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僧们并没有让人类来照顾沃金受伤的身体,因为他们知道巨魔肯定不会容忍这一点。沃金从熊猫人的辛勤照料中可以感受到他们并无恶意。他们给他清洗身体、料理伤口、换洗床具,以及喂他进食。他还注意到,每个照料他的医疗队成员都是轮流值班的,每个人会各自照顾他一整天,然后两天后再回来继续他们的工作。在每个人都当值过三次之后,他们便不再轮流换班,也不再过来照顾他了。
他偶尔能看到祝踏岚掌门。他很确定这位老僧观察他的时间比自己注意到的要多得多,而且他也只在祝踏岚没有刻意躲避的时候才能发现他。潘达利亚的人对沃金来说,就如同笼罩在他们土地上方的迷雾一般,偶尔才能瞥见其真实的面目。但是老陈似乎跟他们不一样,跟这些令人难以捉摸的武僧相比,老陈就如同阳光一般明媚而爽朗。
所以沃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观察,看看究竟可以从自己身上悟出些什么。虽然他的喉咙好得差不多了,但那层伤疤却让他说话时感到异常困难和痛苦。大部分熊猫人都不知道,巨魔的口音其实是富有韵律且十分流畅的,但现在喉咙的伤疤毁了这一切。如果与他人交流是生命的象征,那刺客显然已经成功谋杀了我。他只希望那些安静的、不可触及的洛阿神灵还能够认出他的声音。
他确实掌握了不少熊猫人的语言。他发现在熊猫人的语言中,寥寥几字仿佛就能概括千言万语,这让他可以选择一些发音没那么困难的简单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实际上,熊猫人说话含蓄晦涩,真实意图总是寓于言后。这种语言中的细微差别是外人很难理解的,而熊猫人也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
沃金原本打算在跟那个人类打交道的时候尽量装得比实际情况更加虚弱,但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提拉森比一般的人类要高,但也还没有达到人类战士的身材标准。他看上去更加瘦弱轻盈一些,左前臂那道已经不太清晰的伤疤和右手手指厚实的硬茧表明他是一名猎人。他的白发虽短,却没有束起来,蓄着的虬髯和山羊胡最近也慢慢开始变白。他穿着一身熊猫人款式的褐色粗布僧袍,但却并不显得宽大。沃金想这应该是一名女武僧的衣服吧。
虽然武僧们没有让人类照顾沃金的身体,但是他们要求他清洗沃金的衣物和被单。提拉森遵守命令且毫无怨言,他的工作效率也很高,每一件事情做得都令人无可挑剔,有时候送回来的衣服和被单还会有药材和花草的香味。
沃金从两件事中觉察到这个人类是具有威胁性的:大多数人可能会注意他身上留下的老茧,但事实是他幸存了下来,而且身上竟然没有太多伤疤。此外,这个人类总是在快速转动着他碧绿的眼珠,还有他追寻声音时扭头的动作,以及他无论回答多么简单的问题都要先停顿下来思考一下的习惯,都暗示着这个人类十分敏锐机警、善于观察。这些细节常人往往不大看得出来,但是对沃金这样谨小慎微的巨魔来说,就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个人类展示出的另一特征则是耐心。沃金现在才发现自己不断地重复一些相同的错误,好让这个人类可以多干些活儿的企图是多么徒劳。他经常弄掉勺子或是用食物把衣服弄脏,但这一点并没有让这个人类感到心烦意乱。沃金有时候甚至特意把待洗衣物上的污点遮蔽起来,但是每次衣服送回来的时候,依然是干干净净、无可挑剔。
他的耐心还体现在他是如何对抗自己的伤痛。尽管衣服遮住了伤疤,但他的左髋还是相当僵硬,每走一步看起来都伴随着难以置信的痛苦。他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忍住不显露出来,但这份努力已经赢得了祝踏岚的尊重。而且,每一天在太阳缓缓升上地平线的时候,他都会整装出发,沿着一条小路朝山顶爬去。
一次,当沃金进食之后坐在床上休息时,这个人类向他走了过来。提拉森带来了一张扁平的、上面带有格子的棋盘,还有两个圆形的容器,一只是红色的,一只是黑色的,每一个的顶上正中都开着口子。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旁边的桌上,然后从墙边抽了一张椅子坐下。
“你准备好试试机会棋了吗?”
