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弗雷德打开门,
发现毛窝内所有的动物都在等着他。
“我们找不到邦尼先生和老鼠鲁伯特了!”他们叫道。
——《邦尼先生历险记》
“终于断了!”马利西亚抖掉绳子说,“不管怎么说,我以为老鼠可以啃得更快一些。”
“他们用的是刀片。”基思说,“你能说一声谢谢吧?”
“哦,好,告诉他们我很感激!”马利西亚努力站起身来说道。
“你自己对他们说。”
“抱歉,我觉得跟老鼠说话……很丢脸。”
“那倒可以理解,”基思说,“要是从小别人就教你讨厌他们,因为他们——”
“哦,不是那回事儿,”马利西亚走到门边看着钥匙孔说道,“只是那样太……幼稚了,太……孩子气了。太……邦尼先生了。”
“邦尼先生?”桃子尖声叫道。那是一声轻轻的尖叫,几乎是吱的一声。
“邦尼先生怎么啦?”基思问。
马利西亚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她那包弯曲的发卡。“哦,某个蠢女人写的书,”她一边捅着锁一边说,“是给那些黏人的小孩写的傻东西。书里有一只老鼠、一只兔子、一条蛇、一只母鸡和一只猫头鹰。它们都穿着衣服走来走去,跟人说话。每个人都那么善良亲切,让人恶心透了。你知道吗,我爸爸小时候那些邦尼先生的书他都收着呢。《邦尼先生历险记》《邦尼先生忙碌的一天》《老鼠鲁伯特看穿了》……我小的时候,他把那些书一本本地读给我听,没有哪本书里有有意思的谋杀。”
“我看你最好别说了。”基思说。他都不敢低头去看那两只老鼠了。
“没有隐语,没有社会批评……”马利西亚一边继续拨弄着锁一边往下说,“要说发生的最有趣的事儿就是鸭子多里斯丢了一只鞋——一只鸭子丢了一只鞋子,哈?——整个故事里它们都在找鞋,最后发现原来鞋在床底下。那能算得上叙述张力吗?我不认为。就算要编造一些动物假扮人的蠢故事,至少也该有一点儿有趣的暴力……”
“哦,天哪。”莫里斯在下水道口的铁栅栏后面说。
这一次基思低头看去,桃子和毒豆子已经走了。“你知道,我一直不忍心告诉他们。”他喃喃自语道,“他们一直觉得那都是真的。”
“在毛窝那种地方,有可能。”马利西亚说。在锁发出最后的咔嗒一声后,她站了起来。“但在这儿不可能。你能想象有人竟然想出了那么个名字而不觉得可笑吗?我们走吧。”
“你伤害了他们。”基思说。
“嘿,我们是不是应该在捕鼠人回来以前离开这儿?”马利西亚问。
这个女孩,莫里斯想,一点儿不听别人说话的语气。说穿了,是根本不怎么听别人说话。
“不。”基思说。
“不什么?”
“不,我不跟你走。”基思说,“这儿正在发生糟糕的事情,比两个傻瓜偷东西严重得多的事情。”
莫里斯看着他们再次争吵起来。人类,呃?还以为他们自己是造物主呢。不像我们猫。我们知道我们是谁。有没有见过猫给人喂食?有例可证了。
人叫喊得真凶,一个小声音在他头脑中嘶嘶地说。
是我的良知吗?莫里斯想。他自己的头脑说:什么,我?不是我。但是你跟他们说了添加剂的事儿,我觉得好多了。莫里斯不安地倒腾着爪子。“那好吧,”他看着自己的肚子轻声说,“是你吗,添加剂?”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吃了一只突变的老鼠后就开始担心了。他们会说话,不是吗?那要是你吃了一只呢?要是他们的声音留在了你的体内?要是……添加剂的梦在你的体内游荡?那种事情会严重影响猫的睡眠,真的会。
不,那个声音说,像是遥远的树林里的风声,是我,我是……蜘蛛。
“哦,你是一只蜘蛛?”莫里斯的思想小声地说,“三只爪子绑在背后我也能抓住蜘蛛。”
不是一只蜘蛛,是蜘蛛。
这个词带来了剧烈的痛感。之前没有。
现在我在你的脑子里,猫。猫,猫,跟狗一样坏。比老鼠还坏。我在你的脑子里,再也不会走了。
莫里斯的爪子一颤。
我会在你的梦里。
“你瞧,我只是路过,”莫里斯绝望地小声说,“我不想找麻烦。我靠不住!我是一只猫!我都信不过自己,我就是自己!就放我到美好的新鲜空气里去吧,我会远远地离开你的……毛发、腿、毛乎乎的东西,不管是什么!”
