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房间一片狼藉,酒壶滚落地上,床褥凌乱,残余的酒渍、涎水和呕吐物混合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裤子上竟然还有一摊黏糊糊的东西,让公蛎耳尖儿发热,脸儿发烫。
公蛎跳下床来,飞快地将被褥叠好、酒壶扶正,这才红着脸叫道:“阿意!”
阿意不在——或许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春梦?
但地面之上,散落着几根带血的羽毛,脏兮兮的。公蛎捡起一根,放在鼻子下呆呆发愣。
不知为何,他面前竟然浮现的是小妖的脸——若是这事儿小妖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公蛎既激动又沮丧。
门忽然响了一下,一个娇柔的声音道:“公子起床了吗?”
公蛎跳起来扯过帐幔,将裤子上的污渍遮住,颤抖着声音道:“阿意,是你吗?”
进来的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女,捧着一套新衣,彬彬有礼道:“公子请更衣,房间我来收拾便好。”接着转过身去。
公蛎慌忙换了衣服,将脏衣服塞在床下,迟疑道:“请问姐姐,这是哪里?”
侍女低头回道:“我这便带您去见大人。”
公蛎惴惴不安地跟着侍女,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处宽敞的厅堂之中:雕花大屏,高几大桌,装饰虽然不多,却处处透着一股古朴大气。一端会客,另一端摆着书桌书架,以珠帘为隔,隐约见一身材修长的男子,正在泼墨挥毫。
男子听到响动,直起身往这边看了一眼。公蛎忙噤声而立。
男子隔着珠帘道:“早餐还没吃吧?”他的声音低缓,稍带一点点沙哑,十分悦耳。
未等公蛎回答,一个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一碟麻油鸡丝,一碟酸辣冬笋,一盘剥好皮的五香鹌鹑蛋,几块炸得焦香的油饼,配上熬制得黏稠的红豆米粥,让人食欲大振。
男子和气道:“我向来不爱豪奢,早餐简陋了些。勿见怪。”
公蛎忙致谢:“您客气了。”
但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哪里敢随意吃人家的东西,施礼道:“请问这里是……”
男子也不说话,拿起毛笔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墨水是空中凝成一个“明”字,然后慢慢滴落到砚台之中,一滴未洒。
公蛎被他露的这一手惊到了,结结巴巴道:“明……明道长?”
男子放下笔,打开珠帘走了出来,道:“正是。”他微微笑道:“我,便是明崇俨。”
看着明崇俨玉树临风地站在自己面前,公蛎绞尽脑汁,只想起“温润如玉”这么一个词。不错,温润如玉,形容的便是明崇俨这样的男子。公蛎眼光挑剔,自认为见过的美男子,毕岸算一个,江源算一个,但同明崇俨比起来,毕岸过于冷淡,江源过于懒散,唯有明崇俨,不仅具有眉眼如画、面如冠玉的容貌,更有温和的眼神和动听的声音;且明崇俨年纪稍长,比毕岸、江源又多了一份沉稳,气质儒雅却无高高在上之态,神色和煦又无狎昵低俗之感,令人感觉如春风扑面,尺度拿捏恰到好处。
明崇俨看了他一眼,道:“哦,我想起来,我们原是见过面的。”
难为这么一点小事,他竟然记得。公蛎心中好感大增,忙鸡啄米一般点头:“在滨河天街上,在下不小心冲撞了天后的仪仗,多亏大人出手相助……”
明崇俨摆手道:“不足挂齿。你先吃饭再说。”他背手凝视着窗外。
公蛎不知明崇俨是什么心思,但见他面目和善,便大着胆子道:“多谢明道长相救。”
明崇俨道:“昨晚休息的怎么样?”
公蛎脸一红,道:“很好。”
明崇俨关切地道:“我看你气色不大好。”
公蛎脸又开始发烫,支吾道:“没事。”见他明明心事重重,但依然温和细致,让人如沐春风,越发敬重。
但毕岸自昨晚便不见踪影,公蛎很是担心,鼓起勇气问道:“我还有一个同伴,您可有见到他?”
明崇俨完全不在意他的唐突无礼,道:“你说的是毕公子吧?他一心要去救苏姑娘,先行走了。”
公蛎松了一口气。
明崇俨踱了几步,回过头来,黯然道:“暗香馆头牌离痕姑娘一个时辰前被人杀害,你可知道?”