沃金点点头。虽然彼此都知晓姓名,但是他们从不以此称呼对方。老陈和祝踏岚掌门都告诉过他这个人类的名字叫提拉森·克尔特。沃金觉得他们肯定也把他的身份告诉了人类。这家伙现在还没有显示出任何敌意,但如果哪天显露出来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我是谁。
提拉森拿起黑色的那个棋罐,揭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板子上。二十四粒正方体的棋子滚落在黄褐色的竹制棋盘表面,发出咯咯的声音。每一粒黑色的棋子上都有朱红色的标记,上面标明了可以执行的动作和能够移动的方向。他把它们分成四组,每组六个,以便清点数目,然后他把它们又倒回了棋罐。
沃金轻轻敲一个棋子,说道:“这一面。”
提拉森点点头,然后转身用熊猫人语把一个武僧叫了过来。熊猫人语速飞快,提拉森则明显有些结巴,但这个武僧就像面对小孩一样迁就着他。最后,提拉森向着她鞠了一躬,并致以谢意。
他转身对着沃金说:“棋子就好比是船,这一面代表着重型纵火船。”他把棋子转过来,这样沃金能够更好地看清楚刻在上面的熊猫人象形文字。然后沃金又用纯正的赞达拉语把“纵火船”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而人类则把头抬到刚够观察沃金反应的高度。
“听你的口音,荆棘谷巨魔。”
不过没等沃金回复,提拉森就用手指着棋子继续说道:“纵火船在游戏中非常重要,它可以摧毁一切,但使用之后也就成了废子。而且为了平衡,在你的六艘海军战船中,只可以有一艘纵火船,多出来的都会被移出游戏。”
“谢谢你的解说。”
机会棋蕴含着熊猫人的哲学。每一粒棋子都有六个面。游戏者必须依照棋子顶上一面标记的身份来移动或是进攻,或者也可以向侧面翻动一次,以新的身份来做出动作。而且还可以捡起棋子重新投掷,随机扔出新的一面。如果运气好,将会有可能翻到纵火船的那一面,这也是唯一可以把普通船只变成纵火船的方法。
最有意思的是,游戏者还可以决定完全不移动,换取一次抽取新棋子的机会。游戏者摇晃棋罐然后将它侧过来,第一个掉出来的棋子就可以加入到游戏中。如果有两颗棋子同时掉出来,第二颗棋子就是无效的,而且还会让对手凭空获得一次抽取棋子的机会。
机会棋是一个鼓励思考,也注重行动的游戏。它平衡了策略和机遇,但机遇有时候也可能变成惩罚。输给一个在棋盘上棋子比自己多的对手,并不见得是一场沉重的失败。为了占据更有利位置而不顾棋子的多寡,也不是什么失礼的做法。经常有些游戏者觉得自己棋高一着,最终却一败涂地,而有些人仅靠着一个机会就可以扭转乾坤,赢得胜利。消灭掉对手的所有棋子当然可以获得胜利,但这会被认为是非常无礼和野蛮的。
平衡各种力量,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提拉森把红色棋罐交到沃金的手里。棋盘有纵横各十二列,他们每个人都分别摇出了六粒棋子,放在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列上。他们把棋子都调整为基础兵种,方向朝着对方。接着每个人都摇出一粒新的棋子,比拼棋面的点数。提拉森的点数大于沃金,所以他可以占有先手。这两粒棋子都被放回到棋罐中,然后他们便开始正式对战了。
沃金将一粒棋子轻推向前。“你的熊猫人语,很好,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好。”
人类扬起眉毛,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棋盘。“祝踏岚掌门是知道的。”
沃金研究着棋盘,他发现人类加强了侧翼的攻势。“你,追踪过他?”
“他故意留下了一些信息,清晰但又难以捉摸。”提拉森仔细观察着布局,“你把这粒棋子翻回了弓箭手的一面,真是个耐人寻味的选择。”
“你的风筝也移动了。”沃金完全看不到人类有任何犹豫,但他的赞赏让提拉森又再次望向那粒棋子。提拉森死死盯着它,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最后他望向了棋罐。
巨魔思索着对手的棋路。接着,他摇出一个立方体,这粒棋子不停地旋转然后停了下来,是纵火船。他把它放在弓箭手附近以加强自己的侧翼力量。棋盘上,胜利的天平倾斜了,但这并不是任何一方所期望看到的。
提拉森也摇出了另一粒棋子,是一个战士,虽然不是棋子最强的一面,但是也已经足够好了。骑士,是一种能够进行长距离移动的棋子,提拉森迅速且坚决地将它放到了与纵火船相对的一侧。
沃金再次拿起棋罐,但是提拉森按住了他的手。“不要。”
“拿开,你的,手。”沃金把棋罐抓得紧紧的。他觉得一用劲,这棋罐肯定会被捏得粉碎,棋子和碎屑会飞得到处都是。他很想对着这个人类大吼,想问问这个人类怎么敢碰他的手,他可是暗影猎手,暗矛部族的领袖。你知道我是谁吗?
