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津还丹 七

窑洞之中空间有限,公蛎听到床板断裂的咔嚓声,两人打斗卷起来的风如同刀割。

一道白光带着低啸声朝公蛎刺来,却刚好刺中一条小臂粗的藤蔓,藤蔓吱地一声,抽搐着缩了回去。公蛎身上力道微松,他愣了一愣,迟钝地低头看着跌落在地上的东西。

是木赤霄。

公蛎慢慢移动脚爪,将木赤霄握住。

木赤霄在公蛎的手中,正在变得通红,如同火炙了一般。可是公蛎却拿不动,只有勉强将剑尖刺入地下。

地面冒出一股绿水。

公蛎听到琉璃珠笑道:“这个蛇王藤,看起来不怎么中用。”又听他叫道:“公蛎!”

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公蛎心中一阵激动,顿时来了精神,抓着木赤霄一阵乱刺。

原来毕岸早已经潜伏在此处了——公蛎不得不承认,毕岸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蛇王藤如同炸窝的耗子,吱吱叫着扭在一起,化为一摊浓稠的汁水。阿姆脸色十分难看,却不为所动,她冷笑了一声跳出圈外,一把抓住了阿意,冷着脸道:“你怎么进来的?”

毕岸将衣服上沾的一根稻草拍打下去。

原来刚才在瀑布外画门而入的稻草人,竟然是毕岸。

阿姆哼了一声,道:“龙爷还以为自己算得精妙,却连被人混入都不知道。”她瞥了一眼床底的龙爷尸体,眼神之中露出几分得色。

毕岸道:“您靠上了龙爷这棵大树,怎么今晚突下杀手呢?”

阿姆面不改色道:“不是我杀的,杀他的是那条小水蛇。”

公蛎又惊又怒:“你真是睁眼说瞎话!”

毕岸微微摇了摇头,道:“阿姆真是嘴硬心狠。龙爷死了,这巫教以后就算是归入你的麾下了。”

阿姆嘴角抽动了几下,咧开嘴笑得极其开心,以致于嘴角爆起了皮。


公蛎挪到里面靠墙的位置。窑洞之中一片狼藉,床板断裂,几个女孩叠罗汉一般堆在角落处,估计是毕岸在打斗过程中唯恐伤了她们,有意抛出来的。

但阿意的床在阿姆身后,毕岸试了几次,都无法将阿意救出,便被阿姆钻了空子。

阿姆的金属手爪卡在阿意纤细的脖颈上,似乎只要稍一用力,她的脖子便会折断。阿姆用小指指腹轻拍她红嫩的小脸,道:“连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都想混入我的珠母之中,真是痴心妄想。”

公蛎紧张得浑身颤抖,张嘴欲要喝止,却忍住了。

阿姆咯咯地笑了起来,道:“毕岸,你一直不是我的对手,知道为什么吗?”

毕岸轻描淡写道:“顾忌太多。”

阿姆忽然收了笑容,叹道:“我真是太喜欢你们两个了。”她的眼神阴郁,似乎有无尽的无奈。

公蛎终于想起她像哪个了,忍不住叫道:“巫琇,巫琇是你什么人?哥哥还是弟弟?”

阿姆忽然换了一种腔调,既不是别扭的异域腔,也不是那种细中有粗的破锣音:“你看出来了?”

毕岸叹了一口气,道:“他就是巫琇。”


公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巫琇不是死了吗?”

巫琇冷酷道:“我若不找个人顶包假死,如何躲得过你们的追捕?”

原来当日在大杂院,死的根本不是巫琇。公蛎竭力摆脱蛇王藤带给他的麻痹感,挣扎着道:“老奸巨猾……若不是你要害人,谁要去追捕你?”

巫琇看了一眼公蛎,微微摇头道:“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不长进。可笑总有人跟我说,你是……”他忽然收住了话头,手上用力,阿意的脸马上胀得通红。

公蛎已经不在意他对自己的贬斥,一颗心全系在了阿意身上。

毕岸皱起了眉头。巫琇眯起眼睛看着毕岸:“这个女孩,是你的意中人?”

毕岸点了点头,道:“是。你怎么知道的?”

