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莱昂纳多的工作室到圣彼得大教堂,最快的路线就是从城市的北岸乘渡船或是雇小艇向东去。但埃齐奥惊讶地发现,他找不到几个愿意接活的船夫。定期渡轮也暂时停了航,最后他掏了一大笔钱,才说服两个年轻船夫送他前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他们。
“听说那边打得很激烈,”船尾的船夫奋力划开起伏的水面,说道,“只是地方上的斗殴而已,现在好像已经没事了。不过渡船暂时还不会冒险通航。我们会把你送到北岸的海滩上。自己当心吧。”
埃齐奥很快便站在泥泞的浅滩上,朝着那面挡土砖墙走去。到了那里以后,他看到了位于不远处的圣彼得教堂的尖顶。他还能看到,教堂东南方的几座低矮的砖石房屋那里飘起了几缕烟雾。那些是巴托罗缪的兵营。埃齐奥的心脏狂跳起来,连忙朝那边走去。
最先令他吃惊的是这里的安静,等到靠近之后,他开始看到散落在周围的死尸,有些人身上有西尔维奥·巴巴伊格的纹章,另外那些他不认得。最后他遇见了一位身负重伤,但仍然幸存的士官,后者正靠着一堵矮墙,支撑着起身。
“请……帮帮我。”埃齐奥走进以后,那士官说。
埃齐奥很快在周围找到了水井,从井里取了些水来,一面祈祷袭击者没有在井里下毒,虽然井水看起来非常清澈。他往找来的杯子里倒了些水,轻轻地递到那人的唇边,随后又沾湿了一块布料,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谢谢你,朋友。”那士官说。埃齐奥注意到他身上是那种陌生的图案,猜想那应该是巴托罗缪的纹章。很显然,巴托罗缪的部队被西尔维奥的雇佣兵击败了。
“他们突然发起了攻击,”军士证实道,“有几个杂种背叛了我们。”
“他们现在去了哪儿?”
“你说审判官的那些部下?回到兵工厂了。他们抢在新总督过来接管之前,在那儿建立了根据地。西尔维奥痛恨他的堂兄阿戈斯蒂诺,因为阿戈斯蒂诺没有参与他的某种阴谋。”那人开始咳血,但还是尽量继续说着,“他们俘虏了我们的队长,还把他带走了。说来有意思,我们正准备袭击他们呢。巴托罗缪只是在等待……信使的回音而已。”
“你们其他的人哪去了?”
士官费力地四下张望。“那些没有被杀或是被俘的人为了保住性命都逃走了。他们应该正藏在威尼斯城或者潟湖里的那些小岛上。需要有人把他们集结起来。他们应该都在等待队长的命令。”
“可他成了西尔维奥的囚犯?”
“对。他……”那位不幸的士官开始呼吸困难。最后他停止了动作,嘴巴张开,鲜血流了出来,浸湿了他身前大概三码方圆的草地。在最后一刻,那人无神的双眼看向了潟湖的方向。
埃齐奥为他合上眼皮,又将他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安息吧。”他庄严地说。
他将剑带系得紧了些——他先前将金属护腕绑在了左前臂上,但没有装上双刃匕首。他在右前臂上配备了毒刃,那是面对大量敌人时的利器。那把火器在面对视野范围内的单独目标时非常有用,因为每次射击后都必须重新装弹,他的腰包装着火药和弹丸,还有当作备用的普通腕刃。他戴上了兜帽,朝着连接圣彼得教堂和城堡之间的那座木桥走去。从那里,他迅速而又不引人注目地穿过主干道,朝兵工厂的方向前进。他注意到周围的人都沉默寡言,不过仍然一如既往地做着日常工作。一场小规模战斗可没法阻止威尼斯人做生意,不过当然了,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场冲突的后果对城市有多么重要。
埃齐奥那时还不知道,这场冲突将会持续许多个月,直到第二年才会结束。他想起了克里斯蒂娜,想起了母亲玛莉亚和妹妹克劳迪娅。他觉得自己漂泊无定,年岁也日渐增长。但他要为刺客组织服务,这比任何事都要重要。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刺客组织曾经阻止了圣殿骑士团掌控世界的野心——只有他们宣誓与圣殿骑士团的邪恶霸权对抗。