你不想跑开。
对,莫里斯想,我不想跑——等等,我想跑!
“我是猫!”他咕哝道,“没有老鼠能控制得了我。你试过了!”
没错,蜘蛛的声音说,但是那个时候你很强大。现在你小小的思想开始打转了,想让别人替它思考,我能替你思考。
我能替所有人思考。
我会一直跟着你。
声音隐去了。
对,莫里斯想,该对糟糕的布林兹道别了。舞会结束了。老鼠们有很多别的老鼠做伴,连那两个人也可以互相依靠。我却只有我自己。我要把我弄到没有古怪的声音跟我说话的地方去。
“对不起,”他提高声音说,“我们走不走啊?”
两个人转身看着铁栅栏。
“怎么啦?”基思问。
“我想走了。”莫里斯说,“把这个栅栏拉掉,好吗?锈透了,应该没问题。好样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尽快……”
“他们去请魔笛手了,莫里斯,”基思说,“突变一族都在这儿。他明天一早就到了,一个真正的魔笛手,莫里斯,不像我是假的。他们有魔笛,你知道的,你想看见我们的老鼠出事吗?”
莫里斯新的良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呜,不怎么想看见,”他不情愿地说,“不怎么想,不想。”
“好,所以我们不会逃跑。”基思说。
“哦?那我们该怎么办呢?”马利西亚问。
“等捕鼠人回来以后,我们跟他们谈一谈。”基思带着一脸老谋深算的表情说。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想跟我们谈呢?”
“因为他们要是不谈,”基思说,“就别想活。”
二十分钟后捕鼠人回来了。小屋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门被狠狠地推开,又砰的一声甩上了。捕鼠人乙插上了门销。
“你说今晚会很棒。”他靠在门上气喘吁吁地说,“再把很棒的那部分告诉我一下吧,我好像错过了。”
“闭嘴。”捕鼠人甲说。
“有人捅了我的眼睛。”
“闭嘴。”
“而且我好像还丢了钱包。那可是二十镑啊,一时半会儿我可是再也见不着那么多钱了。”
“闭嘴。”
“我还没能把斗剩下的老鼠收起来!”
“闭嘴。”
“我们还把狗落在那儿了。我们应该停一下把它们解开的,它们会被人偷走的!”
“闭嘴。”
“老鼠是不是经常这样在空中嗖嗖地飞来飞去?还是只有你是捕鼠老手了才会听说这种事儿?”
“我有没有说过闭嘴?”
“有。”
“闭嘴。好吧,我们马上走,带上钱,在码头上偷一艘船,听见了吗?把还没有卖掉的东西扔下,就这么走。”
“就这么走?断手约翰尼和他的伙计明天就会从下游来取下一批,再说——”
“我们走,比尔。我能闻出来,事情不妙了。”
“就这么走?他还欠我们两百镑……”
“没错!就这么走!该走了!该散场了。鸟已经飞走了,猫已经出袋了!——是你说的吗?”
“说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我想出来’?”
“我?没有。”
捕鼠人甲在小屋里四下张望,但是没有其他人。“那好,”他说,“今晚可真够长的。你瞧,事情一旦开始不妙,就该溜了,没什么稀奇的。就这么走,听见了吗?我可不想待在这儿,等着人来找我们。我也不想碰见什么魔笛手。他们是厉害的家伙,消息灵通,要价很高。人们会问很多问题,可我想让他们问的唯一的问题是‘那两个捕鼠人去哪儿了’,懂吗?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放弃。赌注箱里有多少……你说什么?”
“什么,我?我什么也没说。来一杯茶吧?喝杯茶以后你总会感觉好一点儿。”
“你没说‘赌赌你自己’?”捕鼠人甲问道。
“我只是问你要不要来一杯茶!真的!你还好吧?”
