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十月初一,正是所谓“十月一,送寒衣”的日子。傍晚时节,闻香榭满园飘香,文清沫儿围着灶台,吞咽着口水看着黄三做祭祀用的馅饼。
黄三将发好的面粉重新揉了一边,放在一边醒着;文清帮忙将新鲜的五花肉剁成肉末,再将大把的白条葱细细地切碎。黄三将肉末和葱末混合一起,放上花椒粉、八角粉、浓郁的酱汁、小磨芝麻油等顺着一个方向搅拌,直到用筷子挑起时能拖出长长的丝,然后将醒好的面粉切成一个个鸡蛋大的面剂子,擀开包上馅料,拍成圆圆的小饼放在一边。沫儿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不住催促:“醒好了没?可以煎了吧?”
黄三看着他的馋相,嘴角露出笑意,将旺旺的炉火压小,放上平底锅,倒入一小勺油,待油七八成热放入拍好的小饼,慢火煎炙。片刻功夫,一锅外焦里嫩、吱吱冒油的小馅饼便香喷喷地出炉了,整个厨房香气四溢。
沫儿迫不及待,用手拈起一个,张嘴就咬。一股汤汁滴落在手背上,沫儿一边呲牙咧嘴地跳着,烫得连连倒手,一边吃得满嘴流油。
文清端了小碗,吃相相对文雅得多。婉娘洗了手走进来,道:“好香!好不好吃?”
沫儿翻了翻白眼道:“好瓷(吃)好瓷(吃)。”
婉娘夹起一个,道:“怎么变成大舌头了?”
沫儿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道:“烫着了。”吐出舌头一看,刚才吃得太快,舌尖上竟然被烫出一个大水泡。
三人哈哈大笑。沫儿强忍着痛,悻悻道:“都不寺(是)好人。”又咬了一大口馅饼。
一口气吃了五个,沫儿将满是油的手随便往身上一擦,转身去盛粥。婉娘看到,吼道:“你这小东西,猪托生的吧?吃东西不洗手,满手油就往身上抹,瞧你的新衣服,成什么样子了?”
沫儿见旁边一个盆子有水,胡乱将手放进去撩了一把,还未开始洗,婉娘又吼了起来:“这是和面的盆子!哪有在这里洗手的?出去找洗脸盆,要用皂角粉!”
沫儿嘟哝道:“真寺(是)麻烦。”推门出去,走到梧桐树下找洗脸盆,无意中回头一看,见厨房窗前趴着两个黑影,一胖一瘦,瞧着身形,两个都不大。
如今这小偷也太胆大了,天刚黑就进门入户偷东西了。沫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一声暴喝:“哪里来的小兔(偷),粗(出)来!”
两人吓了一跳,转身跳到灯光处,竟然是小安和二胖。二胖比以前瘦了些,小安却仍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二胖见沫儿叉腰怒吼,嗫嚅道:“我不是小偷,我是来买香粉的。”
小安撇撇嘴,拉过二胖道:“别理他,讨厌鬼。”转身对着厨房甜甜地叫道:“雪儿布庄小安求见婉娘。”
婉娘在里面应了一声,道:“快进来吧,外面冷。”文清早就打开了厨房门,躲在了门后的阴影处。
小安拉着二胖,笑嘻嘻地施了一礼,口齿伶俐道:“婉娘好,我家姑娘托我来拜会闻香榭,一共两件事,一是问问做好的衣服怎么样,合不合身,要不要拿去修改;二是久闻闻香榭的大名,来看看有什么适用的香粉。”浓郁的馅饼香粉飘来,小安一边说一边伸着脖子,眼睛溜溜地看灶台旁边焦黄喷香的馅饼。
婉娘笑道:“文清,拿两个碟子来,请小安和这位……王二小姐尝尝三哥的手艺。”
二胖一直低着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听到“王二小姐”几字,疑惑地抬起了头,一看是婉娘,再回头看看沫儿,脸色大变,扭头便跑。小安正在幻象馅饼的美味,未及反应,二胖一头撞上沫儿。沫儿一把拉住,不满道:“跑什么呀?我都和你说了,你们认错人了!”