他最初的任务显然就是找到并且——如果有可能的话——释放巴托罗缪·德·艾尔维亚诺,但想进入兵工厂可是相当困难的。兵工厂的周围是高大坚固的砖墙,内部则是拥挤的房屋和船坞,它坐落于主城区的东部边缘,由西尔维奥的私人部队重兵把守,看起来远远不止是安东尼奥告诉埃齐奥的那两百个雇佣兵。埃齐奥经过建筑师甘巴洛新近建造的正门,绕着兵工厂的周边前进,最后看到了一扇嵌进墙壁里的沉重侧门。他在远处观察,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入口是外部的守卫换班时才会使用的。他被迫在暗处等待了四个钟头,但到了下次换班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午后的太阳酷热难耐,空气也很潮湿,除了埃齐奥以外的所有人也都懒洋洋的。他看着那些交班后的守卫走出只有一个人把守的正门,于是跟在那些雇佣兵身后,尽可能地融入其中。等到最后一名士兵通过以后,他割开了那个站岗的卫兵的喉咙,在其他人察觉之前就进入了兵工厂。就像多年前在圣吉米亚诺那样,西尔维奥的兵力虽多,却不足以守住整个区域。这儿毕竟是这座城市的军事中心。难怪阿戈斯蒂诺一定要夺下这儿才算掌握实权。
进门以后,再在那些高大建筑物之间的开阔地带移动就简单多了。埃齐奥躲藏在下午的阴影里,谨慎地避开巡逻队,他知道自己没有被发现的危险,但他仍然维持着高度警惕。
最后,在欢快与嘲弄的笑声的指引下,他来到一座大型干船坞的侧面,那里连着一条宽大的走廊。在船坞的一面高大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只铁笼子。巴托罗缪就在笼子里,看起来刚刚三十出头——只比埃齐奥年长四五岁——长得虎背熊腰。他的周围是西尔维奥手下的一群雇佣兵,埃齐奥不禁觉得,他们与其在这里羞辱无力反抗的敌人,倒不如去巡逻的好。但他随即想到,西尔维奥·巴巴伊格虽然是大审判官,却并不擅长管理军队。
埃齐奥并不知道巴托罗缪在笼子里挂了多久,不过肯定有好些个钟头了。但巴托罗缪的愤怒和精力似乎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考虑到他们多半没给过他食物和水,他的表现的确值得钦佩。
“肮脏的懦夫!”他对着折磨他的那些人吼道。埃齐奥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把海绵浸在醋里,随后用长枪的尖头把海绵挑到巴托罗缪的嘴边,指望他以为那是水。巴托罗缪把它一把甩开。“我一个人就能干掉你们全部!你们一起上都行!我可以把两条胳膊都反绑在背后!我会生吞了你们!”他大笑起来。“你们肯定会想,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只要放我出来,我很乐意展示给你们看!可悲的畜生们!”
审判官的手下们大声嘲笑起来,用枪杆对巴托罗缪又戳又捅,令铁笼摇晃起来。笼底很滑,巴托罗缪只能把双脚卡在铁栏杆之间,以此维持平衡。
“你们根本不懂荣誉!还有英勇和美德!”他聚起口腔里仅有的口水,吐在他们身上。“难怪人们都觉得威尼斯开始走下坡路了。”然后他换上了近乎恳求的语气:“我会宽恕任何敢于释放我的人。你们其他人全都得死!我会亲手杀死你们!我发誓!”
“别白费口舌了,”卫兵之一大喊道,“今天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死,你这该死的废物。”
埃齐奥自始至终躲在一条砖石柱廊的阴影里他盯着旁边的水池上停泊着几艘小型战舰,思索着救出巴托罗缪的方法。笼子周围有十个卫兵,全都背对着他,视野里也看不到其他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交了班,身上没穿护甲。埃齐奥检查着他的毒刃。解决那些卫兵应该毫无困难才对。他计算了当班卫兵的巡逻间隔,知道他们每次到来时,岸壁的影子就会变长三英寸。但他还要考虑如何迅速释放巴托罗缪,并且在过程中让他保持安静。他努力思索着,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
“什么样的人会为了几块银币出卖荣誉和尊严?”巴托罗缪怒吼道,但他的喉咙开始沙哑,而且即便拥有钢铁般的意志,他的精力也快要耗尽了。
“蠢货,你不也一样吗?你难道不是跟我们一样的雇佣兵吗?”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可从没在叛徒和懦夫手下卖过命!”巴托罗缪目露精光。站在笼子下面的那些人一时间有些惊恐。“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没给我戴上镣铐的原因?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操纵你们的傀儡头儿西尔维奥的人是谁?你们还没断奶的时候,我就在对付那头黄鼠狼了!”
