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寒风料峭,清冷的小尖风刮在脸色同刀割一般,天气干燥,口脂变得热销起来。
不过天气越冷,梅花开得越是灿烂。婉娘征得几个大户人家同意,带了文清沫儿去四处采梅,专挑那些含苞待放的红梅,一朵朵摘了,放在热砂锅里烘焙成半干,再拧出花汁,与淘净的上等红蓝花汁混合,配上丁香、藿香等,用秋天新收的上好洁净棉花裹好,然后投入事先已烧至微烫的酒中,以热酒吸收棉中的香料之味。过三日三夜,取出棉花和香料,将除去膻味的羊脂放人酒中,旺火大烧,直至水分蒸发完毕,红色渗出。此时将宫制锦帛剪成二指宽一寸来长的片,整齐码入小方瓷瓶,趁红色羊脂膏未凝固之时以清油调入,搅拌均匀,倒入瓷瓶内,待其自然冷却,便凝成了细腻娇艳的红色口脂。使用时,只需拈其一片浸透了颜色的锦帛,以唇抿之,便可起到修饰润唇之功效。
说着容易,做起来却十分麻烦,尤其是火候把握,必须很有耐心才行。沫儿偷懒,找了个自以为最轻巧的活儿:剪锦帛。比照婉娘剪下来的大小,二十片为一盒,一炷香功夫,剪了好几盒,但是食指磨出了一个黄豆大的水泡,又痛又痒。
沫儿丢了剪子,举着食指杀猪般长嚎,听声音不像是磨了个水泡,倒像是爪子被剁掉了一般。婉娘又好气又好笑,道:“瞧你那轻巧样儿!”
沫儿哭丧着脸:“你来试试,抓心挠肝的,我恨不得把这个手指头给剁了!”
婉娘忽然侧头听了一下,笑道:“好吧,不用你做事了。有人来,你去接待下。”
沫儿巴不得婉娘如此说,一蹦三跳地去开了门。却是那日所见到的朱公子,带着书童,恭顺谦和地站在门口,一见沫儿,彬彬有礼道:“请问此处可是闻香榭?”
沫儿慌忙请了进来,道:“正是,公子请进。我们这里有男子陈皮露、牡丹粉、白玉膏,还有防止口唇皴裂的各类口脂,公子想要哪一种?”
朱公子微微躬身,腼腆道:“小生先观瞻一番。”
沫儿领他来到中堂,由着他看去,自己围着火炉研究手上的水泡。朱公子看了良久,问道:“请问贵处可否定做?”
沫儿老成道:“公子好眼力!我们这里专门定做优质香粉,您想要什么样儿的?”
朱公子取了一瓶防治冻疮的白玉膏,沉吟不语。沫儿偷眼望着,觉得朱公子对香粉似乎颇有造诣,那些摆在货架下方的普通脂粉,他打眼一看便放下,若是拿起一瓶好的,便会仔细观看,并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
沫儿突然想到,这人该不会是同行,来偷师学艺的吧?转而一想,那天听红袖说他刚中了进士,应该不会如此不堪,但还是留了个心眼,热呵呵问道:“公子哪里人?”
朱公子倒不设防,大大方方道:“小生扬州人。”
他似乎意识到沫儿心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小生家里世代做香料生意,所以看到如此物件,总习惯性分辨下原料。”沫儿见朱公子谈吐文雅,虽然轻声细语,但同那日相比,要大方自然许多。
正说着,婉娘走了进来,笑道:“请问公子想要哪款香粉?”
朱公子瞬间紧张,低头施礼道:“小生……想要口脂。”衣袖一带,差点将货架上一瓶桃面粉打落。沫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婉娘道:“闻香榭里口脂种类甚多,女子用的有艳阳春、梅花娇、心花红、圣檀心、半边娇,男子有莹润珠和丰泽露,不知公子想要哪一种?”
