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金带着机会棋的棋盘和棋子走进来,惊诧地看到提拉森已经起身离床。他独立行至窗边然后靠在窗台之上,就和沃金曾经所做过的一样。而且巨魔注意到,这个人类的拐杖依旧还留在床脚。
提拉森回头望着他说道:“我没看到任何风暴存在的迹象。有人说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而现在就看不到这场风暴的踪影,完全看不到。”
“祝踏岚说这场风暴不太常见,但也并非罕有。”沃金把棋盘放在了旁边的桌上,“它到来得越晚,势头就会越凶猛。”
男人点点头。“虽然风平浪静,但我能感觉到它。空气中始终藏着一丝寒意。”
“你不应该赤脚。”
“你也是。”提拉森有些趔趄地转过身来,手肘撑在窗扉上,“你努力让自己适应寒冷,天未亮就起身面朝北方立在雪中。你面前的积雪整整一天都被影子覆盖着。这行为令人钦佩,但实在是很愚蠢。我不支持你这样做。”
沃金哼了一声。“用愚蠢来形容巨魔可是极不明智的。”
“我希望你能从我的荒唐事中吸取教训。”提拉森把自己从墙上支开,艰难地朝床边走去。他现在除了还有些虚弱以外,基本上已经没有跛脚的样子了。沃金看着他,并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这是他们之间游戏的一部分。
提拉森笑了笑,他够到床边的踏足板,然后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你迟到了。他们有让你处理我的杂务吗?”
沃金忽略了这个问题,兀自把小桌拖了过来,并拿了一把椅子。“这能加快我的恢复速度。”
“现在变成你照顾我了。”
巨魔抬起头来望着他。“巨魔可不会不讲义气。”
提拉森大笑道:“我了解巨魔,这个我知道。”
沃金把棋盘移至桌子中央。“你知道?你还记得你曾评价过我的巨魔语吗?你说我有荆棘谷的口音。”
提拉森取过一只罐子,把黑色的棋子倒了出来,然后分成六堆。“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学会的吗?”
沃金耸耸肩,不是因为他不想知道,而是他知道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都会告诉他。
“你说得对,就是荆棘谷。在那里我遇到过一只巨魔,然后雇用了他一年作为我的向导。他对于这份工作相当尽职。我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学习巨魔的语言。起初他并不知道,我只是偷偷听他说话,之后才开始交谈。对于学习语言我有一些诀窍。”
“这个我信。”
“一个人的足迹就是一门语言。我跟着他。每一天我都会从起点沿着脚印追寻他的去向。无论晴雨,我都坚持不懈,一路下来让我学会了从足迹去判断一个人已经过去了多久,步伐有多快,个子有多高。”
“后来你杀了他吗?”
提拉森把那堆黑色的棋子又放回了棋罐里。“我没杀他,但我杀过其他巨魔。”
“我并不怕你。”
“我知道。而且我也杀过人类,和你一样。”这个男人把棋罐放到桌上,“这个巨魔在祈祷的时候称自己为克伦德尔。我觉得应该可以这么称呼他。他告诉我他可以和神灵对话,不过我已经忘记他是怎么称呼那些神灵的了。”
沃金摇了摇头。“根本就不是什么忘记,这是巨魔一族的秘密,他不会告诉你的。”
“时间长了他就开始变得有些暴躁,就像你一样。长久以来他一直都在对他们倾诉,但从未得到过回应。”
“你的圣光有回应过你吗,人类?”
“很久以前我就不再相信圣光了。”
“所以圣光抛弃了你。”
提拉森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为何会被抛弃。跟你的原因一样。”
沃金摆出一张木头脸,不再显露任何情绪。他知道人类违背了自己的内心。实际上,自从他进入提拉森的梦境,看到了他眼中的世界之后,洛阿神灵已经变得有些遥远而沉默了。他可以感受到邦桑迪、希里克和希尔瓦拉,但他们灰色的轮廓已然黯淡,消散在了白色的回忆浪潮之中。
沃金仍然相信洛阿神灵,相信他们的指引与馈赠,也相信信仰的必要性。他是一名暗影猎手,他能够和提拉森一样轻易地阅读一个人的足迹,他与洛阿神灵的交流也同样是轻而易举。但是在那场风暴里,踪影无迹可寻,狂风吞噬了言语。
他尝试过寻找他们。事实上,正是他的最后一次尝试让他今天赴约时来迟了一些。沃金在房间中让自己完全进入了禅定状态,他已经可以在意识上超越周围的环境进行移动,但即使这样也无法穿越这场暴风雪的边界。寒冷、遥远的家乡,以及进入到人类内心的经历,似乎就是这些林林总总的事物让他心烦意乱,让他无法打破屏障,建立起与洛阿神灵之间的桥梁。
自从邦桑迪放弃了对沃金的要求之后,他似乎就对这名暗矛巨魔失去了兴趣。
巨魔仰起头问道:“你为何会被抛弃?”
