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水做好了,一直放着,也没找到合适的买主。时值牡丹正盛之期,街头巷尾,寻常人家,常见一两支旁逸斜出的花朵随风摇曳,为洛阳城增添了几分艳丽。但也有一些牡丹园开始清理老化的牡丹植株和种子,文清和沫儿便每日去各大花园、商市附近转悠,寻购新鲜的牡丹根叶备用。
今日两人运气不好,从南市到北市,都没买到优质的新鲜牡丹根,只好无精打采地回来了。行至修善坊,文清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婉娘曾交待要他顺便买些好米回来做底粉,便让沫儿先回去,自己去了米行。
沫儿肚子饿了,快步往家赶。见闻香榭大门洞开,嘴里叫道:“我回来啦。”
中堂大门紧闭,无人应答。沫儿朝厨房叫道:“婉娘!三哥!”伸手去推中堂大门。
——中堂大门上,贴着一个封条,上面盖着一个朱砂大印。沫儿愣了下,缩回了手。迟疑间,只听砰一声闷响,后脑勺一阵剧痛,顿时不省人事。
沫儿在一片亮光中醒了过来,却无法睁眼,因为只要稍稍一动,便觉头晕目眩。隐约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声音傲慢道:“另一个呢?”
一名男子毕恭毕敬答道:“还没找到。”
一股香味冲进沫儿的鼻子,似乎是半边娇的香味。不知是丝巾还是衣角划过沫儿的脸,有些痒。沫儿强忍着不动。
“没死吧?”女子直起身,冷冷道。
男子更加恭敬,道:“回公主,只是打晕了。”
沫儿知道是谁了。那个假红袖,新昌公主。其实上次事件之后,他便和文清提起过,担心新昌公主报复,今天果然来了。
新昌公主转过身,道:“浇些冷水来。”
这大冷天的。沫儿慌忙动了动,强忍住呕吐,慢慢抬起头来。脖子黏糊糊的,后脑勺一阵发凉,似乎流了血。
新昌公主脸上蒙着白纱,白纱上用淡蓝丝线绣了个古篆体“静”字,甚为优雅。但她一双眼睛冰冷阴鸷,不带一丝温情,更这个“静”字更是不搭边。
新昌公主看也不看沫儿一眼,道:“把他丢到旁边靠着去。带她来。”
男子将沫儿拎到柱子旁。门开了,四个侍卫样的人,推着婉娘走了进来。
头晕得轻了些,沫儿慢慢转动脑袋。这是一间高大的佛堂,气派的原木条桌,金色的纱帐,中间供着手抄的经书,上面匾额写着“静心堂”三个大字。堂中间却放了一张圆桌,倒像是要宴请客人一般。
这地方是圣上赐予新昌公主修行的,沫儿几个月前曾在小安的带领下偷偷来过,结果不但被抓,还丢了披风。
婉娘朝沫儿看了一眼,垂手站立,道:“婉娘见过公主。”
新昌仍背对着婉娘,一动不动。几个侍卫告退,大门关上了。
新昌倏然转身,欺身上前,拉过婉娘厮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辱骂:“你这个该死的小贱人,你以为我收拾不了你么……本公主一句话就能让你在洛阳城中消失!……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还公主呢,这简直同市井骂街的泼妇没有两样。婉娘似乎被惊住了,只管躲闪,也不还手。
新昌却越战越勇,嗬嗬怪叫道:“贱人!贱人!我要把你的脸咬下来!”一把扯了脸上的面纱,扑上去咬婉娘的脸。
婉娘轻巧巧一巴掌,打在新昌的肩头,新昌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依旧破口大骂。窗外侍卫竟然也无人进来查看,显然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
婉娘冷冷道:“若公主叫婉娘来,就是为了骂人,那我就告辞了。”
隐约听到窗外有人轻咳了一声。新昌愣了愣,闭上了嘴巴,恶狠狠地瞪着婉娘。她的一张脸惨不忍睹,左侧脸颊上,一个鸽蛋大的疤痕,中间凹进周边鼓起,暗红色的结节蚯蚓般扭曲在一起;右侧脸颊一条长长的撕裂性疤痕,从颧骨一直到嘴角,还有脖子各种抓痕,条条惊心。她之前用密术扮成红袖的样子,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如今满面疤痕不说,眼角松弛,眉毛稀疏,老态尽显。
沫儿扶着柱子站起来,呕出几口清水,慢慢走到婉娘身边,拉住她的衣袖。婉娘拿出一瓶冷香粉,倒出些敷在他后脑勺的伤口上。