朱公子不敢抬头,脸红了一红,道:“小生想要一款女子用口脂,请推荐……如今冬日干燥,最容易唇部干裂流血……”后面两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了。
沫儿忍不住道:“朱公子不必紧张。”
朱公子鼻尖上冒出汗来,道:“小生没有紧张。”
婉娘笑道:“如此,就定个半边娇如何?油性稍大,颜色也正,送给心上人最合适。”
婉娘说完,交代沫儿好生招待客人,自己又去厨房盯着梅花烘制。婉娘一走,朱公子马上放松了下来,慢慢地询问关于半边娇的情况。
沫儿见他这样子,竟然是个一见女子就慌张的主儿,不禁觉得好笑。
送走了朱公子,婉娘捧着一大锭银子眉开眼笑道:“没想到朱公子一副迂腐小书生样儿,出手倒挺阔绰。看来这款半边娇,要好好做才是。”
文清猜测道:“他肯定是送给安小姐的。”
沫儿却道:“安小姐嘴唇红润,没有皴裂流血。他家在扬州,可能是想从洛阳带些礼物送给他老娘呢。”
晚上黄三做了红烧肉,沫儿贪嘴,吃得太饱,第二天天还未亮,肚子里便翻腾起来,只好不情愿地爬起来去茅厕。一会儿功夫只冻得手脚冰冷,缩着身子赶紧回去,却听大门响了。
天色尚早,周围灰蒙蒙一片。沫儿揉揉眼睛,见黄三从浓厚的雾气中走进来,手里提个红色盒子。
沫儿刚把肚子清空了,见黄三手里的东西,马上联系到好吃的,一蹦三跳过去叫道:“三哥,你去买什么了?”伸头去看盒子。
黄三没想到沫儿起这么早,憨厚一笑,摸了摸他的头,打开盒子给他看,意思是没好吃的。沫儿见盒子里放了个皱巴巴的血奴果,好奇道:“从哪里来的这东西?”
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这肯定还是以前的那颗,婉娘说要送给什么人的,一直没送出去,果子放了多日,所以皱巴巴的。
黄三未予回答,皱着眉指指沫儿的光脚丫,又指指房间,示意他赶紧回去。沫儿这才觉得脚趾头都麻木了,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唯恐长冻疮,连忙回房,在被窝里蜷缩了好久,才慢慢暖和起来。
迷迷糊糊中,沫儿听到婉娘和黄三在中堂说话。婉娘似乎问道:“找到了没?”黄三当然是打了手势,婉娘接着叹道:“唉,他会去哪里呢?真叫人担心。”
沫儿披着被子偎坐在床上。婉娘和黄三在找谁呢?
一连几日,也不见婉娘做朱公子订制的半边娇。婉娘每日吃过早饭便出门,一直到中午才回来。文清沫儿见她神色凝重,也不敢捣乱,乖乖吃饭做事。
可是生意莫名其妙地冷清了下来,原本一天要接送多批客人,如今竟然门可罗雀,有时一天都没有一个客人。沫儿和文清都有些丧气,做事也打不起精神来。
转眼到了腊月十三。婉娘今日又不在家,黄三下午去进货,留文清沫儿看家。
沫儿百无聊赖,踢了一脚地上装满花瓣的大箩,闷闷道:“真没意思。婉娘和三哥上街,也不说带上我们。”
文清笑笑,仍然耐心地挑拣花瓣。
沫儿穿了件夹纱小袄,四脚伸展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再这么憋着,我要死了。”突然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叫卖糖栗子的声音,顿时来了兴致,一骨碌爬起来道:“我去买板栗!”蹬蹬蹬跑上楼。
等沫儿拿了钱,穿好外套鞋子窜出门外,卖糖栗子的早没影儿了。
沫儿不甘心,顺着街道追了过去。街口倒有一家卖栗子的,可是个头又小炒的又糊;依稀记起铜驼巷那边有一家的糖炒栗子十分有名,便朝洛水方向走去。
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沫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溜儿小跑,冷不丁肩头被一张大手抓住,一个声音暴喝道:“小兔崽子,往哪里跑?”
回头一看,一个黑壮捕快,满脸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左手抓着他,右手按在腰刀刀柄上,正凶神恶煞地盯着他,旁边站着一个黄皮瘦子捕快,狐疑地上下打量。沫儿有些发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溜溜看了一眼络腮胡子按在腰刀上的手,哭丧着脸道:“官爷,小的做错什么了?”
旁边黄皮眯眼打量了片刻,疑惑道:“不是这个吧?貌似比这个高些。”
络腮胡子将信将疑松开了沫儿肩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他,道:“小东西,说,前天晚上去哪儿了?”
沫儿不敢逞强,老实答道:“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里。”
络腮胡子一声大吼:“家住在哪儿的?老家哪里人?来洛阳多久了?跟谁来的?”