公蛎的额头瞬间冒起了汗,支吾道:“这个……我同毕岸本来是要去暗香馆的,可是……”
明崇俨却未追问,长叹了一声,又背过身去:“我已经捉到杀害离痕的凶手。”
公蛎大惊,欲要辩解说毕岸不是凶手,却觉得语言苍白,正盘算着如何开脱,却见明崇俨朝外道:“进来。”
一个大胡子侍卫应声而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
却是王进,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如同未看到公蛎一样,径直走向明崇俨,将托盘上蒙着的白布打开。
托盘之中,是一只金属手。公蛎自然认得,这是巫琇的手。
明崇俨眼圈泛红,握住了胸前的一只玉蝴蝶——公蛎猜想,这是他同离痕的定情之物——喃喃道:“他有什么事怎么不冲着我来?为何找痕儿下手?”
王进回道:“巫琇自昨日从忘尘阁逃脱,一直潜伏在暗香馆离痕别院,伺机出手。”
明崇俨眉头紧锁,喉头急促地抽动起来。王进继续道:“巫琇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重创了大人,又嫁祸了毕岸。”
明崇俨明明悲愤交加,对王进依然和颜悦色:“好,你暂且退下。忙了一宿,带几个弟兄好好休息一下。”
王进脸上的疲惫似乎一扫而光,朝二人施了一礼,躬身退出。
明崇俨踉跄了几步,扑在高几之上,双手掩面,肩头耸动,但只见泪水滴落,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种无声的悲痛,公蛎感同身受,想起胖头,更觉心碎,恨不得陪他大哭一场。
他哭了一阵,终于平静。待转过身来,已经恢复刚才的儒雅平静,只是脸上仍余泪光。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公蛎,苦笑道:“你看,便是我名声赫赫,也无法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明崇俨乃门阀士族、书香门第,离痕却是青楼女子,不用多想,公蛎也能明白其中有多大的阻力,只是没想到,离痕竟然如此意外身亡。
但公蛎想的却是,怪不得民间对明崇俨赞誉多多,从刚才体贴下属的举动,到当下的真诚无奈,不知会有多少人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明崇俨手指尖微微颤抖,痛心道:“原是我考虑的不周全。我早该亲自出手,早早地除掉巫琇……一时疏忽却造成痕儿……”
公蛎迟疑道:“或者巫琇只是想杀毕岸,结果不小心……”
明崇俨摩挲着玉蝴蝶,惨然一笑道:“或许吧,可是又有什么分别?”
公蛎见他难过,不知该如何安慰。
两个大男人,各自默默垂泪。过了一阵,明崇俨终于开口,苦笑道:“唉,只顾悲痛,正事都忘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我今日请你来,是想聊一聊关于洛阳地下金蟾阵一事。”他端起茶壶,亲自给公蛎换上一杯新茶。
公蛎抹了眼泪,忙道:“请讲。”
明崇俨道:“关于地下金蟾阵,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公蛎点点头,道:“毕岸说,金蟾阵一旦启动,必将房倒屋塌,河水倒灌,洛阳城可能整体倾覆,后果不堪设想。”
明崇俨道:“正是。这个金蟾阵是洛阳地脉奇异的命门所在,所以自前朝以来,那些被打击的邪教一直试图启动金蟾阵。其中最大的一支,当属巫教。”他满目忧虑地看着窗外,眉头微蹙,鼻子挺立,侧面竟然极美。
公蛎唯有点头。
明崇俨转过身来,道:“这两年来,巫教活动猖獗,重启金蟾阵一事愈演愈烈,隐藏的杜门被破坏,开门启动。”
杜家村、鹰嘴潭、中了冥花蛊的活死人,这些都是公蛎亲身经历过的。公蛎忙道:“我知道。”
明崇俨忽然问道:“你可知巫教的头目龙爷?”
公蛎道:“知道,多次听毕岸讲过。”
明崇俨道:“龙爷的真名,叫做方儒。”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腾地站了起来,失声道:“方儒?龙爷?”