捕鼠人甲瞪着他的朋友,似乎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在说谎的迹象。最后他说:“啊,好,我很好。那就加三块糖吧。”
“对,”捕鼠人乙一边舀糖一边说,“增加血糖,你得注意身体。”
捕鼠人甲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然后盯着杯子里旋转的水面。“我们是怎么陷进去的?”他说,“我是说,所有的这一切?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半夜里醒来想过,觉得这很蠢,可接着我又干了,一切似乎,嗯,又很合理。我是说,偷东西然后栽赃给老鼠。对,还有为斗坑培养那些又大又壮的老鼠,还把活下来的带回来,好养更大的老鼠,对,但是……我不……我以前不是那种会把孩子绑起来的家伙……”
“但是我们赚了一大笔。”
“是啊,”捕鼠人甲晃着杯子里的茶,又喝了一口,“大概就是为了那个吧。这是什么新品种的茶吗?”
“不是,就是绿茶,跟平时的一样。”
“可味道有一点儿不一样。”捕鼠人甲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把杯子放在长凳上,“好,我们拿上——”
“够了,”头顶上一个声音说,“现在,站着别动,听我说。你们要是逃跑,可就没命了。说得太多也会没命。等太久也会没命,自作聪明也会没命。还有问题吗?”
几小缕灰尘从房梁上飘落下来。捕鼠人抬头看去,发现一张猫脸正在往下看。
“是那个男孩的该死的猫!”捕鼠人甲说,“我跟你说过它看我的样子很古怪!”
“我要是你就不看我,”莫里斯轻快地说,“我会看看老鼠药。”
捕鼠人乙转头看了看桌子。“哟,谁偷走了老鼠药?”他问。
“哦。”捕鼠人甲说。他的脑子转得要快一些。
“偷?”头顶上的猫说,“我们不偷,那是做贼。我们只是把它放在了别的地方。”
“哦。”捕鼠人甲说。他突然坐倒在地。
“那种东西是很危险的!”捕鼠人乙说。他开始找砸猫的东西,“你不能碰!马上告诉我放哪儿了?”
地板上的暗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基思的头伸了出来。捕鼠人惊骇地看着他顺着梯子爬了上来。
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纸袋。
“哦,天哪!”捕鼠人甲说。
“你把毒药放哪儿去了?”捕鼠人乙问道。
“嗯,”基思说,“既然你问起,我好像把大部分搁在糖里了……”
黑皮醒来了。他的背部像是着了火,他不能呼吸。他能感到捕鼠夹下压的重量,感到那可怕的钢齿咬着他的肚子。
我不可能还活着,他想,我宁愿不……
他想直起身子,却弄得情况越发糟糕。他再次瘫倒下去,痛楚更加厉害了。
被捕鼠夹夹住的老鼠,他想。
是什么型号?
“黑皮?”
声音有一点儿远。黑皮想说话,然而只要轻轻一动,夹子的钢齿就会咬得更深。
“黑皮?”
黑皮勉强虚弱地吱了一声,说话太痛苦了。
干燥的黑暗里,有脚步匆匆跑来。
“黑皮!”
像是营养的气味。
“嗯。”黑皮勉强应道,同时努力地转过头去。
“你被夹子夹住了?”
这话叫黑皮受不了,每一个词都会引起一阵剧痛。“哦……是吗?”他说。
“我去叫沙——沙丁鱼,好吗?”营养结结巴巴地说。
黑皮能闻到老鼠开始慌乱的迹象,可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不!告诉……我……”他喘息道,“……是……哪种……夹子?”
“呃……呃……呃……”营养说。
黑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都火烧火燎的疼:“想想,你……这个糟糕的屎尿精!”
“呃,呃……全锈了……呃……到处都是铁锈!看上去像……呃……可能是……断背型……”黑皮身后传来了刮擦的声音,“没错!我把铁锈啃掉了!上面写着‘纽金特兄弟断背型Mk.1号’,头儿!”
可怕的压力不断地越咬越紧,黑皮努力思考着:Mk.1号?太老了!最最原始的型号!他见过的最老的型号是“改进型断背Mk.7号”!但他能依赖的帮手只有营养,一个“克热拉拉热特”彻头彻尾、笨手笨脚的新手。
“你能……看看……”他问道,可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紫光。紫色光线构成了一条巨大的通道,他觉着自己正向那紫光飘去,但他又试了一次,“你……能……看看……弹簧……是怎么……”
“全锈死了,头儿!”营养那带着恐慌的声音说,“好像跟‘詹金斯大型夹’一样,支起来就不能再放下,头儿,但是顶端没有钩子!这个零件是干什么用的,头儿?头儿?头儿?”
