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回到静域寺客房已是深夜,躺在床上,听着文清微微的鼻息声,沫儿将这几天来的发现仔细梳理了一下。如今,金刚显灵事件也只能瞒得了懵懂的世人。沫儿左思右想,觉得事情的脉络应该是这样的:建平公主买通杨沙勾引信诚公主不成,便利用上钩的怀香施法将信诚变傻。杨沙是个小人,从怀香处得知信诚与圆通的渊源,遂去敲诈威胁圆通。为了保护信诚的名誉,圆通跟踪并揭穿建平,并设计害死了杨沙和怀香。
也许从杨沙第一次以信诚的名誉威胁圆通时,圆通就已经动了杀机,而所谓的静域寺金刚显灵事件从一开始就是圆通设的一个局。但是,杨沙和怀香死时,圆通同自己三人在房里多时,并未出去,那二人是如何被杀的呢?
沫儿对杨沙并无好感,听了圆通的故事,更觉得杨沙卑鄙无耻;怀香本来不是坏人,却因为杨沙背信害主;圆通身为出家人,讲求慈悲为怀,但取人性命时却毫不手软;对于建平,沫儿更是不能理解,贵为公主,衣食无忧,却因一点点可有可无的争风吃醋害自己的妹妹。原来这世上,好与坏的界限竟然如此模糊。
沫儿终于昏沉沉睡去。他和文清这几天都累坏了,连早上官兵的吵嚷声都没有听到,一直睡到将近午时,被婉娘闯进来掀了被子,才不情愿地起床。
婉娘已经梳洗完毕,穿了一件天青色翻领胡服,头戴黑色硬翅襆头,甚是风流倜傥。看他两个依然睡眼惺忪,道:“今天还有正事呢,快点!”
文清打了热水,沫儿混乱抹了脸,一边扎头发一边问道:“婉娘,你说杨沙和怀香是怎么死的?”
文清从脸盆上方抬起头来,道:“我也觉得奇怪。难道真是金刚杀的?”
婉娘笑道:“哪里有金刚杀人一事?听他们胡说呢。”
沫儿突然道:“你带了赤菌粉了?”
婉娘眨着眼睛道:“别问了,先做正事要紧。”
太阳正南,眼见已经午时,三人去了方丈房里。
方丈房间屋门虚掩,圆通坐在蒲团上,正在查看小和尚戒色的冻疮,口里说着:“我给你的冻疮膏你怎么不用呢?这要是冻开了头年年都冻,可就不好治了。疼不疼?”
戒色吸溜着鼻涕,傻笑道:“舍不得。不疼,有点痒。”
圆通从衣袖里拿出一条粗纹棉布手帕,在戒色的鼻子上拧了一通,责备道:“傻孩子,别藏着了。还有呢。”起身从书桌的抽屉里又拿出一瓶白玉膏塞给戒色。
戒色接过,打开盖着闻了闻,道:“真香!”
圆通叹了口气,用手指抿了一点涂在戒色手上,一边轻揉一边道:“我不在了你要听师兄们的话。谁要欺负你,你就去告诉执事师父。好好和大师父们学经文,多读些书。遇事不可任性,做人要良善……”一扭头看到婉娘等站在门边,下面的话顿时打住。
戒色愣愣道:“方丈要去云游吗?”
圆通一呆,回头慈祥地对戒色道:“哦,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戒色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低头站了起来,双脚在地上蹭来蹭去,轻声道:“要去很久吗?”
圆通没有回答,拉过戒色,摸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好孩子,去吧。”
戒色含着眼泪道:“方丈你早点回来。”连文清和沫儿也不理,扭头跑出了房间。
圆通愣神看着他跑远,方微笑着对婉娘道:“开始吧。”
婉娘看着戒色的背影道:“方丈佛心无限。”
圆通叹道:“这孩子是个弃儿,挺可怜。”
房间里有白玉膏淡淡的香味。沫儿觉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却想不起来,耸着鼻子,偷偷拉拉文清。
文清四处看了看,悄声道:“没什么啊。就是今天没点熏香。”
沫儿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用力地拍了拍文清的肩,搞得文清莫名其妙。
熏香。前几次来时,桌面上的小薰炉是点燃的,发出淡淡的香味。可是昨晚到现在,熏炉没有了。
圆通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神态安详,看沫儿时而好奇时而疑惑,道:“小施主有什么要问的?”
