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下午,蒂凡尼去看望威得韦克斯奶奶。
因为是坐扫帚飞去的,所以十五英里的路不显得遥远。由于蒂凡尼仍然不喜欢飞行,所以是勒韦尔小姐看不见的那部分带着她一起飞的。
蒂凡尼平卧在扫帚上,双手、双腿、膝盖,还有耳朵,要是可能的话,都紧紧地贴住了扫帚柄。她手里拿了一只用来装呕吐物的纸袋子,因为没有人会喜欢从天空中落下来的不知从哪来的呕吐物。她还拿了一只大麻袋,很小心地拿着它。
她始终闭着眼睛,直到听见耳旁没有了呼啸之声,而四周的声音告诉她多半已经离地面很近了,她才睁开了眼睛。事实上,勒韦尔小姐非常体贴,她从扫帚上下来时因为双腿抽筋而摔倒了,可扫帚正好停在一片厚厚的苔藓上。
“谢谢你。”她站起身时说。对你身边看不见的人礼貌一些总是有好处的。
她穿了一条新裙子,和那件旧裙子一样,也是绿色的。受到勒韦尔小姐关于善行、责任和赠予的精神的感召,如今她也在热心地为人们忙碌着。她用四码上好的布料,花上好几个小时做了一件小孩的衣服(送给奎克莉小姐刚出生的私生子),还把那件黑色的羊毛斗篷送了人(多亏蒂凡尼,亨特夫人的腿可好多了)。等我老了,我也要穿“午夜时光”斗篷,她决定说,但是现在,她经历的黑暗已经够多了。
她环视着这片山谷一侧的空地,三面环拥着橡树和埃及榕树,只留下一面通往山脚,山下是一片开阔的田园风光。榕树落下的种子飘着,徐徐地飞过一片小花园。虽然近旁有几只山羊在吃草,花园却没有围上篱笆。要是你奇怪山羊怎么就不吃花园里的草儿呢,那你可就忘记了是谁住在这儿。花园里有一口井。当然,这儿还有一座农舍。
如果伊尔维吉夫人瞅见了这座农舍,她是绝对不会赞许的。这农舍就像故事书里描写的那样,东墙倒西墙歪的,屋顶上的茅草像一大蓬乱发在不停地往下落着,还有那根烟囱,七扭八弯地变了形。要是你以为“姜饼小屋”已经是再可怕不过的屋子,那么这一座可比那也好不了多少。
“在森林深处的一座农舍里,住着一个邪恶的老巫婆……”
正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面前就是这样一座凶险可怕的农舍。
威得韦克斯奶奶的蜜蜂养在小屋一侧的墙脚下,有一些是用旧稻草做成的蜂窝,多数是修补过的木制蜂箱。即使在这一年的冬天里,这些蜜蜂照旧活跃地嗡鸣着。
蒂凡尼走过去想瞧一瞧,蜂群如一股黑流般涌出,成群的蜜蜂飞向蒂凡尼,形成了一根蜂柱。
蒂凡尼笑了:蜂群在她面前组成了一个女巫的形状,数千只蜜蜂一同停留在空中。她举起右手,蜜蜂女巫也举起了它的右手,组成右手形状的那些蜜蜂嗡嗡叫着飞到了半空中。她转一个圈,它也跟着转一个圈,蜜蜂们细致地模仿她衣裙旋转和飘动的模样,最边上的那些蜜蜂忙乱地嗡嗡直叫,因为它们需要飞行的距离最大。
她小心地放下手中的大袋子,朝蜂群伸出手去。又是一阵翅膀扇动的嗡嗡声,刹那间蜂形散开了,转瞬间在稍远处重新组成了一个女巫。这一回,它也伸手指着她,逗留在指端的蜜蜂正对着蒂凡尼的指尖。
“我们跳舞好吗?”蒂凡尼问。
在到处飘飞着种子的空地上,她绕着蜂群跳起了舞。蜂群亦步亦趋地学着她的样儿。逗留在指端的蜜蜂嗡嗡叫着跟着她的手指移动着。她旋转,它们也旋转,不过总有几只蜜蜂跟不上,急急地追赶着。
后来它举起了双臂,朝着相反的方向转了一个圈,那些在外围的蜜蜂像裙摆一样散开了。它自个儿在学跳舞呢。
蒂凡尼笑了,她也跟着这么做了。蜂群和女孩在空地上旋转着,舞蹈着。
她感觉是那么快乐,她不知道自己从前有没有这么快乐过。金色的阳光、飞落的花苞儿、舞蹈着的蜜蜂……一切都意味着一件事:这是一个和黑色沙漠截然不同的世界。这儿,到处都是阳光,连她的内心都被照亮了。她想象着她在空中俯视着自己,看见自己和嗡鸣的蜂群一起旋转着跳舞,阳光照射在蜜蜂身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享受着这样的美好时刻,她感到经历的所有一切都得到了补偿。
这时蜜蜂女巫向她凑过身,千百双宝石般小小的眼睛一齐望着她。从蜂群中央,传出了幽幽的笛声,蜜蜂倏地逃散开了,嗡嗡作响地飞过了空地,消失了。现在,只有榕树的树籽还在飘飞着。
蒂凡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啊哈,有人看到的话,会觉得那很吓人的。”她身后的一个声音说。
蒂凡尼没有马上转过身。她先说了一声“下午好,威得韦克斯奶奶”,然后才回过头来。
“你也这样做过吗?”她问,依然还沉醉在喜悦中。