公蛎大怒,跳起来叫道:“不是!”他刚想责骂毕岸对阿意的觊觎,忽然心中一动,临时改口道:“如果不是,何苦拼了命救她?”

毕岸看了他一眼,眼神微带笑意,如同公蛎与胖头合伙骗人时的淡定。

公蛎一个滚动,变回隆公犁,紧紧握着木赤霄,站到毕岸身后——阿意若是醒来,看到他和木赤霄,还能记得当初的约定吗?

巫琇用长长的指甲在阿意的脸上划动,道:“可是我看这条小水蛇明明更紧张。你们兄弟两个,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反目吧?”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毕岸:“据我所知,你家隔壁的老板娘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啊。”

毕岸嘴角动了一动,道:“放了她,我放你走。”

巫琇道:“你有些自大了。看看你现在的脸色,以你当下的能力,想要跟我谈条件,只怕没这个资本。”

公蛎这才留意到,毕岸面无血色,形容消瘦,像是大病了一场。只是眉宇之间冷峻意味不减,依然英气逼人。

这些天来,公蛎沉浸在胖头逝去的悲痛之中,疑他未尽全力,心生嫌隙,虽然明面上未闹翻,但这些天日渐生疏。直到今晚,才又觉得心中回暖。忙问道:“你怎么了?”

毕岸微微一笑,道:“没事。”

巫琇冷笑道:“倒是兄弟情深。”

毕岸抬起眼睛,道:“如今你独自一人走肯定没问题,但是你舍不得,这些成熟的血珍珠,要采集了。”

原来两人都有顾忌,怪不得打斗良久,都没伤了其他人。巫琇额上青筋崩起,咬牙切齿道:“我若不要这批珠子呢?”他桀桀地笑了起来:“你们两个颅内的血珍珠,成色更好。”

毕岸轻松道:“我没本事制服你,但拖你过了子时却没问题。”

巫琇脸色阴晴不定,道:“这些女孩子们,已经不能算是活人,只能叫做珠母。而且珠子已经寄生半年之久,你救了她们,她们也活不过半月。你何苦为了一些珠母丢了自己两兄弟的性命?”

公蛎叫道:“其他的我不管,你先放了阿意再说!”

巫琇笑着对毕岸道:“你瞧瞧,你这位水蛇兄弟,心里想的可跟你不一样。你觉得你格局够大,其实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他,直接明了,寻找最有效的解决方式。”

阿意似乎被几人的谈话惊动了,挣扎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但一看到自己所处的处境,顿时大为惊诧,小声道:“这是……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公蛎激动地挥舞着木赤霄:“木赤霄!你要的木赤霄!我!隆公犁啊!”

她粉嫩的小脸胀得通红,定定地看了公蛎片刻,勉强笑道:“是你啊。”

公蛎热泪盈眶:“是我。我一直在土地庙等你。”

阿意的声音如同天籁:“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公蛎无暇去想她所谓的“离开”是怎么回事,只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但她的目光随后停在毕岸脸上,声音又轻又柔:“你是来救我的吗?”

毕岸表情冷淡,朝公蛎略一示意:“是他。”尽管公蛎对毕岸的明确表态感到欣慰,但看到阿意闪亮的眼睛,还是心中泛酸。

阿意嫣然一笑,如盛开的花朵:“谢谢你们。”

公蛎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巫琇不耐烦起来:“谈情说爱,还是换个地方。”阿意似乎觉得很好玩,仰脸看着巫琇道:“你是谁?”

巫琇阴恻恻笑了起来:“快死的人,知道了也没用。”手上稍一用力,阿意咳了起来,双手徒劳地扣着巫琇的手指。

公蛎叫道:“你别乱动!”心想找准机会偷偷溜到巫琇身后偷袭,但巫琇这个老狐狸一眼便看穿公蛎的心思,冷笑着后退了一步,手上更加用力。

阿意脸色红胀,泪眼涟涟。


三人对峙着。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闷响,地面发出微微的颤动。毕岸斜靠着门框,表情瞬间轻松了起来,道:“哦,子时将过,出口很快将被封上,这一屋子的人,只好做了金蟾的祭品。”

巫琇神色一凛。毕岸轻描淡写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公蛎也是。可你大业将成,若要赌一把,我愿意奉陪。”

公蛎看他气定神闲,一直以为他有什么奇妙的手段,没想到却是这种破釜沉舟的打法,顿时急了:“阿意不能死!”