黑皮觉得疼痛渐渐远去了。那就这样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太晚了,她会惊慌失措地跑掉。我们就是这样,遇到麻烦的时候,就蹿向最近的洞口。但是没关系,毕竟这就像一场梦,没什么好担心的。挺舒服,真的。也许真有老鼠冥神。太好了。
他在温暖的寂静里快活地飘浮着。发生的事情很可怕,但已经很遥远了,不再有任何的关系……
他好像听见身后有动静,似乎是老鼠的爪子在石头地面上跑动的声音。一半的他想也许是营养跑开了,但另一半的他想也许是幽灵老鼠。
这个想法并没有让他害怕,这里什么也吓不倒他了,能发生的可怕的事儿都已经发生了。他觉得只要回头他就能看见什么,但是在这样温暖广大的空间里飘浮着更加容易。
紫光逐渐变深,变成了深蓝色,在蓝色的中央是一圈黑色。
像是老鼠的通道。
他就住在那儿,黑皮想,那就是老鼠神的通道。一切是多么简单……
一个闪亮的小白点出现在通道中央,迅速地变大。
他来了,黑皮想,他一定知道很多,老鼠神,他会告诉我什么呢?
闪亮的白点越变越大,的确开始显露出老鼠的形状。
蓝光渐渐变成了黑色。多奇怪啊,黑皮想,原来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们走吧,到通……
嘈杂的声音响了起来,填满了整个世界,那可怕、可怕的痛苦又回来了。老鼠神用营养的声音叫道:
“我啃断了弹簧,头儿!我啃断了弹簧!它旧了,很不结实,头儿!这大概就是你为什么没被夹成两半的原因,头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头儿!黑皮,头儿!我把弹簧完全啃断了,头儿!你死了吗?头儿?头儿?”
捕鼠人甲紧握双拳跳出了椅子。
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跳,但跳到半途便成了摇晃。他沉重地坐了下去,紧紧地捂着胃。
“哦,不。哦,不。我就知道那茶的味道不对……”他咕哝道。
捕鼠人乙的脸已经变成了惨绿色:“你们两个恶毒的小……”
“别想攻击我们,”马利西亚说,“不然你们就永远也别想走出去。我们要是受了伤,就会忘记把解药放在了哪儿。你们也没有时间攻击我们了。”
捕鼠人甲又想站起来,两条腿却不听使唤。“是哪一种毒药?”他低声问。
“闻味道是一种老鼠们称作3号的药,”基思说,“包上写着‘全杀死!!!’”
“老鼠叫它3号?”捕鼠人乙问。
“关于毒药他们的知识很丰富。”基思说。
“它们把解药告诉你了,是不是?”捕鼠人乙问。
捕鼠人甲瞪着他:“我们听见他们说话了,比尔。在斗坑里,记得吗?”他又看了看基思,摇了摇头。“不,”他说,“你看上去不像那种会当面下毒的男孩……”
“那么我呢?”马利西亚前倾着身子问道。
“她会!她会!”捕鼠人乙紧抓住同伴的胳膊说,“她怪着呢,那个丫头,每个人都这么说!”他又捂住胃,俯下身子呻吟起来。
“你说什么解药?”捕鼠人甲说,“但是‘全杀死’没有解药!!”
“我跟你说有解药。”基思说,“老鼠们发现了一种。”
捕鼠人乙跪了下来:“求求你,小少爷!发发慈悲吧!不是可怜我,可怜可怜我亲爱的妻子和四个可爱的孩子吧,他们将没有爸爸了!”
“你还没有结婚,”马利西亚说,“哪来的孩子?”
“将来有可能有!”
“你们带走的那只老鼠怎么样了?”基思问。
“没事,少爷。一只戴着帽子的老鼠从屋顶飞下来,抓着它飞走了。”捕鼠人乙嘟哝说,“然后又有一只大老鼠跳进了斗坑里,冲着大伙大吼大叫,还咬了亚茨科的——那个地方,然后跳出鼠坑跑了!”
“听上去好像你的老鼠没事儿。”马利西亚说。
“我还没说完呢。”基思说,“你们偷了大家伙儿的东西,还赖在老鼠身上,是不是?”
“是!没错!是!是我们,是我们做的!”
