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周围,眼光偶尔在竹林处停留一下。
毕岸拿出一个小沙漏抛给公蛎,道:“不用看了,你最好的逃走距离是一丈,用时需要一百三十四粒沙子。从我这个距离拦住你,只需要一百三十一粒。”
常芳看向另一个方向:“我可以选择这条,直接跳下山石便好。”
毕岸淡淡道:“阿隼在守着。”两个人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日常的寒暄一般,但语言之下的剑拔弩张,连公蛎也能感觉出来。
常芳大咧咧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道:“毕公子不仅一表人才,而且才智过人。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毕岸细心地将老太爷的手脚放平,头也不抬道:“能同您面对面交手,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公蛎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看毕岸又看看常芳,赔笑道:“常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常芳笑了笑,道:“哦,我觉得杜家村的社戏好玩,便过来凑凑热闹。”
老太爷呼吸渐渐平稳。毕岸出神地看着老太爷的脸,道:“我找了整整一个月,都找不到陶家姑娘的踪影。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常芳眉头跳动了一下,懒洋洋道:“毕掌柜行动迅速,只是过于小心谨慎了些。我那日赶着经过杜家村,刚好看到陶家姑娘,所以想着唯恐她吓到了常人,就带她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今天是杜家村三年一次的社戏,她哭着喊着非要来,这不,我便将她带来啦。”
毕岸摆弄着手心的一截指骨,道:“你带了她来,将她伪装成祭祀用的稻草人,投入火中活活烧死。”那枚指骨,是刚才从拜祭的稻草人中拽下来的。
公蛎心惊肉跳,竟然不敢再接腔。
常芳抽出一根马鞭,在手心轻轻甩着,道:“唉,我本想带她来瞧瞧,可她不知怎么回事,浑身血肉化成了白骨,竟然能保持不死,不过连句囫囵话也说不清。到底是人是鬼呢?我也被吓到了,只能这样做,免得惊扰了他人。”
毕岸盯着常芳,道:“陶家姑娘是巫教选中的祭品。”
常芳睁大眼睛:“什么祭品?”
两人对视了一阵。常芳笑了,移开眼睛道:“是,我知道她是祭品。她只有完成这次献祭,这个阵法才能启动。”
毕岸忽然暴怒起来:“你知道这个阵法启动会影响多少人?整个洛阳都会倾覆!邙岭塌陷、洛水倒灌……”
常芳淡然地看着身下墨绿的潭水,薄薄的嘴唇显得尤其冷漠:“这关我什么事?”
公蛎从来没有看到毕岸如此难过,他脸色铁青,好久才道:“你不是巫教的人。为何要助纣为虐?”
常芳眯眼道:“我对五教六教什么的没兴趣,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挺好玩的,便想要试一试。”
毕岸道:“你说谎。”
常芳笑了笑,极为爽快地承认:“是,当然是说谎。”
若是眼神能杀人,估计常芳已经死了。毕岸平静了一阵,道:“那么说,你的目的是什么,幕后主使是谁,你也不会说的吧?”他握紧了拳头。
常芳道:“我从不爱说废话。”他看着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公蛎,道:“不赌博了?”
公蛎尴尬地点头,在身上乱摸了一阵,抠出私藏的几两银子来,小声道:“多谢常大哥那日慷慨解囊。”
常芳看也不看,哼了一声,道:“哦,你们怎么发现我不是提灯人的?”
毕岸双手抱胸,冷冷道:“你点灯时用了血奴烛。”
常芳看向公蛎。公蛎只好将银两收了回去,硬着头皮道:“你……身上没有胡莺儿的胭脂香味,却有一股马革味。”
常芳低头上下嗅了嗅,咧了咧嘴,道:“我实在不习惯那股劣质脂粉味道,刺鼻——血奴烛,不是杜家村祭祀专用的蜡烛吗,我费尽千辛万苦才配好的。”
毕岸冷淡道:“你的血奴烛,配比不对,血奴放多了些半钱。”
常芳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神有些奇怪。
公蛎又一次听到血奴烛,忙插话问道:“血奴是什么东西?”