埃齐奥仔细听着他的话。其中有个士兵捡起半块砖头,愤怒地丢了出去。砖头无害地在笼子的铁栏上弹开了。
“这才像话,你们这些混蛋!”巴托罗缪嗓音沙哑地吼道,“就继续这么对我无礼吧!我发誓,等我离开这只笼子,我肯定会砍掉你们每一个人的脑袋,再塞进你们的屁眼里去!我还会打乱脑袋和屁股的搭配,反正你们这些乡巴佬也没什么脑子可言!”
那些士兵看起来真的动了火气。很明显,他们是碍于命令才没有用长矛刺死、或者用弓射死巴托罗缪,毕竟他被关在笼子里,毫无还手之力。但这时候,埃齐奥看到笼门上的那把挂锁相当之小。在关押巴托罗缪的那些人看来,只要笼子挂得够高就够了。毫无疑问,他们打算让白天的烈日与夜晚的寒意——外加干渴与饥饿——来结束他的性命,除非他在那之前放弃抵抗,并且开口交代。但从巴托罗缪的表情来看,这是他绝对不会做出的选择。
埃齐奥知道自己的行动必须够快。当班的巡逻队很快就会经过这儿。他弹出毒刃,以狼一般的速度和优雅走向前去,在几秒钟之内便跨过了这段距离。他的毒刃连连挥出,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杀死了五个人。他拔出自己的佩剑,凶狠地杀死了剩下的士兵,同时用左臂上的金属护腕挡开他们徒劳的攻击,而巴托罗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最后周围安静下来,埃齐奥转过身,抬起头。
“你能从那儿跳下来吗?”他问道。
“如果你能打开笼门,我就能像跳蚤那样跳下去。”
埃齐奥拿起一名死去士兵的长矛。它的尖头不是钢做的,而是生铁。但这也足够了。他左手握住长矛,蹲下身子,随后跃上空中,最后抓住了笼子上的铁栏杆。
巴托罗缪瞪大眼睛看着他。“活见鬼,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多加练习。”埃齐奥微微一笑。他将长矛的尖头塞进挂锁的铁扣,随后一拧。铁扣抵抗了片刻,随后便断开了。埃齐奥拉开笼门,同时放开了铁栏杆,以猫儿般的优雅落在地上。“该你跳了,”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快点儿。”
“你是谁?”
“抓紧时间!”
巴托罗缪紧张地抓住开启的笼门,向前跃出。他重重地落在地上,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但等埃齐奥帮助他站起身以后,他又骄傲地甩开了埃齐奥的手。“我没事,”他喘着气说,“我只是不习惯做这些愚蠢的马戏团把戏。”
“这么说你没摔断骨头喽?”
“见你的鬼去,不管你是谁,”巴托罗缪说着,笑了起来,“不过我要感谢你!”令埃齐奥惊讶的是,巴托罗缪给了他一个熊抱。“不过你到底是什么人?是那个该死的大天使加百列之类的?”
“我是埃齐奥·奥迪托雷。”
“巴托罗缪·德·艾尔维亚诺。幸会。”
“我们没时间寒暄了,”埃齐奥厉声道,“你也很清楚。”
“别跟我班门弄斧了,杂技演员老兄,”巴托罗缪快活地说,“总之,我欠你一个人情!”
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护墙上肯定有人看到了这边的情况,因为警钟响了起来,附近的建筑物里涌出一群士兵,朝他们逼近。
“来啊,你们这些杂种!”巴托罗缪大吼着。他挥舞拳头的力道足以让但丁·莫洛自惭形秽。这回换成埃齐奥露出钦佩的神色了,因为巴托罗缪径直冲向了那些士兵。他们一起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来到了那扇侧门边。
“我们走吧!”埃齐奥大声说道。
“我们难道不该再砸碎几颗脑袋吗?”
“或许我们应该暂时避免冲突?”