“见面就问人问题可是很失礼啊,你还是先进屋喝杯茶吧。”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你很难想象居然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火炉边有两把椅子,其中有一把是摇椅。桌子边也有两把椅子,不是摇椅,却也摇摇摆摆的,因为它们脚底下是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房间里还有一个碗柜,壁炉前面有一块破旧的地毯。扫帚斜靠在墙角里,边上的一块布下面盖着一个尖尖的神秘物体。楼梯又窄又暗。除此之外,屋里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没有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没有一件新东西,没有任何一样多余的东西。
“是什么原因,使我荣幸地得到了这次光临?”威得韦克斯奶奶一边问,一边从炉火上拎起一把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水壶,往一只同样黑乎乎的茶壶里倒满了水。
蒂凡尼打开她带来的大袋子:“我来归还你的帽子。”
“啊,”威得韦克斯奶奶说,“是吗?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你的帽子。”蒂凡尼把帽子放到桌上说,“谢谢你把它借给了我。”
“我猜想,有很多年轻的女巫情愿用她们的上颚卷牙来换取我的一顶帽子。”威得韦克斯奶奶手拿着那顶破旧的帽子说道。
“是这样的。”蒂凡尼说,不过她没有说“那其实是上颚犬牙”,而只是说,“但是我认为每个人必须找到她自己的帽子。我的意思是说,适合她们的、属于她们自己的帽子。”
“我瞧你戴的这顶帽子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威得韦克斯奶奶说,“摩天楼,上面有一些星星。”她又添上了一句。“星星”这个词的语气里有一股强烈的酸意,酸得能把铜给熔化了,流过桌面,流过地板,一直流到地窖里,熔化掉更多的铜。
“星星让你觉得这帽子更具魔力了,是吗?”
“我……买的时候是这么想的。眼下戴着它还行。”
“一直等到你找到属于你的帽子。”
“是的。”
“不是我这顶?”
“不是。”
“好的。”
老巫婆穿过屋子,走到墙角,一把扯下那块蒙在神秘物体上的布。原来那下面是一根大尖木头,大小和放在架子上的一顶尖顶帽一般大小。那上面有……一顶完成了一半的帽子,硬挺的黑布被细柳条和别针固定在模子上面。
“我的帽子都是我自己做的,”她说,“每年做一顶。接受我的忠告吧,没有一顶帽子能比得上你自己亲手制作的帽子。我给布料上浆,还加了一种特殊的材料,使它能够防水。在自己做的帽子里能添加一些让人惊异的东西。不过你来不是为了谈论帽子的吧。”
蒂凡尼终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之前发生的是真的吗?”
威得韦克斯奶奶倒了一杯茶,接着拿起茶杯和碟子,小心地往碟子上倒了点茶水。她小心地拿着碟子,好似这是一件重要而精细的工作似的,然后轻轻地吹着碟子里的水。她慢慢地、平静地做着这些事,蒂凡尼竭力掩饰着她的不耐烦。
“蜂怪没有再出现吧?”奶奶问。
“没有。但是……”
“那时候你的感觉是怎样的,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你觉得那是真的吗?”
“嗯……”蒂凡尼回答,“我感觉到的不只是真实。”
“啊,那就对了。”奶奶说着啜了一小口茶,“这就是答案——那不是真的,也绝不是假的。”
“那就像一场梦,你就要醒过来了,你能控制那个梦,”蒂凡尼说,“如果我小心地控制,那个梦就继续地做下去。那就像我想让自己升到空中,我就使劲地拉我的鞋带。那就像我给我自己讲了一个童话故事——”
奶奶点着头说:“一直都是故事。一切都是故事,真的。太阳每天升起是一个故事。每一个事物都有它的故事。改变故事,就改变了世界。”
“打败蜂怪,你是有一个计划的,是吗?”蒂凡尼问,“请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计划?”奶奶无辜地说,“我的计划就是让你独自对付它。”
“真的吗?那么如果我失败了,你要怎么办?”
