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这几日不知去了哪里,连晚上也不回来。黄三去北市购进香料,文清去外送货,留沫儿看家。
刚吃过早饭,老四就来了。
不过几日,老四像是老了十岁,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两只眼白布满红血丝,抱头蹲在闻香榭堂前的梧桐树下无声而泣。
沫儿只擅长骂人,安慰人的话怎么也说不口。偏偏今日家里就他一个人,他绕着老四转来转去,无话可说。最后忍无可忍,只好叫道:“别哭啦。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哭有什么用?”
老四擤了一把鼻涕,茫然地瞪着沫儿。
沫儿老气横秋道:“你这几天打探到什么了?说来我听听。”
老四找了几个平时玩得来的朋友,一起帮忙寻找钱玉屏,可连那个假冒钱玉屏的人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一点踪迹。询问岳母吴氏,吴氏只会哭天嚎地,一见到老四便抓着他连哭带骂,要他还她女儿,不仅帮不到忙,反而添乱。老四有家不能回,人又找不到,想到钱玉屏可能遭受不测,登时心头大乱,几近崩溃,唯有来找闻香榭寻求办法。
沫儿耐着性子道:“你好好想一想,看有没有其他线索。比如,那个关押你的土牢,除了牡丹花,还有其他什么疑点?”
老四揉着头发想了半晌,丧气道:“真没什么。”
沫儿提醒道:“那个牢头,身上有什么配饰?或者周围有什么气味、响动?”
老四冥想了半晌,道:“配饰倒没有,不过土牢的地上,有一个字。”土牢里暗无天日,只有每次开窗送饭时才能透个气。刚进去时,老四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气躁,一刻也静不下来;几天过后体力不支,心里也觉得绝望,每日就躺着破席子上等死。
老四道:“我闲着无事,手指便在地面上摸来摸去,发现席子旁边有刻凿的痕迹。”土牢的地面、墙壁,皆用大块的青石条铺成,十分坚硬,上面有些裂纹之类的也不足为奇。老四无意识地顺着刻痕一条条划拉,意外发现其中一些细微的刻痕有弧度,摸索的多了,发现这是一个字:佛。
刻痕细长,比裂纹要浅的多,似乎是用什么尖利的东西反复多次刻画而成的。
沫儿迷惑道:“佛……这是什么意思?”
老四道:“我猜想,定然是之前关押的人,在百无聊赖之际刻的,可能是想寻求佛祖保佑的意思吧?”
沫儿觉得有道理。
两人又开始相顾无言。等了半晌,仍不见婉娘等回来,老四心急如焚,道:“算了,我晚上再来。”佝偻着背垂头丧气走了。
今日忙得很,一个上午接待了好几拨客人,大多点名要紫蜮膏,其中好几个还扛着大肚子,孕味十足。沫儿本来以为紫蜮膏卖不出去,没想到一个上午就售出了七八瓶。
送走客人,沫儿站在门口放风,恰巧一个小贩挑着一担水灵灵的桃子正沿街叫卖:“香甜脆爽的早桃哎,不甜不要钱!”
小贩看到沫儿,放下挑子,抹了一把汗道:“小哥要不要来一个尝尝?今早刚摘的,甜着呢。”
桃子不大,但个个粉嫩,桃嘴儿顺溜儿歪向一侧,在框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沫儿眼睛直了,道:“我买,我买。”双手齐下,一口气挑了八个,嘴里道:“一人两个,太少了些,再来四个。”
小贩眉开眼笑,随便一称,麻利道:“四斤六两,五文钱一斤,一共二十三文。”沫儿道:“你等着,我回去拿钱。”转身往家里跑,却被小贩一把拉住右手,“哎哟,看错了,是十七文。”
小贩的手又粗糙又有力,大拇指捏在沫儿的手腕上,整条手臂都又酸又麻。小贩看沫儿龇牙咧嘴,忙松开了手赔笑道:“小哥勿怪,庄稼人粗鲁惯了。”沫儿伸着脖子去看称星,果然只有三斤四两,第一次算错了。
这个小贩倒有良心。沫儿取了钱,高高兴兴捧着桃子回去了。
今天紫蜮膏又售出了六瓶。也怪了,这几日其他香粉买者不多,倒是这个不起眼的紫蜮膏销量大增,来人大多指明要这个,短短五六日,三十八瓶紫蜮膏只剩下了七瓶。
终于得会儿空,沫儿见货架上被刚才的客人搞得杂乱,便勤快了一把,拿起抹布擦拭,哪知道一个不小心,将一瓶紫蜮膏碰跌在地上,瓷瓶摔得粉碎,里面的膏体摊了一地,便是撮起来也不能用了。
这下傻了眼。婉娘对香粉售出数量一向要求严格记录,紫蜮膏虽然不贵,但听她唠叨都要烦死了,怎么办?