婉娘正在点燃桌上的油灯,然后拿出两支长长的银针在火上烤着。沫儿看了一眼婉娘,谨慎道:“方丈,您喜欢点熏香?”
方丈向婉娘赞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转向沫儿,“不,我从来没有点熏香的习惯。这些熏香,原是为了金蛇而点的。”他起身,将身下的蒲团翻转过来,下面竟然是空的。
文清惊道:“真的有金蛇?”沫儿探头看了看,道:“这里什么也没有。”
圆通将蒲团摆好,重新坐下,道:“当然没有。”
看文清和沫儿一脸茫然,圆通道:“杨沙和怀香就是金蛇杀死的,但此金蛇并非金刚手中的金蛇。”
婉娘犹自在火上燎着银针。圆通从容不迫地讲着金蛇。果然如沫儿所想,从杨沙以信诚相威胁开始,圆通便处心积虑想除去他,先是故意造势,让几个小和尚看到门上金刚显灵,然后四处云游,寻找合适的毒物。一月前,在邙岭后山,无意中发现一条一尺来长的小金蛇,带回寺院,养在房内。昨晚放出金蛇,杀了二人。
文清奇道:“这和熏香有什么关系?”
圆通道:“这种西域香料,不仅可以掩盖异味,还可以抑制金蛇的活动。”
沫儿突然想到昨天傍晚,小和尚戒色偷偷摸摸的样子,皱眉道:“戒色……帮你开关门,并寻找时机把金蛇放了出来,是不是?”
圆通深深地盯了一眼沫儿,双手合十道:“不,我提前将金蛇放进了柴房,只是让他去喂了一次,并未让他参与任何事。你放心,他什么都不知道。”
婉娘燎好银针,看了看窗外,慢悠悠道:“时辰到啦。”
圆通闭上眼睛,嘴角微泛笑意。婉娘拿出两个锁魂瓶,分别交于文清和沫儿,简短道:“黑色先来,接十二滴。”然后将其中一支细长的银针慢慢扎入圆通眉心,用另一支将其顶端向下按压。
鲜红的血顺着银针滴落下来,沫儿慌忙用锁魂瓶接住。血滴落处,瓶身上的符号犹如动了一般,在殷红中若隐若现,露出狰狞的黑红色光芒。十二滴血液将瓶身全部包裹,并缓缓渗入,符号终于不见,瓶子变成了普通火漆封口的黑瓶。
一炷香工夫过去,婉娘拔出银针,道:“好了。”
圆通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拿过两个小瓶子捧在手心,柔声道:“丫头,我要走啦。你可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沫儿心里的不安愈发膨胀。小花猫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跳上圆通的膝盖,仰脸望着他,喵喵的叫声中充满了悲伤和不舍。
圆通将两个瓶子捂在胸口,一手去揽小花猫入怀,用下巴蹭蹭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声道:“你要回去照顾她,知道吗?”
小花猫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一下下地舔着他的手指。圆通陷入遐思。良久,才抬头对婉娘道:“麻烦将这只小猫一并带给她。”
沫儿默默接过瓶子。婉娘抱起小花猫,道:“放心。”
圆通双手合十道:“谢婉娘成全。”指着墙角那株枯木盆景,道:“这盆东西,圆通留着无用,就送与婉娘作为谢礼好了。”又打开抽屉,拿出一个荷包来,递给文清和沫儿,“这些是那晚建平给怀香的酬劳,给两位小施主买糕儿吃吧。”
文清连忙推辞,圆通叹道:“我终究是个俗人。其实我有一事要麻烦两位小施主,我看两位宅心仁厚,希望能时不时回来看望下戒色。”文清回头看看婉娘,婉娘道:“收下吧。”
沫儿觉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道:“为什么要这样?方丈你其实可以……留下的。”
圆通微微笑道:“我在,对她来说终是牵绊。我走了,便不会有人以此相胁。况且,金刚一事既出,我不走,天地难容。”
沫儿不知说什么好了。此事被揭穿,建平虽然一时羞愧而去,但时间久了,难保不会再因嫉恨而动什么恶念。
文清抱了那盆枯木,三人告别方丈,看到戒色远远地靠在廊柱上无精打采,心下皆觉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