新昌爬了起来,眼中的怨毒一闪而过,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道:“今天请你来,是要感谢你帮忙调整洛阳的风水,佑我李家万世永昌。”她重新带起面纱,击掌道:“来人,上菜。”
几个侍卫、侍女鱼贯而入,将桌椅碗筷摆好。
第一个菜上来了,是红烧鲤鱼。新昌款款坐下,示意婉娘也坐下,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婉娘前面的碗碟上,斜眼看着婉娘,皮笑肉不笑道:“尝尝我府里的手艺。”
第二个菜是清蒸鱼头。新昌拨弄着鱼的眼睛,啧啧道:“有人说渭水河鲜好,要我说,哪里也比不上洛水的鲤鱼味道鲜美。嘿嘿。”
沫儿心头一紧,觉得好像有些东西不对劲,但却不知是为何。
婉娘笑道:“公主好品位。”
菜源源不断地上来。凉拌鱼皮,酒酿鱼膘,干煸鱼排,花椒鱼片,鸳鸯鱼枣等,数十道菜,全是以鲤鱼为原料的,香气四溢。
新昌不住地给婉娘夹菜,盯着婉娘的脸色,嘴里说道:“本公主专门为你准备的,尝尝味道怎么样?”甚至还招呼沫儿:“小子,你也来尝尝呀。”
不知是饿的,还是因为后脑受伤后的眩晕,沫儿胃部一阵翻滚,“呱”地把一大口酸水吐在了饭桌上,四处飞溅。
婉娘刚夹起一块鱼肉正要吃,见此情景,慌忙起身,拉着沫儿推揉了几下,低声呵斥道:“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上不来台面。”转而赔笑道:“公主恕罪。小门小户的孩子,没见过大世面。”
新昌掩住口鼻,恶心不已,连声叫人将饭菜撤了去。
沫儿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站在一旁。婉娘施了一礼,道:“谢谢公主美意。若无他事,小女子就告退了。”
新昌眼中恨意大炽,瞪着婉娘良久,冷冷道:“本公主要祛除脸上的疤痕。”
婉娘拿出手绢儿,将沫儿嘴角、衣襟上的秽物擦拭干净,这才道:“哦。什么条件?”
新昌大怒,一字一顿道:“你还敢和我谈条件?”
婉娘微微一笑,道:“相信这两个月公主也没闲着。你的脸只有我闻香榭能治,不过我的香粉从来不白送。”
新昌咆哮道:“我杀了你!”伸出手臂朝婉娘脸上抓来,面纱飘起,充血的瘢痕瞬间变成红色,狰狞得如同厉鬼一般。
婉娘直视着她,轻描淡写道:“那好啊。你杀了我吧。”
新昌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婉娘道:“三个条件,第一,不许再为难老四;第二,我的两个小童要确保安全;第三,闻香榭在洛阳开店,不许官府无故找茬。公主若是保证不了这三点,那就杀了我好了。”
新昌的眉骨剧烈抽动了一下。上次事件之后,新昌深恨婉娘坏其好事,每天所想,无一不是将婉娘千刀万剐,但因身体多处受伤无暇顾及。待伤好了之后,又发觉容貌尽毁,这两月来,访遍城中名医,皆不能治,思来想去,竟然还得求助于婉娘。
婉娘追问:“公主觉得怎么样?”
新昌哼了一声。
婉娘道:“烦请公主吩咐手下。”
新昌迟疑片刻,高声叫道:“来人!”
一男子躬身进入。新昌转过身,背对着他,威严道:“吩咐府衙,放出捕头王老四,恢复他的铺头身份。其他人等也不许打扰闻香榭。”男子领命而出。
沫儿这才知道老四被抓,怪不得这月没见他呢。
婉娘莞尔一笑,命新昌坐到椅子上,仔细查看了她的脸,又用手指轻轻按压,沉吟道:“疤痕过深,伤及皮肤机理。脸部又不同其他,最难修复。”
新昌猛地睁开眼睛,吓了沫儿一跳。
婉娘接着笑道:“除了我闻香榭,世上再无整治之法。”
新昌又哼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
婉娘道:“我刚好做了一款粉水,最是化腐生肌。请公主三日后取货。每晚配合灵虚古镜使用,半月之后,保证公主娇艳如花。”
新昌眼里总算露出了一丝光亮。婉娘道:“若无他事,婉娘就告辞了。”拉起沫儿便走。
新昌指着沫儿,冷冷道:“你走,他留下。”
婉娘坚决道:“我做香粉需要帮手,其他人不行。”
两人对视了片刻,新昌垂下眼睛,摆摆手,让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