“你怕了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知道你现在热血沸腾,不过他们的数量可是我们的一百倍。”
巴托罗缪思索片刻。“你说得有道理,毕竟我是个指挥官。我应该用指挥官的方式思考,而不是让你这样傲慢的家伙来教我道理。”紧接着他压低嗓音,用关切的口气说,“我只希望我的小碧安卡平安无事。”
埃齐奥没空去询问巴托罗缪的自言自语,就连揣摩的时间都没有。他们被迫飞奔着穿过城镇,返回巴托罗缪位于圣彼得大教堂的总部。但在那之前,巴托罗缪顺道去了两个地方,找到他安排在那里的探子,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并且重获自由的消息,并让他们把溃散的部队集结起来。
黄昏时分,他们回到圣彼得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发现巴托罗缪手下的几个雇佣兵在那次袭击中幸存下来,此时离开了藏身之地,正朝着苍蝇围绕的死尸走去,试图埋葬他们并清理残局。看到队长现身,他们兴高采烈,但巴托罗缪自己却心烦意乱地在营地里跑来跑去,悲伤地喊道:“碧安卡!碧安卡!你在哪儿?”
“他在找谁?”埃齐奥向一名军士询问道,“她肯定对他非常重要。”
“没错,先生,”那军士咧嘴笑了,“而且比她的大多数同胞都要可靠。”
埃齐奥跑到他的新盟友身边。“一切都还好吗?”
“你是怎么想的?看看这地方的状况!还有可怜的碧安卡!如果她出了什么事……”
巴托罗缪用肩膀挤开一扇几乎脱落的门,走进门里。从这里的布置看来,它在敌人袭击之前应该是间地图室。昂贵的地图不是损毁就是被人夺走,但巴托罗缪仍然在这堆残骸里翻找着,最后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喊——
“碧安卡!噢,我亲爱的!感谢上帝,你平安无事!”
他从瓦砾堆里抽出一把巨剑,咆哮着挥舞了几下。“啊哈!你没事!我一直相信你不会有事的,碧安卡!来见见……你叫什么来着?”
“埃齐奥·奥迪托雷。”
巴托罗缪露出思索的神色。“当然。你已经声名远播了,埃齐奥。”
“我很荣幸。”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也和西尔维奥·巴巴伊格有些未了的恩怨。我想他已经在威尼斯待得够久了。”
“西尔维奥!那个废物!他真该被冲进阴沟里去!”
“我想我也许要仰赖你的帮助。”
“在你的救援以后?我欠你一条命,帮助就更没问题了。”
“你还有多少人手?”
“军士,这儿有多少幸存者?”
早先跟埃齐奥说话的那位军士跑上前来,敬了个礼。“十二个,队长,包括你和我,还有这位先生。”
“是十三个!”巴托罗缪挥舞着碧安卡,大吼道。
“对付足足两百名敌人。”埃齐奥说。他转身看着那位军士。“他们又俘虏了多少你们的人?”
“大部分人都被俘了,”那人答道,“我们完全没料到他们的攻击。有些人逃脱了,但西尔维奥给更多的人戴上了镣铐。”
“你瞧,埃齐奥,”巴托罗缪说,“我得亲自去把那些成功脱逃的部下聚集起来。我会打扫战场,埋葬我们这边的死者,并且重整部队。在这段时间里,你能不能去救出被西尔维奥关押的那些人?你看起来非常擅长这种事,对吧?”
“的确。”
“尽快带他们回来。祝好运!”
埃齐奥绑上他的古籍武器,朝着西方的兵工厂走去,但他怀疑西尔维奥没有把巴托罗缪的部下都关在那儿。在营救巴托罗缪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任何其他囚犯。来到兵工厂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他躲在阴影里,听着守卫在外墙周围的士兵们的谈话。
“你见过更大的笼子吗?”其中一个人说。
“没有。而且那些可怜虫都像沙丁鱼一样挤在笼子里,我可不觉得巴托队长会像那样对待我们,如果胜利者是他的话。”他的同伴说。
“他当然会。还有,把那些伟大的想法留给你自己吧,如果你还想保住肩膀上那颗脑袋的话。要我说,还不如直接解决了他们。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把笼子降到水池里去,淹死他们所有人?”
听到这儿,埃齐奥绷紧了身体。兵工厂内部有三个宽阔的矩形水池,每一个都足以容纳三十艘战舰。那些水池位于兵工厂的北端,用厚厚的砖墙和沉重的木制屋顶围住。不用说,那些笼子——巴托罗缪的牢笼的大号版本——就用铁链挂在其中一个或者几个水池上方。
“淹死一百五十个训练有素的士兵?那可太浪费了。在我看来,西尔维奥肯定是打算劝降他们。”第二个士兵说。
“好吧,他们也是跟我们一样的雇佣兵。所以有何不可?”