明崇俨点头道:“不错,方儒便是龙爷。”他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方姓是个古老的姓氏,源于姬姓,一说出自西周后期周宣王时大夫姬方叔将军。方氏擅长巫医之术,世代相袭,家族威望甚重,不过到了战国时期,追随姬非,意外遭受灭顶之灾。”
“方氏到了方儒这辈,能掌握祖上巫医之术的,已经无几,但他天资聪慧,一心要重振家族雄风,故重组巫教,自称龙爷。”
当日攰和说得不错,正宗方氏原本是姬姓旁支,韩非子死后受到牵连,家族逐渐分散零落,势力不再。
公蛎唯有呆呆听着。
明崇俨道:“十年前,巫教经官府大规模围剿,力量削减,头目龙爷逃走。官府一直抓捕但次次都被他逃脱。但自六年之前,他突然销声匿迹。”
“我只当他已经洗心革面或已遭意外,尚且暗自庆幸。不料却得到消息,原来他躲在了金蟾阵之中,如今法力惊人,正在指使手下教众启动金蟾阵,企图趁洛阳颠覆、民不聊生之时,颠覆朝廷。”
那个疯疯癫癫记不起自己名字的拐子明,那个自称是明崇俨兄弟的方儒,竟然是各方势力苦苦寻找的龙爷?
明崇俨看到公蛎脸上的错愕,苦笑道:“我同方儒打交道多年,对他的性格、为人相当了解。他性格多变,城府极深……”他忽然顿住,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道:“你一定不相信,我同他……同他做了多年的兄弟,却丝毫不知他的身份。光是这份心机,我自叹不如。”
公蛎瞠目结舌,满脑子都是方儒疯疯癫癫的样子。
明崇俨道:“十几年前,我年龄尚幼,他在我父亲手下做一个打杂的小吏。他机灵懂事,所以举家上下都喜欢他。而我当年是个不成器的,不爱读四书五经,偏偏爱找些妖魔鬼怪、巫术修道的东西来看。父亲十分生气,便让方儒来劝我。方儒便说,这些东西背地里喜欢就好,不要伤了老人家的望子成龙之心,并顺手教我了一手平地生莲的法术。”
公蛎小声道:“他年纪轻轻,能有如此法术,也算厉害的了。”
明崇俨道:“正是,我听了他的劝,表面上用心做功课,背地里便同他一同探讨研习古老的巫术,也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法子,对巫术极为了解,御鬼神,施符咒,无一不精。我们两个无话不说,我父母家人都极喜欢他。你能想象我们当年曾好到什么程度吗?”
公蛎看着他。
他叹了一声,道:“我们同吃同住,情同手足,他也认了我父亲做义父。我知道他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在法术方面有所作为,却不知道他利用家族优势,早已暗中笼络巫教旧部,取代了前任龙爷,将巫教发展壮大。”
这些描述,同方儒说的一样。只是方儒隐瞒了自己是龙爷的事实。
明崇俨道:“乾封初年,我去湘地黄安做县丞,他丝毫不计较湘地的苦寒毒瘴,义无反顾地陪同我一起去了。我当时感激涕零,更认定他是好兄弟,却不知他只是借机在那里笼络旧部。”
明崇俨对着窗户出了一会儿神,道:“其间我们俩联手,治好了刺史之女的病症,清理了湘西蛊毒。”他眼里显出一丝愧意,“你看,这件事大部分是方儒所为,但功劳名声却归了我。”
公蛎见他如此仗义,更加敬佩,由衷地赞道:“您这份心胸肚量,却是他所不及。”
明崇俨摇头道:“他聪明好学,头脑活络,这点却是我所不及的。”沉默了一阵,又道:“那时我年轻气盛,在他的恭维下,觉得自己很是厉害,对于官府打击巫教,常常指手画脚地出主意,并事事都与他商量。”
公蛎心想,怪不得龙爷次次逃脱,原来是你泄的密。却没敢说出来。
明崇俨苦笑道:“唉,如今想来,他当时言行也是错漏百出,只要稍一留心便能发现。比如十年前他外出游历几个月,回来后大病一场;常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等,可我竟然一点都不曾怀疑。”
公蛎安慰道:“这事儿如此离谱,哪里会同身边的人联系在一起,自然是想不到的。”
明崇俨道:“直到六年前,我因为湘西巫毒一事受到圣上嘉奖,调任洛阳,并奉命直接接管剿灭巫教残部事宜,他忽然失踪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但他一直杳无音讯。可是直到两年前,我抓到了龙爷的一个替身。”
公蛎想起前晚巫琇费尽心思杀掉的那个“龙爷”。
明崇俨道:“龙爷心思缜密,自己藏匿金蟾阵,却安排了几个替身,替他轮流处理教内事务。我这次抓到的,刚好是个心腹。其间我用尽各种办法,终于得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
显然里面涉及诸多机密,他顿住不讲,公蛎也不便追问。
明崇俨停了好一阵,才郁郁道:“我逐条整理这些线索,这才发现方儒与龙爷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似乎想哭,又做出想笑的表情:“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公蛎重重地点头。
明崇俨道:“我不知如何和家父交代,哦,家父对他,视同亲生,一直念叨着要我找他回来——我不知如何向家父交代,又不愿同他为敌,”他脸上露出羞愧之色,“真是有负于圣上和天后对我重托,对不住那些被巫教残害的黎民百姓……”
他平静了片刻,继续道:“这两年来,我在剿灭巫教方面,变得不甚积极。因为我实在……实在无法想象,我同方儒兵戎相见的那一刻,该如何面对。所以我便想,只要方儒他不再兴风作浪,残害百姓,我便当他死了罢。”
公蛎满脑子都是拐子明对自己说过的话,各种真假难辨,也不知如何跟明崇俨讲,迟疑了良久,方才问道:“那您如今作何打算?”