二胖愣了愣,一张圆脸涨得通红,站住了低头不语。小安走过来,咬着她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二胖乖乖地跟着她来到厨房。
沫儿跟在后面,揉着生疼的肩膀嘟哝道:“这么大块头,长得一堵墙似的……”二胖扁了扁嘴,似乎要哭。沫儿慌忙住嘴,躲到一边。
文清端了两个盘子过来,递给小安和二胖,却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样子竟然比二胖还紧张。小安甜甜一笑,脆生生道:“谢谢文清哥哥。”文清瞬间僵住,逃似的躲在沫儿身后。
婉娘笑道:“沫儿再去搬两个凳子来。”文清早一头扎了出去,倒省了沫儿的事。
小安一边品尝着馅饼,一边赞不绝口:“真好吃!比全福楼的馅饼好吃多啦。”看着黄三道:“是这位三哥做的?三哥您手真巧!皮儿松软,馅儿鲜美,我还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饼。文清哥哥人好命也好,跟着婉娘这么个美貌和善的主人,还能天天吃三哥做的这么好吃的饭菜,小安实在羡慕得不得了呢。”瞧着一通话说的,将闻香榭里的人都夸了一遍——除了沫儿。黄三显然十分受用,笑得满脸沟壑,还连忙用铲子又铲了两个馅饼放在她的碟子上。
婉娘在旁边慢慢折着“金山银山”,看一眼在旁边故作冷傲的沫儿,咬唇笑道:“自然自然——王二小姐也多吃点。”也不知道这个“自然自然”是指自己美貌和善还是指三哥厨艺非凡。
沫儿皱着眉,心中十分不屑。小安不理他,只管叽里呱啦地同婉娘聊天,且专投其所好,布庄刚进了一片什么衣料啦,前几天宫里又流行什么款式的衣服啦,什么颜色的珠钗配什么样的长裙啦,沫儿听着就烦。文清坐婉娘旁边,笨手笨脚地学着婉娘折金银纸张,想要插话,又觉得不妥,不说话又唯恐让人觉得不自然,张了几次嘴巴又闭上了。
二胖坐得离文清较近,端坐着慢慢咬着馅饼。文清见她闷闷不乐,想了半天,终于开口低声问道:“你是想买什么香粉吗?”
二胖抬眼看了看文清,道:“我……我还没想清楚。”文清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沫儿帮着黄三将剩下的馅饼煎好,偷眼婉娘和小安聊得热火朝天,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婉娘见小安嘴角沾了一个葱花,起身细心地用手绢帮她擦了,口里还叹道:“唉呀,还是小女孩可爱,又聪明又乖巧,像小安这样的才好呢。小安,闻香榭里也想要个小女孩,有没有合适的推荐给我?”沫儿心里更不舒服,故意将手中的锅铲、盆子敲得叮当作响。
小安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嘻嘻笑道:“您看我合不合适?我也想跟着您学做香粉呢。”
婉娘笑道:“真的?那我可就找雪儿姑娘说了啊。文清,你说好不好?”沫儿忍无可忍,大声咳嗽起来。文清看看沫儿,看看小安,挠头呵呵傻笑。
婉娘将一筐金银纸张折好,几人回到中堂。婉娘去楼上换衣服,文清沫儿带着小安和二胖介绍香粉。小安见中堂货架上各种精美的瓶子罐子,像出了笼子的小鸟,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文清终于不那么紧张了,对香粉一一解释。
沫儿斜眼看着,皱眉道:“麻雀一样,聒噪。”二胖一直闷闷地跟在后面,听见沫儿这样说,更加闷头不响。沫儿瞥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说你。”
二胖垂下头,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沫儿急了,道:“我真不是说你。”
小安猛然回头,喝道:“那是说我了?”沫儿傲然抬起下巴:“我不喜欢话多的女孩子。”
小安大怒,竖眉瞪眼,指着沫儿的鼻子就要骂人,转脸见文清在旁边一脸惊愕,瞬间小嘴一扁,委屈道:“文清哥哥,你看他……”
文清慌忙劝她:“沫儿开玩笑呢。”朝沫儿连连挤眼,又殷勤地拿了一瓶刚做好的桂花油给小安看。
沫儿只好作罢,走到一边装作查看货架。无意中一回头,竟然见小安趁文清不注意,正给二胖打眼色。二胖绞着手,似乎十分为难。
沫儿一声暴喝:“你们俩,搞什么鬼?”
二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什么鬼?”
小安却故意娇声娇气,撅嘴道:“你这个小伙计怎么回事?态度这么差,要是别人来买香粉,还不被你给吓跑了?”