常芳满不在乎道:“什么血奴,不就是大蚊子么。不过这种蚊子只吸食一种叫做血木的东西,可以用来做香料。”
公蛎无话找话:“嘿嘿,这个村子可真古怪,男的都戴个女人面具。”
常芳皱了皱眉,似乎嫌弃公蛎话多:“古怪,古怪。”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就此别过吧。逃跑虽然难些,但我愿意试一试。”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公蛎分明看到他身上散发出微微的光晕,带着一种凌厉的杀气。
毕岸随随便便弓了弓腰,道:“请便。”
这个举动倒是出乎常芳的意料,他愣了一下。毕岸老老实实道:“你若拼尽全力逃走,我想要强留还是比较困难,而且因为老太爷,未免投鼠忌器。至于你的幕后主使和目的,我会查出来的。”
常芳哈哈大笑,拱了拱手,道:“龙兄弟,毕公子,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毕岸忽然身形一晃,闪电一般跃入竹林丛中,揪出一个人来。
却是胡莺儿。她换了一身家常衣服,甚是麻利,身上还残余着劣质香粉的味道,仰头看着毕岸的脸,可怜兮兮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毕岸道:“胡嫂也是个聪明人。不用我问,便说什么也不知道。”
胡莺儿推开毕岸,扭了一下腰肢,娇滴滴道:“老货郎你可真坏。来这么多次,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是怕我胡嫂看上你?”
毕岸最不擅长应付如此场面,脸上一寒,道:“胡嫂最好收敛些。”已经上了山路的常芳忽然转过身来,远远地大声笑道:“毕公子,她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不关她的事儿。”说着大踏步走了回来,瞪了胡莺儿一眼,道:“瞎搅和什么?提灯人已经死啦。你这个惹祸精,赶紧死远点。”说着一推,将胡莺儿推了一个跟头。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他看似打骂,却是将胡莺儿推出了毕岸和公蛎的控制范围。谁料胡莺儿却不领情,爬起来走到毕岸和常芳中间,叉腰骂道:“你个死马夫,有什么资格教育我?”转过头对毕岸马上换了一副妖冶的面孔,兰花指支着下巴,拿着腔调道:“毕公子?这么说,你是忘尘阁的毕岸?”她上下打量着,口中啧啧有声:“果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可惜为人太冷。”她目不转睛看着毕岸,却忽然上前去捏了一把公蛎的脸,道:“还是这个好,像个过日子的人。”
公蛎措然不及,捂着脸颊说不出话来。
毕岸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皮囊而已。”
胡嫂眨着眼睛,从各个方位打量毕岸,那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连公蛎都看不过去了,心想原来不止男人好色,女人好色起来比男人更甚。
毕岸眉头皱了皱,道:“胡嫂可知道今天的祭祀关系到洛阳的生死存亡?”
胡莺儿满脸笑容,依然目不转睛:“知道,知道。”
毕岸厉声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出这等事来?”
胡莺儿眉眼弯弯,痴痴傻笑:“好玩,好玩。”
毕岸被她盯得浑身不舒服,只好看向一边,道:“陶家姑娘是不是你藏起来的?”
胡莺儿吞咽着口水:“是的,是的。”
毕岸脸开始红了:“你同常芳合伙,将陶姑娘藏在何处?”
胡莺儿笑得极其陶醉:“不能说,不能说。”
她每个词都要无意识的重复一遍,那副色相恨不得将毕岸一口吞了,令毕岸十分抓狂:“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勾引提灯人的?”
胡莺儿冲毕岸抛了个媚眼:“对呀,对呀。”
公蛎在旁边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常芳恢复了淡漠的表情,眼神空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毕岸寒着脸继续问道:“幕后主使是谁?”
胡莺儿扭了扭身子,拿圆滚滚的臀部往毕岸身上轻撞了一下,斜睨着眼睛吃吃笑道:“你要是用个美男计,我便告诉你。”
毕岸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后退了一步,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公蛎。胡莺儿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公蛎心中又好笑又嫉妒,还有几分得意,小声道:“笨蛋,碰上这种荡妇,你要比她更放荡才行。”毕岸不屑地哼了一下,低声回呛道:“说得像你放荡过一般。”脸色一寒,冷冷道:“既然胡嫂不肯说,在下也不强求。阿隼!”