“恐惧。”
“我从不会感到恐惧。”
“你明明害怕。”提拉森用一根手指敲打着太阳穴,“我的意识仍然可以感觉得到,沃金。深入我肌肤之下让你感到惊恐。不是因为你对此感到厌恶,不仅仅因为如此,还因为你发现我竟是如此脆弱。是的,我仍然可以感觉得到你当时的想法是那么苦涩、浓稠,黏在身上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会非常重视这次经历带来的感悟,我很确定,但你却似乎错过了它想要传递给你的信息。”
沃金有些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的不堪一击让你记起了自己也曾经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我当时左腿受伤被困,无力逃脱,也知道自己就快死了。而那些刺客试图杀掉你的时候你肯定也有同样的感觉。你还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老陈找到了我,把我带到了这里。”
“不,这是别人告诉你的。”人类摇了摇头,“沃金,你自己记得的是什么?”
“在我进入你的回忆时,你探查过我的内心吗?”
“不,杀了我也不会干那种事。你已经知道了我有多脆弱,而比这更糟糕的事就是得知你的内心也一触即溃。回到刚才那句话,你还记得接下来的事情吗?你知道你是怎么到达被老陈救起的地点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还活着?”
“人类,我活着,是因为我拒绝死亡。”
这个渺小的人类傲慢地大笑起来。“你就这么自欺欺人吧。这正是你惧怕的东西。你没有意识到,过去的你和现在的你之间的记忆之链已经被切断了。你可以回想曾经的模样,也可以质疑现在的自己,但它们之间始终都会有一段空洞。你自己也无法确定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沃金锁紧眉头。“那你就确定了?”
“你想知道我是谁吗?”提拉森再次大笑,但这次的笑声变了,变得有些忧郁,还带着些许疯狂,“你已经见到过那段回忆了。现在你想不想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呢?想不想知道那些你没看到的部分?”
沃金再一次点头示意,避免与他产生言语的碰撞。
“那时的我已不再是提拉森·克尔特了。我匍匐着向前行进,不像人类,倒像是一只野兽。也许我眼中的自己也正是巨魔眼中的我。我曾与那么多的王侯贵族共聚一堂,享受世上最美味的佳肴,但那时却沦为一个伤痕累累、饥肠辘辘的可悲之人。我窥视着枯木下的蠕虫。我吃下树根——希望它要么了结我要么治愈我,但这最终只是让伤病变得更加严重。我把泥土涂满全身,希望可以借此躲避虫豸。我编了枝叶,将它们盖在头上,以免被道路两旁的猎人发现。我羞于在人前露面,强迫自己与世隔绝。直到有一天,一个悠然哼唱小曲的熊猫人在采摘草药之时偶然发现了我。”
“你为什么不去寻找你的伙伴?”
这问住了提拉森。他默然低下了头,然后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用更加干涩的声音幽幽地说道:“我的伙伴所认识的是从前的我。我不能让他看到我当时的那副模样,那是对他们的羞辱。”
“现在呢?”
人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已经不再是提拉森·克尔特。我的伙伴也不会再回应我了。”
“这都是源于你对死亡的恐惧吗?”
“不,我害怕的是其他的东西。”人类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翡翠色的光芒,“害怕死亡的是你。”
“死亡吓不倒我。”
“我指的可不仅仅只是你的死亡。”
人类的话像一把利剑直刺沃金的胸膛。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条环环相扣的链条,沃金过去犯下的错误导致了他差点被杀死。但他活了下来,并吸取了教训,再不会重蹈覆辙。可脑海中还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祟,让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是因为以前在哪里做错了什么。沃金极力想要否定这个念头,并告诉自己他有权利犯错,可他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一切都说明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巨魔了。
链条已经断裂,连接不复存在。
沃金不仅仅只是一名巨魔,他还是一名暗影猎手,暗矛部族的首领,部落领袖中的一员。这只巨魔差点丧命。与洛阿神灵之间的距离是否昭示着暗影猎手的死亡?而他的死是不是又意味着暗矛将亡?部落将亡?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父亲的梦想即将破灭?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了将回音群岛从扎拉赞恩手中解放的战争岂不是一场嘲弄?一切的流血牺牲都是徒然,所有的痛苦都毫无意义。事件接踵而至,他生活中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被拉进了巨魔历史的滚滚洪流中,被碾得粉碎。
我是否在害怕我的失败与死亡将导致暗矛的消亡,部落的消亡,甚至是巨魔的消亡?他倒在昏暗山洞的血泊中,但却在清幽的禅院中醒来,他想象着这二者之间漆黑的鸿沟。这鸿沟中的空虚会吞噬一切吗?