婉娘刚好楼梯上下来,接口训斥道:“正是呢!沫儿你也和人家小安学学,你看看你,生意也不会做,还脏得像头小猪似的。”
沫儿觉得大为丢脸,嘴巴撅得老高。文清憨笑道:“沫儿最聪明,反应快,做生意比我强多了。”
小安认真道:“真的?看着可不像。”眼里的得意一闪而过,还顺势朝沫儿做了个鬼脸。沫儿气急,握起拳头朝她挥了挥,一斜眼见二胖在旁边,唯恐再提出“和女人打架”的事儿,慌忙松开拳头,闪到一边。
婉娘只在一旁笑,等文清大致介绍完了香粉,方道:“不知上次的合安香好不好用?小安回去帮我问下。”
小安愣了一下,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讪讪道:“原来……婉娘知道是我们姑娘定的。”接着竖起拇指,谄媚道:“婉娘真厉害。”
婉娘哈哈大笑,道:“文清,你瞧着小安同我们沫儿的性格像不像?”沫儿和小安同时叫道:“不像!”随即两人怒目而视。
文清小声疑惑道:“这两个人怎么了,一见到就像乌眼鸡似的。”婉娘笑得直不起腰,道:“这就叫针尖对麦芒。”连二胖的脸色也舒展了些。
天色不早,外面一片黑暗。婉娘将折好的金山银山、元宝、衣服等收拾了,道:“时候到了,我要去送寒衣啦。小安和王二小姐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小安见婉娘下了逐客令,一把拉过二胖,黑眼睛亮闪闪的,笑道:“我们也该走了。”脚有意无意朝二胖的膝盖窝一顶。
二胖正在想心事,一个不防,就势儿跪在了婉娘身前。小安看着婉娘的脸色,推她道:“小雨你这是做什么,你不会是想要求一款特别的香粉吧?你可没有钱。”
沫儿和文清总算明白了,小安绕这么大弯子,原来是带着二胖来求香粉,但二人都没钱。
婉娘拉了二胖起来,又好气又好笑,照着小安的脑袋给了一个爆栗,道:“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儿。”
小安抬眼看着婉娘的眼睛,见婉娘微带笑意,忙收起了刚才的嬉皮笑脸,郑重施了一礼,道:“小安造次,想为……小雨求一款香粉。”沫儿本来正在旁边挤眉弄眼,幸灾乐祸,见小安神色庄重,也连忙正襟危坐。
婉娘抱胸道:“王二小姐想要什么样的香粉?”
二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朝婉娘磕了两个头,文清在旁边竟然来不及拉住。
婉娘无奈道:“起来吧,我答应了。香粉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哪值王二小姐的一跪?”
二胖泪流满面,哽咽道:“我娘……”婉娘一把拉起,道:“起来再说。小安,怎么回事?”
小安递给二胖一条手绢,小心地看着婉娘的脸,小声道:“是她……她爹不要她娘了,她娘很伤心,小雨想求一款能让她娘开心的香粉。”
原来是这个。三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二胖和她娘的情形。
二胖爹爹便是洛阳城中有名的“银器王凡”。王凡年轻时甚为落魄,承蒙徐家收留,后来便娶了徐家的女儿,继承了徐家的一个银器店。刚成亲那几年,夫妻二人齐心协力,埋头苦干,徐氏吃苦耐劳,王凡精明能干,银器生意渐渐做大,家庭也甚为和美。
徐氏不讲吃穿,唯知尽心尽力地侍奉王凡,在家里照顾好生意,教好两个女儿。随着家底富足,相貌俊秀、自诩风流的王凡渐渐不安分起来,看着腰身日益粗壮、平淡如同白开水一般的糟糠之妻,心下十分嫌弃。特别王凡捐了一个刺史后,自认为有了身份,来往之间多是一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和烟花之地狐媚妖娆的女子,回家看到村妇一样的徐氏,更加没有好声气,对徐氏百般挑剔,冷嘲热讽。
这么多年来,徐氏一直忍气吞声,低眉顺眼做好妻子的本分。可是王凡不仅不念起她的付出,却变本加厉,处处嫌她碍眼,整日里出入烟花柳巷,除了支使银两,对她们母女不管不问。这还罢了,这半年来,王凡不知从哪里认识个美貌女子,被迷得神魂颠倒,索性不回家,直接在外面设了别院居住。徐氏天天在家以泪洗面,也曾哭过闹过打过,全然无用。上次在街上与婉娘发生误会,也是绝望之下的无奈之举。
