与人类迥然不同的智慧:首先,它要古老得多:当一群跟猴子差不多的家伙还在考虑用两条腿站着是不是正确的职业规划,那智慧早已经沐浴着狡诈、浸泡在奸猾中了;那智慧对外交的艺术完全不感兴趣,它甚至根本不理解外交的含义。
它不会跟你游戏,或者给你出个谜题,但它完全了解傲慢、力量和残忍,而且只要做得到,它就会烧掉你的脑袋。因为它喜欢这么干。
此刻它比平时还要愤怒。它能感觉到自己眼睛后头有什么东西。一个异族的弱小心灵,自鸣得意地膨胀着。这让它怒不可遏,就像是身上有处挠不到的痒。这个自鸣得意的小东西正强迫它做各种它不愿做的事情……并且阻止它做它十分想做的事。
此刻,那双眼睛聚焦在惊恐万状的埃勒身上。魏姆斯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还没有遭遇百万度的高温,唯一的原因就是巨龙觉得好奇,为什么会有条小龙夹在魏姆斯胳膊底下。
“不要有任何突然的动作。”他身后传来兰金小姐的声音,“也别显出害怕的样子。如果你害怕,它们总能察觉出来。”
“眼下你还有什么别的建议吗?”魏姆斯说得很慢,尽量少动嘴唇。
“唔,挠它们耳朵后头通常都有用。”
“哦。”魏姆斯虚弱地说。
“还有严厉坚决地说‘不行!’并且拿走它们的食盆。”
“啊?”
“极端情况下我会用报纸卷敲它们的鼻子。”
此时此刻,魏姆斯置身于一个明亮而绝望的世界里。这世界的时间流动缓慢,它的中心似乎就是几米之外的粗糙鼻孔。渐渐的,魏姆斯意识到一种轻柔的嘶嘶声。
龙在深呼吸。
吸气声停下来。魏姆斯注视着它输气管里的黑暗,他琢磨着,在被炙热的毁灭淹没之前,他会看见什么东西吗?比如一点点白光什么的?
就在这时,有人吹响了号角。
龙似乎很迷惑。它抬起头,发出一种声音,虽然完全不是任何一种语言,但却大致表达出了疑问的意思。
号角声似乎产生了不少回音,全都那么鲜活有力。它听起来像是一个挑战。如果这不是挑战,那么吹号的家伙很快就要有麻烦了,因为龙热辣辣地瞧了魏姆斯一眼,然后张开自己巨大的翅膀重重地跃入空中,缓缓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完全不理会任何空气动力学的条条框框。
世上任何东西都不应该能够那样飞行。它翅膀上下扇动的声响活像罐装的雷,但看姿态它又仿佛只是从空中悠闲地滑过。那动作暗示说,假如它的翅膀停下来不动,它只会慢慢滑行最后停下来。它在飘,而不是飞行。它明明长着谷仓一样大的身子,外加罩着钢板的屁股,却能玩出这样漂亮的把戏。
巨龙像一艘驳船般飘过他们头顶,朝破月亮广场去了。
“跟上它!”兰金小姐喊道。
“那是不对的,它那样飞。我敢肯定巫女的法律里对这事儿有什么规定。”卡萝卜说着掏出自己的笔记本,“而且它还损坏了房顶。它犯的事儿真是越来越多了,你知道。”
“你还好吗,队长?”科垄军士问。
“我能清清楚楚看见它鼻子里头。”魏姆斯队长好像还在做梦。他的眼睛聚焦在军士忧心忡忡的脸上。“它去哪儿了?”他厉声问。科垄指指街道另一头。
魏姆斯对消失在房顶上的那个身影怒目而视。
“跟上它!”他说。
号角声再次响起。
其他人也正急急忙忙地往广场赶。龙飘在他们前头,活像一只鲨鱼朝着上下起伏的充气床垫游过去,它的尾巴慢慢地左右摆动。
“有个疯子准备跟它打!”喏比道。
“我早料到肯定有人想试试。”科垄道,“可怜的傻子会在自己的盔甲里头烤熟。”