阿隼循声而来,快得令人吃惊。他一个箭步上前扭住了胡莺儿的手臂,像拎鸡鸭一般提了起来。
胡莺儿明明疼得脸都白了,笑意却不减,仍然保持着一副媚态:“毕公子,我的房中术,三十六式,你真的不想试试吗?包你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阿隼一把将胡莺儿掼在地上,胡莺儿背过气去。常芳上去用脚尖一挑,将窝着的胡莺儿翻转过来,皱眉道:“女人就是麻烦。”
胡莺儿嘤咛一声,悠悠转醒。常芳一脸嫌弃的表情,粗暴地将她拉起,愠怒道:“赶紧的,别让人笑话我们不知规矩。”
胡莺儿果然听话地整了整衣襟,规规矩矩地站在常芳身后,只是桃腮轻托,柳眼乱飞,脸上仍是一刻也不得安生。
毕岸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想知道什么,两位再清楚不过。常大哥有何打算?”
常芳看了看虎虎生威的阿隼,苦笑道:“这下我也走不成了。”
胡莺儿痴痴地看着毕岸,不忘回嘴道:“我偷看个美男子,谁让你回来的?”
常芳生气道:“我知道村口被封了,你不会找个地方躲一躲?”
胡莺儿不错眼珠地盯着毕岸,却适时地给了常芳一个白眼:“难得见到如此美男,错过了你赔我?”
常芳气恼道:“你怎么还是如此不懂事?”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吵了起来,简直像两个孩子。公蛎看得好笑,甚至觉得胡莺儿还有几分可爱。
毕岸懒得废话,拂袖道:“阿隼,带走。”
两人停住了争吵,异口同声道:“等等!”常芳上前一步,诚恳道:“对不住了,毕公子,她只是被我利用,我指使怎么做,她便怎么做,不过是寡妇失业的,贪图我给的一些银两。再说勾引提灯人之事,男未娶女未嫁的,实在不能将过错全部算在她一人头上。她一介妇人,除了好色也没什么其他大的恶习。毕公子大仁大义,还是让她走了吧。”
未等毕岸说话,胡莺儿挤上来,吸着哈喇子,嗲声嗲气道:“毕公子别听他的,我什么都知道。”
公蛎还从未见过如此奇葩之人,瞠目道:“好一个花痴。”
胡莺儿不但不害臊,反而抽空儿朝公蛎飞了一个吻,娇声道:“小哥哥,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只是他人不如我这般痴迷、也不敢明目张胆罢了。”又道:“若没了毕公子,小哥哥凑合一下还是可以的,但如今我眼里只有毕公子。”
毕岸不再搭理她,转过身去查看老太爷。常芳忽然惊呼一声,指着潭水道:“快看那是什么?”
几人一同看过去,只见潭水涌动,中间出现个水桶粗的漩涡来。
便是在这一扭头的瞬间,公蛎耳边传来阴恻恻一声冷笑,心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眼前一花,毕岸已经飞身上前,将老太爷从常芳的怀里撕扯下来,接着只听噗通一声,常芳跳进了潭水之中。
公蛎清晰地看到,临入水的那一刻,他脸上依然带着冷淡的笑容,并朝公蛎摆了摆手。
水面恢复平静,依然是连个气泡都没有。
公蛎震惊之极,看着潭水说不出话来。已经被阿隼扭住手臂的胡莺儿尖声叫道:“放开我!我知道如何救他!”阿隼迟疑了一下,松开了胡莺儿。
胡莺儿不紧不慢,将有些散乱的头发重新绾上,步步生莲,娉娉婷婷走到毕岸身前,嘤咛一声骂道:“这个招人烦的马夫!”眼睛却只管看着毕岸含情脉脉。
毕岸抱着老太爷,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公蛎焦急地望着死水一般的水潭,跳脚叫道:“快说怎么救?”
胡莺儿理也不理,叹了一口气,勾头瞧着毕岸了脸,低声痴痴念道:“我有生之年得见如此美男子,也不枉此行。”
毕岸忽然大喝一声:“拉住她!”公蛎瞬间明白过来,伸手去拉,却只扯下一条袖子。胡莺儿如同纸鸢一般,飘落在弱水之中。她的眼睛,始终痴痴地望着毕岸。
公蛎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她的痴迷,无关情色,只是爱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