明崇俨道:“我知道你和毕岸一直在清剿巫教余孽,可惜我除了提供少许讯息,并未亲手相助,致使巫教坐大。如今我身受圣上和天后器重,享尽人间虚名,如何能置身事外,任由洛阳黎民百姓遭受如此大难?”他回头一笑,轻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语调平缓,波澜不惊,明明是视死如归的豪言壮语,却说得如同家常闲话。
公蛎想要说些赞美的话语,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只觉得自惭形秽,越发显得自己渺小低俗,良久才憋出一句来:“我能帮上什么忙?”
明崇俨转过身来看着公蛎,微笑之中带着一点无奈,道:“这便是今日我找你的原因。”他的眼睛黑而深邃,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让人顿感平静安详。
公蛎的心怦怦直跳。毫无疑问,他肯定是求自己帮忙的;依公蛎的性格,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安危,可是看着他的眼睛,说出来却是:“但凭明道长吩咐。”
谁知明崇俨看了他良久,眼神却黯淡了下去,喟叹道:“算了,我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哪里有资格要求他人?!”
不等公蛎说话,他朝门外一摆手,对守卫在门口的王进道:“你送龙公子回去吧。”又对公蛎道:“离开洛阳,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嘱咐王进:“领纹银百两,赠好马一匹,连夜送龙公子出城。”
公蛎反而急了,道:“这怎么行?”
明崇俨坚决道:“放心,过会儿我见到毕公子,也会劝他离开。洛阳之事,你等参与于事无补,不要做了无谓的牺牲。”
公蛎对他由衷地佩服起来,心中闷闷地想,人家能官至正谏大夫,法术名震天下,原是有这份胸襟气魄撑着呢。
明崇俨背手而立,道:“我要阻止他启动金蟾阵。只是金蟾阵一旦启动,原有的方位已变,下面又凶险异常……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公蛎很想说些鼓励的话或者一些豪言壮语出来,却不知如何开口,正在斟酌,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进来,同明崇俨耳语了几句。
声音虽小,却瞒不过公蛎。侍卫说的是:“流云飞渡苏媚被巫琇囚于地下金蟾阵,忘尘阁毕岸正前去解救。”
明崇俨说的是:“暗中保护毕岸。提醒他地下凶险,有红水暗溪,千万小心。”
侍卫点头,正要退出,又被明崇俨叫住:“当日刺杀胖头的凶手可找到了?”
公蛎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侍卫若有若无地瞟了公蛎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目前线索显示,似乎是狐族所为,根源在于胖头拿了狐族的人骨哨。”
明崇俨微微摇头道:“不可能,他同狐族江源公子私交甚好。再查。”
公蛎如同被兜头浇了一大桶冷水,浑身冰凉,大声叫道:“不!”
明崇俨同侍卫皆是一愣。公蛎瞠目结舌地看着明崇俨,良久才讪讪道:“明道长,我不愿做懦夫,愿听候您的差遣。”
明崇俨怜悯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一股热血往头上涌来,公蛎挺了挺胸,坚决道:“我愿为洛阳黎民出一份绵力。”
明崇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眼中闪出泪光道:“好,你既有此心,我定不负众望。”抓起茶盅,大声道:“我以茶代酒,敬龙公子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公蛎只觉得热血沸腾,大声道:“愿唯道长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