“没错!我们只需要让他们的态度软化一点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头儿。”
“希望如此。”
“感谢上帝,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头儿已经逃走了。”
第一个卫兵吐了口唾沫。“他逃不了多远的。”
埃齐奥转身走开,去了他先前找到的那扇侧门。没时间等待换班了,但他可以根据月亮和地平线的距离判断出来,他还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他弹出了腕刃——他最爱用的仍然是那把普通剑刃——割开了西尔维奥安排在那儿的那个肥胖的老卫兵的喉咙,在那人的血洒到他的衣服上之前就推开了他。他对着那具尸体画了个十字,然后匆忙用野草擦干剑刃上的血迹,随后换上了毒刃。
在新月和零落星辰的光芒照耀下,兵工厂内部显得与白天截然不同,但埃齐奥知道那些水池的位置,于是径直朝那边走去。他绕着墙壁走着,同时留意着西尔维奥的部下们的踪影,最后来到了第一片水池边。他透过敞开的宽大拱门,看着前方昏暗的水池,但除了那些在黯淡星光中浮浮沉沉的战舰以外,他什么也看不到。第二片水池也一样,但等他来到第三片水池旁边的时候,听到了人声。
“现在弃暗投明还不算太晚。只要说出那几个字,你们就能保住性命。”审判官手下一名军士用嘲讽的口气喊道。
埃齐奥将身子紧贴墙壁,看到十几个士兵丢下武器,手握酒瓶,看向昏暗的天花板,那里吊着三只巨大的铁笼。他发现,有某种看不见的装置正在将笼子缓缓降向下方的水面。而且这个水池里没有战舰。只有黝黑油腻的水,里面像是游着某种可怕的生物。
这些士兵里有个人没有喝酒,而且似乎时刻警惕着周围,看起来高大而又可怕。埃齐奥立刻认了出来,那是但丁·莫洛!也就是说,在他的主子马可死后,那个巨人转而投靠了马可的堂弟、审判官西尔维奥——毕竟后者早就明确表示过对但丁的青睐。
埃齐奥小心翼翼地绕着墙壁,最后来到一只硕大的敞口箱子边:里面装着一系列齿轮、滑轮和绳索,看起来像是莱昂纳多的设计。这台装置正在水力驱动下将笼子放低。埃齐奥将那把普通剑刃从腰带左侧的皮鞘里抽了出来,塞进两只齿轮之间。装置停下了,但那几只笼子距离水面已经只有几英寸了。那些士兵立刻注意到笼子的下降停止了,其中几个跑向了控制它的那台机器。埃齐奥弹出毒刃,砍向来者。其中两个掉进了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便沉入油腻的黑水之中。与此同时,埃齐奥沿着水池边缘跑向其他人,他们都惊慌逃窜,只有但丁仍然保持戒备,仿佛一座高塔般耸立在埃齐奥前方。
“现在你成了西尔维奥的走狗了,是吗?”埃齐奥说。
“活着的狗儿好过死掉的狮子。”但丁说着伸出手,想把埃齐奥打落水中。
“等等!”埃齐奥矮身躲过这一击,“我和你无冤无仇!”
“噢,闭嘴吧,”但丁说着,抓起埃齐奥的后脖颈,把他砸在一旁的墙壁上。“我是跟你没什么仇。”他看到埃齐奥像是晕过去了。“待着别动。我得去提醒我的主人,但要是你再给我惹麻烦,我就回来把你送去喂鱼!”
然后他就走了。埃齐奥摇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无力地站起身。笼子里的那些人大喊大叫,而埃齐奥看到其中一个士兵又悄悄摸了回来,准备取出他卡在那个装置里的剑刃。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忘记在蒙特里久尼学会的飞刀技巧,于是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刀子,以致命的精准掷了出去。那士兵倒在地上,呻吟起来,他的手徒劳地伸向那把嵌在他两眼之间的飞刀。
埃齐奥从身后的墙上取下一把倒钩鱼叉,随后将身子探向水面上方,惊险地把最近处的那只笼子拽了过来。笼门上只用一根插销锁着,他拉开插销,放出了里面的人,让他们纷纷掉在岸边。在他们的帮助下,他拉过剩下的两只铁笼,也放出了里面的囚犯。
尽管饱受折磨,身心俱疲,他们还是朝他欢呼起来。
“走吧!”他大喊道,“我这就带你们回队长那里去!”