挤在广场周围的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对于娱乐,安科-莫波克人历来有种直截了当、毫不闪躲的态度。尽管他们期待看到屠龙的戏码,但如果不行,那么能看见有人在自己的盔甲里烤熟他们也一样高兴。有人在自己的盔甲里头烤熟,这种事可不是每天都能见识到的,值得孩子们好好记着。
越来越多的人拥进广场,魏姆斯不断被人推来挤去。
号角第三次发出了挑战。
“是个金属号,没错。”科垄很有经验似的说,“跟警钟有点像,但是更低沉些。”
“你确定?”喏比问。
“耶。”
“肯定费了好大一块金属。”
“花生!菲堇!热香肠!”他们身后有个声音嚎道,“哈罗,伙计们。哈罗,魏姆斯队长!来看屠龙的,呃?来根香肠。我请客。”
“这是怎么回事,喉咙?”魏姆斯紧紧抓住小贩的托盘,免得被人挤走。
“有个小孩儿,骑着马跑进城里说他会杀死那条龙。”割自家喉咙道,“有把魔法剑,他说。”
“他可有魔法皮肤没有?”
“你灵魂里找不出一丝浪漫,队长。”喉咙一面说着,一面从托盘的迷你烤盘上拿下一根滚烫的叉子,轻轻戳了戳挡在他面前的一个胖女人的屁股,“往边上站,夫人,商业是城市的血液。非常感谢。当然啰,”他继续说道,“按照传统还应该有一个锁在石头上的处女,但是她姑妈不同意。有些人就是这样,半点传统意识也没有。这小家伙还说自己是正统的继承人。”
魏姆斯摇摇头。世界的的确确快疯了。“这话什么意思?”他问。
“继承人。”喉咙耐心地解释道,“你知道,王位继承人。”
“什么王位?”
“安科的王位。”
“安科的什么王位?”
“你知道,国王什么的。”喉咙似乎陷入了沉思,“该死,真希望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跟巨怪火岩的通宵批发陶艺店定了三罗加冕杯,过后还得再把名字添上去。可真要命。给你留两个吗,队长?给你的话九十便士,这等于是割我自家喉咙了。”
魏姆斯终于放弃,他以灯塔卡萝卜定位,挤回了自己人身边。警卫队的准警员耸立在人群之上,其他队员则把自己同他固定在一起。
“全都疯了!”魏姆斯大声喊道,“怎么回事,卡萝卜?”
“广场中央有个骑马的小伙子。”卡萝卜道,“他拿了把好亮的剑,你知道。不过眼下似乎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儿。”
魏姆斯拼命挤到兰金小姐的背风面。
“安科的,”他气喘吁吁地说,“国王,还有王位。有吗?”
“什么?哦,是的。过去是有的。”兰金小姐道,“好几百年前。怎么了?”
“有个小孩儿说自己是王位继承人!”
“没错。”喉咙跟了过来,想着说不定能做笔买卖,“他发表了一大篇演说,说他要杀死巨龙、推翻篡位者、纠正所有的错误。每个人都在欢呼。热香肠,两根一块钱,真正的猪做的,为什么不给这位女士买一根呢?”
“你意思是说真正的猪肉吧,先生?”卡萝卜警惕地瞄了眼那些亮闪闪的圆条。
“说法而已,说法而已。”喉咙飞快地回答道,“确确实实是猪制品。真正的猪。”
“这城里但凡有演讲所有人都会欢呼。”魏姆斯咆哮道,“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来买猪香肠啊,五根两块钱!”喉咙从不让交谈妨碍自己做买卖,“没准儿对生意有好处呢,王室没准儿。猪香肠!猪香肠!裹在面包卷里的!还能纠正所有的错误。我听着这主意挺实在。还带洋葱!”
“我能斗胆请你吃根热香肠吗,女士?”喏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