沫儿一头雾水。再打量四周,见街道上捕快明显比以往多,不知道前晚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如何装可怜脱身,恰巧胡屠夫推着两扇猪肉走过,探头看了一眼,道:“这不是闻香榭的小伙计吗?”
两捕快见有人认识沫儿,态度缓和了些,络腮胡子招呼围观的人道:“官爷问个话,都散了都散了!”黄皮俯下身来,比划道:“小娃子,你的朋友中,有没有比你高一点、瘦一点的?”
沫儿摇摇头,正要回答,老四过来了,一见沫儿,拍拍沫儿的头,对络腮胡子和黄皮笑道:“找错人啦。这是闻香榭的小伙计,我敢担保,绝对不是他。”看样子老四是这两个捕快的上司,络腮胡子和黄皮连忙行礼。老四又交待了两人几句,指使他们去了另一条街道。
沫儿伸着脖子看两人的背影,好奇道:“发生什么事儿了?”从幽冥香那件事之后,沫儿就没见过老四,只听说他做了铺头,公务繁忙,中间差人给闻香榭送过几次东西,自己也没露面。
老四拉着沫儿站到街边,用力揉了揉鼻子,道:“前晚出了件麻烦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晚上去拜访婉娘。”
沫儿见老四小瞧他,十分不服气,追问道:“谁说我不懂?这么多捕快上街,肯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
老四看沫儿一脸固执,无奈道:“前天晚上停尸房的尸体丢了。”
位于宣范坊的河南府衙,刑司属下有一个很大的停尸房,分成两大间,一个是普通的验尸间,里面放的是监狱犯人的尸身或者发现的无主尸体,一般放置个七天之后,无人认领就会拉出城外掩埋;另一个干净些,有人负责打扫,专门寄存那些客死洛阳、暂时来不及拉回原籍安葬,或者想叶落归根的人的尸骨。
几天前,停尸房送来了一具“热尸”。所谓热尸,是指死亡不超过十二个时辰的。死的是个年轻女子,细皮嫩肉,容貌姣好,突发心悸而亡。谁知道今天早上家人来领,尸身却不翼而飞。
要命的是,这女子的父亲是新任命的刑部侍郎刘安明。刘安明原在南方任职,尚未到任,女儿调皮私自先到了洛阳,不幸暴毙。住着的客栈自然不同意放一具尸体在店内,跟随的丫头只好找到刑部,刑部便将其尸身暂时安放在了衙门的停尸房。刘安明今早一到洛阳,便来领女儿的尸首,却遍寻不见,伤心之余暴跳如雷,借用新官上任之威,要求彻查此事,并提请刑司查看近期有无类似事件。
这一查不要紧,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两年来,停尸房丢失的尸体竟然有七具之多,有男有女,全部为热尸,年龄集中在十二至二十五岁之间。因为丢失时间分散,且是死尸,所以衙门也不怎么重视。
这两天,衙门正在追查尸身去处,但因为毫无头绪,且临近年关,捕快们只是在街上访查,并不敢大动干戈,惊动百姓。
沫儿有些不以为然,也许这些尸体被盗案之间根本就没什么联系,气鼓鼓道:“既然没有线索,刚才那个络腮胡子抓我干什么?”
老四笑道:“哈哈,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今天早上住在停尸房后边的王老头来报告说,他前晚起夜,见到有个人影潜入停尸房,他还以为见鬼了,吓得赶紧回去。据他讲,这个人像个半大孩子,身量偏瘦。所以今天大家都留了心,特意盘查些少年男子。”说完,微微叹了口气,显然压力甚大。
沫儿告别了老四,也没心思再去买糖栗子了,无精打采地回到闻香榭,却见婉娘已经回来了。
沫儿唯恐婉娘责骂他偷懒,连忙邀功一般将刚才遇到老四的情况告诉一五一十地婉娘。
婉娘却慢悠悠道:“我早就知道了!先说你,你出去做什么?”
沫儿做皱眉思考状,严肃道:“你不觉得这事儿很怪吗?那些尸体偷去做什么?人死了,更应该尊重些,哪能随便亵渎呢?”
婉娘忍不住笑了,道:“那你说说看,可能是什么人做的?”
沫儿立马蔫儿了,小声犟嘴道:“人家捕快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见黄三进货回来,十分殷勤地上前帮忙,唯恐婉娘唠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