“你们杀了那些老鼠。”莫里斯平静地说。
捕鼠人甲猛地转过头,他听出了那声音中的狠劲。在斗坑边,他听见过。有时候在斗坑边你会遇见那种人,穿着花哨的马甲,出手就是豪赌。他们翻山越岭,靠赌博,有时也靠动刀杀人为生。他们拥有那样的眼神和那种声调。他们被称作“冷血的人”。你可不能惹冷血的人。
“对,对,没错,是我们杀的!”捕鼠人乙胡乱地说道。
“说话小心,比尔。”捕鼠人甲说,他的眼睛依然盯在莫里斯身上。
“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基思问。
捕鼠人乙看看自己的老板,看看马利西亚,又看看基思,似乎想确定谁最可怕。
“嗯,罗恩说老鼠反正会偷东西,”他说,“所以……他说为什么我们不处理掉所有的老鼠,然后自己把东西偷了。嗯,跟偷还不太一样,是不是?更像……重新分配。罗恩认识一个家伙,他总是半夜开着驳船从下游来这儿,付钱给我们……”
“那是恶魔的谎言!”捕鼠人甲厉声说道,他似乎要吐了。
“可你们活捉老鼠,把它们塞在笼子里,不给它们喂食。”基思继续问道,“那些老鼠只得靠吃别的老鼠存活下去。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捕鼠人甲紧紧地捂着胃:“好像发作了!”
“那只是你的想象!”基思厉声说。
“是吗?”
“对。你们对自己用的毒药难道一点儿也不了解吗?至少二十分钟以后,它们才会在你们的胃里开始融化。”
“哇噢!”马利西亚说。
“然后,”基思说,“要是你擤鼻涕,脑浆就会——好吧,就这么说吧,你们会需要一块非常大的手帕。”
“太棒了!”马利西亚一边说一边在包里摸索,“我要记下来!”
“然后,要是你们……千万不要去厕所,千万千万。别问为什么,就是别去,不然一个小时以后就全完了,除了渗出来的。”
马利西亚在潦草地飞快涂写。“他们会变得软绵绵的吗?”她问。
“会变得非常软。”基思盯着两个男人说。
“这太不人道了吧!”捕鼠人乙尖叫道。
“不,这很人道,”基思说,“非常人道。世上没有哪种野兽会这么对付另一种生物,但是你们的毒药每天都在这样药死老鼠。现在告诉我笼子里老鼠的事儿。”
汗水从捕鼠人乙的脸上滚滚而下。他看上去好像也被捕鼠夹夹住了。“你知道,捕鼠人总是捉活老鼠,拿到斗坑去。”他呻吟道,“贴补一点儿。这没什么错!是老规矩了!所以我们得保持供应,所以我们养老鼠。没办法!拿斗坑里的死老鼠喂别的老鼠没有坏处。每个人都知道老鼠吃老鼠,只要不吃颤巍巍的绿色东西!而且——”
“哦?还有而且?”基思冷静地问。
“罗恩说把斗坑里存活下来的老鼠留下来养着,你知道,就是那些躲开了狗的老鼠,那样,我们就能养出更大更厉害的老鼠,明白吗?”
“这很科学,真的。”捕鼠人甲说。
“那又有什么用呢?”马利西亚问。
“嗯,小姐,我们——罗恩说……我们觉得……我觉得……我们觉得……嗯,在老鼠里混进一些厉害的老鼠算不上作弊,你瞧,尤其要是进斗坑的狗有点儿不合标准的话。那么做又不是什么坏事?你们明白的,好让我们在下注的时候更有把握。我觉得……他觉得……”
“你似乎有点儿搞不清,这是谁的主意?”基思说。
“他的。”两个捕鼠人同时说。
我的,一个声音在莫里斯的头脑里说,他差一点儿从待着的地方跌了下去。杀不死我们就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壮,蜘蛛的声音说,变成最强的种族。
“你是说,”马利西亚说,“要是没有捕鼠人,他们就弄不到那么多老鼠!”她偏着脑袋想了想,“不,不对。好像不对劲儿。还有别的什么没告诉我们。那些笼子里的老鼠都……疯了,不正常……”
我也要疯了,莫里斯想,每天每时每刻脑袋里都有这个可怕的声音。
“我要吐了,”捕鼠人甲说,“我,我要去……”
“别去,”基思看着捕鼠人乙说,“你不会喜欢的。怎么样,助理捕鼠人先生?”