人类的声音依旧微弱得近似耳语。“沃金,你想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残酷吗?”
“告诉我。”
“你我都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们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提拉森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现在我们必须要做的是塑造自身,并非重塑,而是塑造。这才是残酷之处。在我们初次尝试之时,我们年轻、精力充沛,也并不知道梦想的虚无缥缈。我们以为只要踏出那一步,梦想就唾手可得。无知蒙蔽了我们,但热血和不屈不挠的自信帮助我们渡过了难关。如今,热血和精力都业已消失,我们老了,累了,懂得审慎了。
“但肩上的担子也变轻了。”
男人冷笑道:“不错。我想这或许就是禅院吸引我的原因吧。它很公平,分工明确,同时也有出类拔萃的机会。”
巨魔紧紧地盯着他。“你的箭术很好,但平日里你都只是在一旁看着那些弓箭手,你自己为何不射?”
“我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让那成为我的一部分。”提拉森抬起双眼,欲言又止。
沃金歪着头说道:“你有疑问。”
“有疑问不代表非要求个答案。”
“说出你的疑问吧。”
“我们能克服自己的恐惧吗?”
“我不知道。”沃金抿着双唇,神情严峻,“但如果我找到了答案,你也会同样受用。”
是夜,沃金卧床入睡,安眠将白天的世界一扫而光,洛阿神灵用种种神迹告诉沃金他并未被抛弃。他发觉自己化身蝙蝠,与其他的伙伴成群结队,鼓翼穿过夜空。他并不是希里克的信徒,但洛阿神灵的恩泽还是让他化身蝙蝠。于是他与周围的同伴一起,用回声阅读着这个无色的世界,在无尽的黑暗中穿行。
成为暗影猎手对沃金来说意义重大,因为正是如此他才得以和洛阿神灵进行交流。他曾经无法看穿的虚空,也只有暗影猎手的力量才能打破。显然正是这些所有他背负着和学习过的东西,才让他获得无比强大的生命力以支撑着逃离洞穴。
山洞里的蝙蝠们,他们目击了那段虚空——那段被我遗忘的时光。即使幻境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蝙蝠的声音,但沃金依然希望这能够让他看到那虚空。他希望链条能够重铸,但他又十分清楚,要重铸谈何容易。
可转瞬之间,希里克又以他的智慧带领沃金进入了另一个场所和另一个时空。棱角分明的石砌建筑说明这里是一座新建的都市,没有遭遇战火也没有被废弃。沃金猜想他大概是被带回到了赞达拉创建诸多巨魔部落的那段时期,那也正是巨魔的鼎盛时期。蝙蝠成群地在中心庭院四周的塔楼高处筑巢,而庭院的正中,巨魔军团的人潮正熙熙攘攘地包围着亚基虫族的俘虏们。
丛林巨魔阿曼尼刚刚从与亚基帝国的战事中归来。沃金很清楚这些历史,他估摸着希里克是想让他了解更多阿曼尼帝国背后的光辉故事。
此时幻象也印证了他的想法。巨魔们将亚基虫人沿着石阶往上驱赶至祭司等待着的地方。侍僧把腹部裸露的虫人吊起来放到充斥着灵液的石造祭坛上,随后司仪祭司举起了一把短刀。刀刃和刀柄上都分别刻有洛阿神灵的象征符号。超声波让他能辨识出那把刀柄的样子,感受得到希里克的模样。顷刻间刀锋落下,撕开了祭品的胸膛。
然后,在祭坛之上,希里克现出了形体。虫人的灵魂变成缥缈的蒸汽从尸体上徐徐升起,任这位蝙蝠之神吸入。他轻轻拍打着翅膀,把越来越多的灵魂吸入体内。他变得越来越闪亮,身体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回声并没有向他传达这些信息。这景象源自他心底,是他的自我提炼。作为一名暗影猎手,需要学会信任此种影像。希里克向他展示了敬奉的合理方式,这是真正属于洛阿神灵的荣耀与尊崇。
一个声音在沃金的脑中响起,这声音平静但却高昂。
“你为暗矛的存亡而劳碌,于是才有了这个敬奉我们的巨魔,但与此同时,这份执着也让你脱离了我们。你的身体可以痊愈,灵魂却不能。除非你能让自己回到正轨,忘却你与过去之间的鸿沟。”
“回到正轨就能够缩小鸿沟的距离吗,希里克?”沃金正襟危坐,向着黑暗发问。他等待着,倾听着。
黑暗之中没有应答。他将这视为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