“尽我所能,”奶奶平静地说,“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样。”
“要是蜂怪再次占有了我,你会杀了我吗?”
茶托稳稳地拿在老巫婆的手中,她沉思着看着茶水。
“要是我能够,我会宽恕你。”她说,“但是我没必要这么做,不是吗?女巫大赛是让这事儿发生的最好的地方。相信我,如果需要,女巫们会联合起来对付你。虽然这比把猫儿赶到一块还难,但这是可以做到的。”
“我只是觉得我们……把这一切变成了一场小演出。”
“哈哈,不是。我们把它变成了一场大演出!”威得韦克斯奶奶颇为得意地说,“闪电、雷鸣、白马、精彩的营救!非常有价值,不只值一个便士哦!你会明白的,我的孩子,不时展示一下你的才能会为你赢得声誉。我想勒韦尔小姐已经发现了这一点,现在她一边腾空耍着球,一边向大家脱帽致敬!她听了我的话!”
威得韦克斯奶奶喝光了碟子里的水,然后瞧着桌上的那顶旧帽子。
“你奶奶,”威得韦克斯奶奶问,“她戴帽子吗?”
“什么?噢……通常不戴。”蒂凡尼回答,心里还想着威得韦克斯奶奶方才说的那番话,“要是天气实在太糟,她就套一只麻袋当帽子,她说山里的风会把帽子吹走的。”
“那么她是把天当作她的帽子了。她穿斗篷吗?”
“哈哈,每个牧羊人都说,要是你看见阿奇奶奶穿了斗篷,那准是天上下起了石头!”蒂凡尼骄傲地说。
“那么她是把风当作她的斗篷了。”威得韦克斯奶奶说,“这是需要技巧的。如果一个女巫不想让雨落在她身上,雨就不会落在她身上,虽然我个人更喜欢被雨淋到,然后心怀着感激。”
“感激什么?”
“感激不久之后我就又干了。”威得韦克斯奶奶放下了茶杯和碟子,“孩子,你到这儿来想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而对于你还不了解的东西来说,我能教你的并不多。其实你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你将用你一生的时间去了解你身上的力量。这就是真相。”
她望着蒂凡尼那张充满了期待的脸,叹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出去吧。”她说,“我来给你上一课,唯一的一课。你不需要记笔记,只要用你的眼睛看。”
她带着她走向后花园里的井边,扫了一眼周围的地上,捡起一根树枝。
“魔杖,”她说,“看见了?”话音刚落,绿色的火苗从树枝上跳起,蒂凡尼吓得跳了起来。
“现在你来试试。”
不管蒂凡尼怎样挥动树枝,都没有火苗产生。
“它当然不会产生火苗。”奶奶说,“这只是一根树枝。你瞧,可能我是用它生出了火,也可能是我让你以为它能生出火。这都没关系。我现在说的是我,而不是这根树枝。一旦你想好了,你就能让一根树枝成为你的魔杖,让天空成为你的帽子,让一洼水成为你神奇的……神奇的……呃,那种奇特的酒杯叫什么来着?”
“呃……高脚杯。”蒂凡尼说。
“对,高脚杯。重要的不是东西,是人。”威得韦克斯奶奶看着蒂凡尼,“我能教你怎样和野兔一起在你的崇山峻岭间奔跑,教你怎样和秃鹰一块儿飞越山峰。我能教你蜜蜂的奥秘。我能教你所有这一切,还有其他种种的事情,只要你能做到一件事情,就在此时此地。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很容易就能做到。”
蒂凡尼点点头,睁大了眼睛:“是什么?”
“你明白,是吗,所有闪闪发亮的东西都只是玩具,它们会把你引入歧途?”
“是的!”
“那就摘下戴在你脖子上的那闪亮的银马项链,孩子,扔到井里去。”
仿佛被那声音催眠了一般,蒂凡尼顺从地将手伸到脖子后面,解开了搭扣。
她的手伸到了水井的上方,手中的银马项链闪闪地发着光。
她凝视着它,就像第一次看见它的那晚一样凝望着它,然后……
威得韦克斯奶奶总是在,她心想,考察人。
“怎么了?”老巫婆问。
“不,”蒂凡尼说,“我不能。”
“不能还是不想?”奶奶厉声问。
“不能,”蒂凡尼昂起头,回答道,“而且也不想!”