“问问他们另外那间地窖里有什么。”莫里斯说。他说得很快,他能感到说这句话的时候蜘蛛的声音想堵住他的嘴。
“另一间地窖里有什么?”基思问。
“哦,只有些杂物,旧笼子什么的……”捕鼠人乙说。
“还有什么?”莫里斯问。
“只有……只有……那里……”捕鼠人的嘴张开又合上了。他的眼睛突了出来。“不能说,”他说,“呃。那儿什么也没有。没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就是一些旧笼子。哦,有鼠疫,别进去,里面有鼠疫,所以不能进去,明白吗?有鼠疫。”
“他在撒谎。”马利西亚说,“不给他解药。”
“我只能那么做!”捕鼠人乙呻吟道,“得做一个才能入会!”
“那是协会的秘密!”捕鼠人甲冲同伙厉声说,“不能把协会的秘密说出去……”他紧捂住轰鸣的胃说不下去了。
“你们必须做什么?”基思问。
“做一个老鼠王!”捕鼠人乙冲口而出。
“老鼠王?”基思厉声问,“什么是老鼠王?”
“我——我——我——”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住口,我——我——我不想——”眼泪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我们——我做了一个老鼠王——住口,住口……住口……”
“它还活着?”马利西亚问。
基思冲她惊奇地转过身。“这些事儿你知道?”他问。
“当然,有关的故事很多。老鼠王非常邪恶,它们……”
“解药,解药,求求你们,”捕鼠人乙呻吟道,“我的胃里好像有好多只老鼠在跑!”
“你们做了一个老鼠王。”马利西亚说,“哦,天哪。好吧,我们把解药留在了你们关我们的那间小地窖里。我要是你们,就会抓紧时间去那儿。”
两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捕鼠人甲从暗门中掉了下去,第二个家伙落在了他身上。他们骂骂咧咧地呻吟着,放着响屁(不得不提)向地窖走去。
毒豆子的蜡烛依然亮着,蜡烛边是一张皱巴巴的纸。
男人身后的地窖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传来了门被木头顶死的声音。
“解药只够一个人的,”基思的声音从木门后面闷闷地传来,“不过你们肯定能解决——以一种人道的方式。”
黑皮想缓过气来,但他觉得就算是呼吸上一年他也缓不过来了,从前胸到后背缠绕着一圈剧痛。
“真神奇!”营养说,“你刚才在夹子里已经断气了,可现在你活过来了!”
“营养?”黑皮轻轻地说。
“是,头儿?”
“我很……感激,”黑皮说,他依然喘得厉害,“但是别犯傻,不过是弹簧松了,没有力道……钢齿也锈了、钝了。”
“但是你身上到处都是齿印!从来没有老鼠活着从夹子上下来过,除了吱吱先生,可它们是橡皮做的!”
黑皮舔了舔自己的肚子。营养说得没错,他的身上像是被打了孔。“我只是走运。”他说。
“从来没有老鼠活着从夹子上下来过。”营养又说了一遍,“你见到老鼠神了吗?”
“什么?”
“老鼠神!”
“哦,老鼠神啊。”黑皮说。他想接着说“没有,我不信这种无稽之谈”,但他没有说出口。他还记得那光线,记得他眼前的黑暗。那似乎并不坏。营养救他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有些惋惜。在夹子里的时候,所有的痛苦都远去了,再也不需要做出艰难的决定。最后,他问营养:“火腿好吗?”
“还好吧。我是说,我们看不出有什么治不好的伤。他从前受过更重的伤。但是,唔,他从前就很老了,差不多三岁了。”
“从前?”
“我是说,现在他已经非常老了,头儿。沙丁鱼派我来找你,我们需要你帮我们把他架回去,可是——”营养怀疑地看了黑皮一眼。
“没事儿,我的伤只是看上去严重。”黑皮说,可他的脸疼得直抽搐,“我们上去吧?”