毕岸却不理他,指了指公蛎手中的木赤霄,看着巫琇道:“你有土遁术,我有木赤霄。当然,你可以施展傀儡术,但对我没用。”他割破手指,将血抹在一条床腿之上。

一个白色小纸人从床腿里侧脱落,掉在地下,自燃起来。

公蛎学着他的样子,割破手指,果然每个床下都有一个形状各异的小纸人,一碰到公蛎的血,便燃烧起来。

毕岸道:“这里位置不够,你能施展的法术并不多。火攻你不如公蛎,舞剑你不如我。”

公蛎心想,自己哪里会什么火攻?

巫琇脸色铁青,嘎嘎地笑了起来:“是吗?”

毕岸微笑道:“我知道这大半年你技艺精进,斗法方面我远远不是你的对手。但我可以死缠烂打,让你的巫术发挥不出来。”

巫琇冷眼斜视着毕岸,道:“你果然有备而来。”

毕岸微微躬了躬身子,道:“正是。”

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似乎瀑布正在移动,夹杂着坍塌的轰隆声,隐约之中,竟然还有小女孩的哭声,吱吱啦啦,断断续续。

公蛎忽然想起了二丫,心中顿时有些慌张,但看到毕岸和巫琇剑拔弩张的样子,只好强装镇定,道:“外面怎么了?”

毕岸双唇紧闭,一眼不眨地盯着巫琇。

巫琇的眉头跳动了一下。阿意手脚舞动,眼睛圆睁,带着哭腔道:“听我说……”巫琇松了松手,阿意呕了几呕,喘着气道:“这里快要塌陷了,不要打了,快走啊!”她泪眼蒙眬,殷切地看着公蛎。

巫琇森森道:“小女娃儿,还当我们是打着玩儿呢。”公蛎看到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疼不已,头脑一热冲了上去,举着木赤霄朝着巫琇一顿乱刺,并叫毕岸:“你攻他下路!”

巫琇早有防备,拉过阿意挡在前面,并伸出脚一勾,公蛎一个前倾,差一点将木赤霄刺进阿意的肩头,无意瞥见毕岸依然站得笔直,顿时大怒,“快来帮手啊,你摆什么玉树临风?”

气息一岔,脚步更乱,巫琇单手一拖一扭,不仅将他的木赤霄夺了去,并顺势踹了他个窝心脚。

便在这一刹那,伴随着阿意的一声尖叫,只听哗啦一声,窑口塌下了半边,尘土飞扬,门口的蜡烛头被掉下来的石块压灭,屋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阿意的气味随之被尘土味掩盖。耳边满是气流旋转带来的奇怪呜呜声,脚下土地松软,站立不稳。

公蛎惊叫道:“阿意,阿意!”摸着方向朝刚才阿意站的地方扑了过来,却一脚踏空,似乎这里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空洞。公蛎急忙扭转身体,正要稳住身形,隐约听到阿意惊恐的求救声,接着脚腕一紧,被人拖着向下滑去。

但同时左手手臂被人抓住,却是毕岸。黑暗之中,只听毕岸叫道:“快上来!”

公蛎一想到阿意即将如胖头一样,在自己眼前消失,心中痛苦万分,一边推打毕岸的手臂,一边狂乱叫道:“阿意!阿意在下面!我要去救她!”

毕岸厉声喝道:“下面不是阿意!”

抓住公蛎脚腕的手,力度渐大,公蛎听到阿意在嘤嘤哭泣:“救救我!”旁边还有其他的女孩声音,一齐哭了起来,公蛎心中热血沸腾,用力去抠毕岸的手指,激烈地叫道:“她们醒了,她们都在下面!”

几只手一齐抓住了公蛎的脚腕,毕岸已经支撑不住,而下面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但就在此时,公蛎心中忽然一动,自己反过来抓住了毕岸的手腕。

那些抓着公蛎脚腕的手,硬邦邦的,没有一丝小女孩手若柔荑的娇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