徐氏育有二女,大女儿新近出阁,不便时时回来,安慰母亲的重任就落在了二胖身上。可是二胖一个女娃,除了陪着母亲落泪,哪里有什么好的办法?看着徐氏一天天憔悴,二胖急得恨不得替母亲痛苦。
二胖大名叫王雨,与小安同年,两人在一次进货中认识,小安活泼,二胖文静,两人很快便成了好朋友。二胖看着笨拙,实际上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特别是各种花型的盘扣,手艺可媲美雪儿姑娘,因此闲暇之余,二胖常常去雪儿布庄找小安玩耍,并帮着做些活计。
这段日子,小安总不见二胖来玩,今天便趁送货之际,偷偷跑去找她。二胖正因为爹娘的事寝食难安,便将此事跟小安说了。两个小丫头思来想去,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小安灵机一动,想起来闻香榭里寻求一款特别的香粉,但玉屏家教甚严,二胖所有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一共不足一两,小安更不用提了,日常的工钱都是雪儿保管的,两人都没有多少银两。
一直商量到天擦黑,也没什么眉目来,最后小安便出主意道,看婉娘脾气不错,不如厚着脸皮来试一试,若是不行再回去求雪儿姑娘。
两人说完,都眼巴巴地望着婉娘。婉娘哭笑不得,迟疑不决。
小安拿出一个荷包,怯怯道:“就这么多,一共一两三钱。”接着又急急忙忙道:“不过可以赊账不?我可以用每月的工钱冲抵。”一边说,还伸手拍拍二胖的肩头,十分仗义的样子。
沫儿本来一看到小安伶牙俐齿的样子,就没来由地觉得讨厌,可见她对二胖一片真诚,突然觉得自己过分了。
婉娘笑道:“傻孩子,不是这个。你们想清楚了,要一款香粉,用来做什么?想惩罚下你爹爹,或者是那个勾引你爹爹的女子?”
二胖听婉娘的口气似乎有戏,眼睛一亮,怯怯道:“谢谢婉娘帮忙。我爹爹和那个女子……不用管他们,我只想我娘开心快乐即可。”
婉娘沉吟道:“王二小姐,其实我觉得你和你娘好好谈一次更好。”
二胖咬着嘴唇,低头道:“已经谈过多次了,我娘她……她死心眼得很,任凭自己难过,也不肯离开我爹爹。”说着攥起了拳头,眼光中透出恨意:“我爹爹总嫌弃我娘,却不知道我娘为了他吃了多少苦。还有那个狐狸精……嚣张得很。”二胖见文清沫儿都关切地看着她,又是气愤又是羞愧,一张圆脸涨得通红。
婉娘笑了笑,道:“好吧。不早了,你俩先回去,我做好香粉会差人送去。”
两人舒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施了一礼,刚走到门口,婉娘突然道:“小安,等一下。”
小安伶俐地跑回来,道:“婉娘还有何事吩咐?”
婉娘道:“合安香一事,还没听你解释呢。”
小安扭头道:“小雨,你去外面等我一会儿。”乌溜溜的眼珠看着文清和沫儿,欲言又止。
婉娘道:“不碍事。你和雪儿来洛阳,所为何事?”沫儿顿时支起了耳朵。
小安老老实实答道:“是有事。不过……”
婉娘道:“九月十五,你和雪儿姑娘也在钱府吧。”
小安迟疑了下,道:“是。钱府的小少爷病了,钱夫人和我家姑娘是好朋友,招我们去照看片刻。”
沫儿叫道:“好朋友?那怎么我们那次假扮雪儿姑娘,碰到钱夫人,钱夫人没认出来?”还故意挑衅地朝小安一挑眉毛。
小安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道:“钱夫人以为你们……我们进府另有它事,就没有当场相认。”
婉娘道:“小少爷好了没?”
小安笑道:“托婉娘的福,小少爷已经好啦。钱夫人知道是您配置的合安香,还说要来登门拜谢呢。”
婉娘不加掩饰地高兴,眉开眼笑道:“真的?那敢情好——行了,你先回去吧。代问你家姑娘好。”
沫儿对钱家的事还有诸多疑问,本想继续追问,见婉娘如此说了,只好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