老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的落脚处。他们从饲料槽爬到了马鞍上,又从马鞍上爬到了干草堆里,没有人发现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另一些老鼠也利用亚茨科的路线逃出了斗坑。狗正在互相争斗,疯狂地追捕它们,人也是如此。
黑皮对啤酒有一点儿了解,他以前在酒吧和啤酒厂里寻过生计。老鼠总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有时候会喜欢把自己弄得晕头晕脑。对老鼠来说,在种种声光味组成的网中生活毫无意义。
然而现在黑皮觉得那样生活听上去也没有那么糟糕。暂时忘记一切,脑袋里不再嗡嗡地充满烦人的念头……似乎相当诱人。
他已经不太记得突变以前的生活,但肯定没有这么复杂。是的,也有可怕的事情,垃圾场的生活是很艰辛的。但是过去的就过去了,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老鼠从不考虑明天,只是模糊地感到将有更多的事情发生。那不是思考,没有好坏对错之分。“好坏”“对错”都是全新的想法。
想法!现在是想法的天下了!关于生活的重大问题和重大答案,该怎样生活,存在的意义。新的想法涌入了黑皮疲惫的大脑。
在这种种的念头当中,在他的头脑中,他看见了毒豆子小小的身影。
黑皮从来不跟那只小白老鼠或者那只匆匆跟在他身后、把他的想法画下来的小母老鼠说太多的话。黑皮喜欢实际的人。
但是现在他想:毒豆子也是一个扫夹猎人,就跟我一样!他走在我们的前面,发现危险的想法,给予思考,用语言堵住它们,让它们变得安全起来,然后为我们指引出前进的道路。
我们需要他……现在我们需要他。不然,我们都像是在桶中奔跑的老鼠……
很久以后,在营养老了,嘴边长出了白毛,身上的味道有一点儿古怪的时候,她讲述了这段攀爬的经历,讲述了黑皮如何在她耳边自言自语。被她从捕鼠夹里救出来的黑皮,她说,变得不同了。他的思维好像变慢了,但却变得更加深遂。
最奇怪的一点,她说,是发生在他们到达梁柱以后。在黑皮确定火腿没有大碍以后,他拿起那根曾给营养看过的火柴。
“他在一片旧铁屑上擦亮火柴,”营养说,“拿着燃烧的火柴走向了梁柱的另一头。我可以看见下面混乱的一切,干草架、遍地的干草、乱兜乱转的人群,就像,哈哈,就像一群老鼠……我想只要把火柴扔下去,啊,几秒钟内烟就会弥漫开来,而他们已经锁死了门。等到他们醒悟过来,他们已经被困住了,就像,哈哈,对了,就像桶里的老鼠,而我们却顺着檐槽走了。
“然而他只是站在那儿向下看着,直到火柴熄灭。然后他扔掉了火柴,帮我们架起了火腿,那桩事情再也没有提一个字。我事后问过他,在魔笛手的事情和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以后问过他,他说:‘是啊,桶里的老鼠。’那就是他关于那段经历所说的一切。”
“你到底在糖里放了什么?”基思率先走回暗门的时候问道。
“泻灵。”马利西亚说。
“不是毒药吧?”
“不是,是一种泻药。”
“什么是泻药?”
“就是让你总……想拉。”
“拉什么?”
“没什么,笨蛋。你就是……想拉。我可不怎么想帮你描述。”
“哦,你是说……拉。”
“对。”
“你碰巧带在身上?”
“是啊,当然,在大药箱里。”
“你是说你带那种东西出来就是为了应付这种事?”
“当然。很可能派得上用场的。”
“怎么会呢?”基思顺着梯子一边往上爬一边问道。
“嗯,假如我们被绑架了呢?假如最后落在海里了呢?假如被海盗抓住了呢?海盗的饮食很单调,可能就是因为那样,他们总是发火。又假如我们逃了出来,游到了一个岛上,岛上除了椰子什么都没有呢?椰子很容易让人结肠子。”
“嗯,不过……不过……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要是你这么想,为了预防万一,最后什么东西都得带上了!”
“所以包才这么大嘛。”马利西亚边冷静地说着边爬出了暗门,然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基思叹了一口气:“你给他们下了多少?”
“很多,但他们只要不吃太多的解药就没事儿。”
“你给了他们什么解药?”