但沃金并没有这样,因为他的手已经使不出更大的力气了。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已经让他的肌肉感到超出了负荷。他的手明显地慢慢松了下来,要不是提拉森的手还握在外面,棋罐恐怕早已经掉到了地上。
提拉森摊开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试图消除怨恨。“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游戏的一些心得,你没有必要掷出一颗新的棋子。如果我不阻拦你,你的掷棋只会让我赢得更加漂亮。”
沃金仔细地研究着棋局。提拉森的战士只要一次翻面就可以摧毁自己的领主。到时候他的纵火船就不得不回去迎击这个威胁,但只要回去,纵火船就会陷入提拉森的风筝所控制的领域,这样这两个棋子就会同归于尽。一旦如此,整个棋面上他就只剩下右翼的战士和骑士了,就算他能从棋罐里掷出一颗棋子最好的那面,也挽救不了整个局势。如果他在右侧加强兵力,提拉森会加强对他左边的攻击;而如果他把力量都转移到左边,他的右侧又会完失守。
沃金让提拉森接过他手中的棋罐。“为了我的荣誉,谢谢你。”
人类把棋罐放在桌子上。“我知道你的打算。我可以借你的失误获胜,但是这样一来就等于是对自己在游戏上的学生赶尽杀绝。这反倒变成了你的胜利,因为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在你的计划之中。”
本不该这样吗?沃金眯缝起了双眼。“你赢了。你看穿了我。我认输。”
提拉森摇了摇头,坐回原来的位置。“这样一来,我们俩就都输了。我不是在跟你玩文字游戏。你得明白这里还有旁观者呢。我揣测你,你揣测我,而他们又揣测着我们俩。他们观察着我们如何玩这个游戏,琢磨着我们如何算计彼此。而祝踏岚又在更高一层的地方研究着他们是如何研究我们。”
一股寒意窜上了沃金的脊背。他点了点头。他希望能不动声色地传达信息,但是祝踏岚一定注意到了。此时此刻,对于两个外来者来说,这就足以让他们站到同一阵线上。
当提拉森把棋子放回罐子里时,他的声音放低了。“熊猫人习惯保持神秘。他们能看穿迷雾,却把自己隐于迷雾之中。他们能找到和谐宁静之道,却又不屈从于此。幸好他们是如此地热爱和平与安宁,否则必将成为一股可怕的势力。”
“他们在观察,想要看我们如何保持均衡。”
“他们会喜欢我们的和谐之道的。”提拉森摇摇头,“另一方面,也许祝踏岚还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世界失去平衡,彼此残杀毁灭。让我害怕的就是——他们总是能如此轻易地洞悉万物。”
那个夜晚,幻境又一次嘲弄了沃金。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大群战士中间,而每一位都是自己熟知的同胞。他将他们集合起来,与扎拉赞恩殊死一搏,去终结他的疯狂,为暗矛部族解放回音群岛。每个战士都像是一颗机会棋子,都把最强大的那一面翻到了顶上。他们之中没有一艘纵火船,但是沃金对此毫不意外。
因为他就是纵火船,只是还没显示出最强大的那一面。尽管令人绝望,但这并不是一场昭示沃金生命终结的战斗。在邦桑迪的护佑下,他们将杀死扎拉赞恩,收复回音群岛。
“这是谁,这个正在谱写英雄史诗的巨魔,是谁?”
沃金转过身来,听见骰子转到新的一面时的咔嗒声。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半透明的骰子中,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这骰子没有一面是有价值的。“我是沃金。”
邦桑迪在一个迷雾笼罩的灰白世界里显出了形体。“那么这个沃金是谁呢?”
这个问题让他感到动摇。那个幻境中的沃金成了暗矛部族的领袖,但这也就到那为止了。他的死讯或许刚刚才传到部落,又或许根本还没抵达。在心里,沃金希望部落的信使们都在路上耽搁了,这样才能让急于知道计划是否成功的加尔鲁什再多等待一些时间。
这不是问题的答案。他不再是暗矛部族的首领了,这不再有意义了。族人们也许还承认他,但他已经没有办法再传递任何指令。他们会抵抗加尔鲁什,以及任何企图征服他们的人。但是没有了他,族人们只能听命于能够为部族提供安全的人。他——沃金——也许从此就会失去自己的族人了。
“我是谁?”
沃金打着哆嗦。他曾经认为自己比提拉森·克尔特要强,但那个人类至少已经脱掉了病号服,能够自由行动。那个人类没有被对头背叛和暗杀,而且显然已经领悟了一些熊猫人的理念。
可是,提拉森却在不该犹豫的时候犹豫了。他在熊猫人面前的那些韬光养晦的小伎俩也早已被沃金看穿了。而且,尽管沃金称赞了他的棋招,但是他之后的犹豫绝不是装出来的。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允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沃金抬头看着邦桑迪。“我是沃金,我知道我是谁。至于我将会成为谁,这个答案只有沃金才能找到。此时此刻,邦桑迪,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