他们以压倒性的优势突破了守卫水池的敌军,随后顺利地回到了圣彼得广场,让巴托罗缪和他的部下来了一次感动的重逢。埃齐奥离开期间,所有逃脱了西尔维奥屠杀的雇佣兵都回来了,这座营地也再次变回了原本井然有序的样子。
“你好啊,埃齐奥!”巴托罗缪说,“欢迎回来!看在上帝的份上,做得好!我就知道你靠得住!”他握住埃齐奥的双手。“你的确是最强大的盟友。我简直觉得——”但他没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多亏了你,我的部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荣光。我们的朋友西尔维奥很快就会知道,他犯下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直接攻击兵工厂吗?”
“不。正面攻击就意味着我们全都会死在大门口。我想我们应该在兵工厂附近安排一些人,让他们在当地引起足够多的麻烦,这样一来,西尔维奥的大部分手下就都脱不开身了。”
“所以——如果兵工厂防守空虚——”
“你就能带着精锐部队攻下它。”
“希望他会上钩吧。”
“他是个审判官。他只知道如何欺凌那些无力反抗他的人。他不是军人。见鬼,他根本算不上像样的对手!”
巴托罗缪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在城堡和兵工厂附近安排人手。等一切准备就绪以后,巴托罗缪和埃齐奥集结起了那支精锐部队,准备进攻西尔维奥的大本营。埃齐奥亲自挑选出了那些身手敏捷,又擅长武器的士兵。
他们慎重地制订了进攻计划。在接下来的那个周五之夜,一切都准备就绪。巴托罗缪的手下之一去了圣马丁教堂的钟塔顶上,等到月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他点燃了莱昂纳多的工作室设计并准备的一支巨大的罗马烟花筒。这是进攻的讯号。身穿黑色皮革护甲的精锐部队从四个方向爬上了兵工厂的围墙。翻过城垛以后,他们就像幽灵一样穿过这座缺乏人手、寂静无声的要塞,迅速制服了少得可怜的卫兵。没过多久,埃齐奥和巴托罗缪就来到了他们最可怕的敌人——西尔维奥和但丁面前。
但丁戴着铁指虎,挥舞一把巨大的连枷,保护着他的主人。埃齐奥和巴托罗缪一时间难以近身,而他们的部下正在和其余的敌人交手。
“他真是个优秀的样本,不是吗?”西尔维奥站在安全的城垛上,吹嘘道,“能死在他的手上,你们应该感到光荣才对!”
“见鬼去吧,混蛋!”巴托罗缪大吼道。他用手里的长棍缠住了那把连枷,用力一拉。但丁武器脱手,连忙向后退去。“上啊,埃齐奥!我们得抓住那个肥胖的杂种!”
但丁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根缀满扭曲长钉的铁棒,再次冲了过来。他朝巴托罗缪挥出铁棒,其中一枚钉子在他的肩膀上划出了一道伤口。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你这头没用的猪猡!”巴托罗缪吼道。
这时埃齐奥已经装好了他的火器和弹丸,朝西尔维奥开了一枪,但没能命中目标。弹丸击中了砖墙,在雨点般的火花和碎片中弹开了。
“奥迪托雷,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来意吗?”西尔维奥大吼道,虽然那一枪显然吓得他不轻。“但你已经太迟了!现在你做什么都没法阻止我们了!”
埃齐奥装上弹丸,又开了一枪。但他太过愤怒,西尔维奥的话又令他不解,这一枪又射偏了。
“哈!”西尔维奥朝城垛下吐了口唾沫,但丁和巴托罗缪则在一旁打得不可开交。“你还假装不知道!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但丁很快就会解决你和你肌肉发达的朋友。你只是在走你的蠢货父亲的老路而已!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那就是我没能亲自绞死乔凡尼。我多想拉下拉杆,看着你可悲的父亲在绞索里挣扎喘息的样子啊!当然了,我们还会有很多时间去对付你那个饭桶叔叔马里奥,还有你那半疯不疯的老母亲玛莉亚,以及你美妙的妹妹小克劳迪娅。我都多少年没干过二十五岁以下的女人了!听好了,我会把最后两个留在坐船的时候享用——海上的生活可是很容易寂寞的!”