“泻灵。”
“马利西亚,你这人真不怎么样。”
“是吗?你想用真的毒药药他们,那些可以让他们的胃融化掉的东西,你还挺有想象力。”
“嗯,老鼠是我的朋友,有些毒药真会把胃融掉。可是……用毒药当解药……有点儿……”
“那不是毒药,是药,完了以后他们会觉得清爽干净得很。”
“好吧,好吧。可是……当作解药给他们,有一点儿……有一点儿……”
“聪明吧?有叙述技巧吧?”马利西亚说。
“我想是吧。”基思勉强承认说。
马利西亚四下张望着:“你的猫呢?我还以为他跟着我们呢。”
“有时候他就那样走开了,况且他不是我的猫。”
“是啊,你是他的小厮。不过有了一只聪明的猫,小伙子就可以飞黄腾达了,你知道。”
“这话怎么说?”
“当然是说那只穿靴子的猫啦,”马利西亚说,“每个人都知道迪克·利文斯通和他神奇的猫,不是吗?”
“我不知道。”基思说。
“那是一个非常著名的童话!”
“抱歉。我刚学会认字没多久。”
“真的吗?好吧。迪克·利文斯通是一个一文钱都没有的男孩,后来他成了尤伯戈尔的市长大人,就因为他的猫特别擅长抓……呃……鸽子。尤伯戈尔城的鸽子太多了。对了,事实上后来他甚至娶了苏丹的女儿,因为他的猫把所有的……鸽子都赶出了苏丹的王宫……”
“其实应该是老鼠吧,是不是?”基思木着脸说。
“对不起,是的。”
“那只是个故事。”基思说,“哎,真有老鼠王的故事吗?老鼠们有王吗?我从来没听说过。是怎么选出来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多年来一直有老鼠王的传说。告诉你,它们真的存在。就是门外那个标记上的样子。”
“什么,那些尾巴被结在一起的老鼠?怎么……”
门外不断传来响亮的敲门声,有些听上去似乎是靴子击打出来的。
马利西亚走了过去,拉开门栓,夜晚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怎么了?”她冷冷地说。
门外是一群愤怒的人。领头的,看上去他似乎是唯一一个领头的,因为他碰巧站在最前面,一见马利西亚就后退了一步。
“哦……是你,小姐……”
“没错。我爸爸是市长,你们知道的。”马利西亚说。
“呃……是,我们都知道。”
“你们为什么全拿着棍子?”马利西亚问。
“呃……我们想跟捕鼠人谈谈。”领头的那个人说。他努力想往马利西亚的身后看,马利西亚站到了一边。
“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她说,“除非你们觉得地上有暗门,通往地下迷宫一样的地窖,地窖里绝望的动物们被关在笼子里,而且藏着大批被盗的食物?”
那个男人又紧张地看了马利西亚一眼。“你又在编故事了,小姐。”他说。
“出什么问题了吗?”马利西亚说。
“我们认为他们……搞了点小动作……”男人一边说一边在马利西亚的目光下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是吗?”马利西亚说。
“他们在斗坑边骗了我们!”领头的男人身后的一个人说,话说得很勇敢,因为有人挡在他和马利西亚之间,“他们一定是训练了那些老鼠!一只老鼠抓着绳子四处飞!”
“还有一只咬了我的亚茨科,咬在……在……在那个地方!”更后面的一个人说,“总不能告诉我那不是训练好的吧?”
“今天早上我还见到一只戴帽子的老鼠呢。”马利西亚说。
“今天奇怪的老鼠太多了。”另一个人说,“我妈妈说,她看见一只老鼠竟然在厨房的架子上跳舞!我祖父起床找假牙的时候,他说一只老鼠用假牙咬了他——用他自己的牙齿咬了他!”
“什么,戴着假牙吗?”马利西亚说。
“不,只是拿着假牙一开一合!还有呢,我们街上的一位女士打开食品柜的时候,发现里面竟然有老鼠在奶油碗里游泳。还不仅仅是游泳!它们受过训练,组成特定的队形,潜水,在空中挥舞着大腿!”
“你是说花样游泳?”马利西亚说,“现在是谁在编故事,呃?”
“你确定不知道那两个人在哪儿?”领头的男人狐疑地说,“有人说他们往这边来了。”
马利西亚转动着眼珠子。“好吧,是这样,”她说,“他们是来这儿了,一只会说话的猫帮我们给他们下了一点儿毒,现在他们被关在地窖里。”
领头的男人看着她。“啊,那就好。”他在转身离开时说,“好了,要是你真看见了他们,告诉他们我们在找他们,好吗?”
马利西亚关上了门。“不被人相信真可怕。”她说。
“现在跟我讲讲老鼠王的事儿吧。”基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