想了想,沫儿耍了个小聪明,在售货账本上多记了一笔,将清理好的碎片远远地倒到街口去。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婉娘问起,只说上午人多,忘了问客人的姓名,一口咬定是卖出去了。幸亏今日来的客人都相当爽快,一点没讲价,所收银钱足可包含打碎这瓶的售价。
中午没客人,沫儿便在树下躺椅上小睡。心中有事,便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又觉得手腕痒得钻心,可能不小心沾染了桃毛,沫儿恨不得将那块肉给掐下来。等彻底醒过来,反倒又好了,手腕上连个红印子也没留。
下午按照黄三的交待,沫儿去街口买米。取了钱,将褡裢搭在肩头上,一边玩一边看街边的景致。
正看两只小狗打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午卖桃子的小贩。这小贩个子不高,长得实在普通,普通到丢进人群便辨认不出,幸亏他还穿着上午的衣服。
小贩这次挑了两筐雪白的香瓜,热情道:“新鲜的香瓜,小哥要不要再来尝尝?”
这香瓜的卖相比上午的桃子还好,一个个圆溜光洁,一点疤痕都没有,带着青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沫儿睁大了眼:“这个时候就有香瓜啦?”香瓜一般盛夏上市,如今端午未过,如此品相的香瓜甚为少见。小贩得意道:“这可是培育的新品,刚摘的,不图赚钱,就想让大家尝尝怎么样。”
沫儿看了看手中的半两银子,有些为难,最终还是摇头道:“算了,没带那么多钱。”
小贩十分热心,道:“我算您便宜点,三文钱一斤。您要是不嫌远,去到我的车子旁,我再给您便宜一半。”
一文半一斤,这可便宜得很了。沫儿动了心,掂量着手里的银子道:“你的瓜车在哪里?”
小贩挑起挑子,道:“不远不远,小哥你跟着我来,一会儿就到。”
沫儿跟着小贩往西走去,专走一些偏僻的小巷,过了一个坊区,又绕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见周围渐渐陌生,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沫儿迟疑地停住了脚步,道:“太远了,我还有事,不去了。”小贩回头笑眯眯道:“到了到了。”
他的眼睛突然露出一点奇怪的光,沫儿顿时警觉,扭头便走,但发现身后的大路不见了。
周围全是树,八条不同方向的小径从树丛中蜿蜒而出,但不管走那条,最终还是绕回到中间的空地上。
小贩悠闲地等着他,仿佛知道他走不出似的。沫儿兜了几个圈子,顿时慌乱,龇牙朝小贩叫道:“你要做什么?”
小贩重新上路,头也不回道:“放心,瓜车放在一个别人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要不瓜还不被人偷完了?”
沫儿将信将疑,跟着往前走去,但心里懊悔至极,早已不想吃瓜这回事儿了。穿过树林,一间幽暗的房屋前果然摆放着一辆独轮车,满满一车瓜果。
沫儿警惕地看着,并不上前。小贩笑着扭过头来,道:“随便吃,不用钱。”他的嘴巴突然朝脸颊裂开,长长的舌头分叉,掠过鼻尖。
沫儿的脑袋一阵轰鸣,瞪着前面的小贩。小贩的脸渐渐模糊,重新恢复原样,朝沫儿一笑,笑容似曾相一识。沫儿愣了一愣,叫道:“四婶子!”
小贩愀然变色,转身走到瓜车后,消失不见。沫儿扭头便跑,小屋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方怡是怎么死的?”
沫儿的脚步戛然而止。小屋黑暗,隐约看到一个人当屋坐着,缓缓道:“你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