尽管怒不可遏,埃齐奥还是记下了西尔维奥连同侮辱一起不经意地透露出的那些讯息。
到了这时候,西尔维奥的手下凭借人数优势,渐渐挽回了劣势。但丁朝巴托罗缪猛地挥出一拳,戴着铁指虎的那只拳头砸在巴托罗缪的肋部,逼得他蹒跚退后。埃齐奥朝西尔维奥射出了第三枚弹丸,这次它穿透了审判官那身长袍贴近脖颈的位置,西尔维奥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流出几滴血来,但他并没有倒下。他对但丁高声下令,后者连忙转身返回,爬上城垛,来到他的主子身边,和他一起消失在墙壁的另一边。埃齐奥知道墙那边肯定有条梯子通向码头的梯子,于是他高声呼唤巴托罗缪跟上自己,随后离开了战局,前去追击。
他看到他们爬上了一条大船,却也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愤怒和绝望。他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到一艘庞大的黑色帆船消失在潟湖的南部。
“我们遭到了背叛!”埃齐奥听到西尔维奥在说,“那条船没带我们就启航了!愿他们都下地狱!我一直都忠心耿耿,可他们给我的却是这样——这样!——的报答!”
“我们用这条船追上他们吧。”但丁说。
“已经太迟了——而且乘着这么小的船,我们永远也到不了岛上:不过至少我们能用它来逃离这场惨败!”
“那我们赶紧出发吧,大人。”
“说得没错。”
但丁转向那些瑟瑟发抖的船员。“解开缆绳!升起船帆!打起精神来!”
在那一刻,埃齐奥的阴影穿过码头,踏上了那条船。惊恐的水手们四散奔逃,纷纷跃入浑浊的潟湖之中。
“离我远点儿,你这恶徒!”西尔维奥尖叫道。
“这句侮辱就是你的遗言了。”埃齐奥说着,刺中了他的腹部,又拖动利刃,扩大了伤口。“就凭你对我的家人的侮辱,我就该割掉你的卵蛋。”
但丁站定在当场。埃齐奥对上他的双眼。那壮汉一脸倦容。
“结束了,”埃齐奥告诉他,“你站错了边。”
“也许是吧,”但丁说,“但我还是能杀死你。你这肮脏的刺客。我已经受够你了。”
埃齐奥扣动了火器的扳机。弹丸正中但丁的面孔。他倒了下去。
埃齐奥跪在西尔维奥身边,为他念出赦罪祷文。
“你原本要去哪儿,西尔维奥?那条船是谁的?你不是要争夺总督的位置吗?”
西尔维奥无力地笑了笑。“那只是个假象……我们要去……”
“哪儿?”
“太迟了。”西尔维奥笑了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埃齐奥转身面对但丁,让他狮子般的头颅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他们的目的地是塞浦路斯,奥迪托雷,”但丁嗓音沙哑地说,“希望告诉你这些能让我的灵魂得到救赎。他们想……他们想……”但鲜血哽住了他的气管,他的生命也随之消逝。
埃齐奥把那两人的钱包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一封但丁妻子的信。他羞愧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
希望有一天,你会真正明白我这封信里的话。很抱歉,我做了那样的事——让马可把我从你身边夺走,跟你离婚,并且成为他的妻子。但他现在已经死了,我或许能找到让我们破镜重圆的方法。但我想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还是说你在战斗中受到的伤太重了?我的这些话如果没能勾起你的回忆,又是否牵动了你的心?不过无论他们怎么说都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你仍然在我的心里。我会找到方法的,我的爱人。为了让你想起来。为了让你痊愈……
永远属于你的,
格洛丽亚
信上没写地址。埃齐奥小心翼翼地折起那封信,放进钱包里。他会问西奥多拉是否知道这段奇怪的过去,又能否把这封信还给寄信人,连同那个不忠女子的真正丈夫死去的消息一起。
他看了看那两具尸体,朝他们画了个十字。“安息吧。”他悲伤地说。
埃齐奥还站在那里的时候,巴托罗缪喘着粗气出现了。“看来还是老样子,你一个人就解决了。”他说。
“你们占领兵工厂了没有?”
“你觉得如果没有的话,我还会来这儿吗?”
“祝贺你!”
“万岁!”
但埃齐奥却看向大海那边。“我们夺回了威尼斯,我的朋友,”他说,“阿戈斯蒂诺可以统治这儿,不必再担心圣殿骑士团的威胁。但我恐怕没时间休息了。你看到海平线上的那艘大帆船了吗?”
“看到了。”
“但丁在死前告诉我说,那条船要去塞浦路斯。”
“去干什么?”
“这就是我必须弄清楚的事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