她的手缩了回来,她重新戴上项链,挑战似的瞅着威得韦克斯奶奶。
奶奶笑了。“做得好。”她平静地说,“如果你不知道怎样做人,你也当不成一个好女巫。如果你太过担心会步入歧途,你就哪儿也去不了。我能看看你的项链吗?”
蒂凡尼望着那对蓝色的眼睛。接着她再次解开搭扣,把项链交到了奶奶手中,奶奶举起它端详着。
“真有意思,不是吗?阳光照着它的时候,它似乎就要飞跑起来了。”女巫瞧着吊在链子上的旋转的银马说,“这东西做得真好。当然,那不是一匹马看上去的样子,那是一匹马本来的样子。”
蒂凡尼不觉张开了嘴巴,惊讶地瞅着她。有一瞬间她看到阿奇奶奶站在那儿咧着嘴笑,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面前的威得韦克斯奶奶。她不知道,是奶奶果真那么做了,还只是她看花了眼?
“我不只是来送还帽子的。”她终于说,“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
“我肯定没有请人给我送礼物。”奶奶不屑地说。
蒂凡尼并不在乎,她的思绪还有些紊乱,她回屋取来她的袋子,拿出一个轻软的小包裹,那东西在她手中轻轻地颤动着。
“我把大部分从斯特因德阿姆先生店里买的东西都退了回去,”她说,“不过我想这一件……你可能会有用。”
老巫婆慢慢地打开包在外面的白纸,轻风飞舞斗篷在她的指间自动地展开了,像一片轻雾在空中散开了。
“它非常漂亮,但是我不能穿它。”蒂凡尼说,斗篷随着吹过空地的微风上下起伏着。“你需要够资格才配得上这样一件斗篷。”
“什么资格?”威得韦克斯奶奶严肃地问。
“噢……尊贵、资历、智慧,这一类的品质。”
“噢。”奶奶的态度温和了一些。她瞅着那条轻轻飘动着的斗篷,依然一副不屑的样儿。它真是一件非常精美的衣服。制作它的巫师们至少做成功了一件事,那就是填满你生命中的缺失的那一部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你看见了这斗篷才发现。
“噢,我想的确是有人能穿这衣服,而有人不能。”奶奶承认道。她将它披在了身上,在颈项处用一枚月牙形的胸针扣住了领子。“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它太豪华了,”她说,“它太奢侈了。穿上它,我看上去像一个轻浮的人。”这话说得平静,可听上去却像是在问蒂凡尼。
“不,它非常适合你。”蒂凡尼快活地说,“要是你不知道怎样做人,你也当不成一个好女巫。”
小鸟停止了歌唱。树上的松鼠躲藏了起来。连天空似乎也变暗了一会儿。
“呃……这是别人告诉我的。”蒂凡尼说,随即又加上一句,“那是一位颇有见识的人。”
蓝色的眼睛凝视着蒂凡尼的眼睛。在威得韦克斯奶奶面前,你不可能有秘密。无论你说什么,她都能察觉到你话里的意思。
“也许你什么时候会再来看我。”她说着慢慢地转过身,看着在风中起伏飘动的斗篷,“这儿总是非常安静。”
“我会的。”蒂凡尼说,“我来之前,要先和蜜蜂打一下招呼吗?这样你可以把茶准备好。”
威得韦克斯奶奶瞪眼怒视了她一会儿,接着她咧开嘴苦笑了起来。
“你很聪明。”她说。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蒂凡尼揣测着,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想要我带走你的帽子吗?你假扮成一个苛刻的巫婆,其实你不是。你始终在考察人,考察、考察、考察,实际上你希望能找到比你聪明的人来击败你。因为,总是做那个最棒的人一定很不容易。人们不允许你停下来,你只能被打倒,但不能被打败。你的骄傲!你把它变成了你巨大的力量,然而它也侵蚀着你。你不敢笑,是因为你怕自己会发出咯咯的笑声?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一点。我们会再见面的,在女巫大赛上。
“我还聪明地知道,要是有人说‘粉红色的犀牛’,你是怎么做到不去想它的。”这句话她终于说了出来。
“啊,那是很高级的魔法,非常高级。”威得韦克斯奶奶说。
“不,不是这样的。你压根儿不知道犀牛长什么样儿,对吧?”
阳光洒满了空地,老巫婆笑了,她朗朗的笑声好像山脚下的溪水一般清澄。
“说得没错!”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