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向海底的过程中,我始终睁着眼睛,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了然于胸:尸体,还有船身的碎片……了然于胸,却毫不在意。回顾过去,那短暂的一刻——真的非常短暂——仍旧历历在目。在那一刻,我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志。
毕竟,对于这次远征,萨奇曾警告过我。他希望我不要去。“那个布拉马船长是个灾星,”他说,“记住我的话。”
他说得对。而现在,我得为我的贪婪和愚蠢付出生命的代价。
然后我又找到了它。我找回了求生的意志,并从那时起牢记在心,时刻不忘。我踢打双腿,伸展双臂,朝着海面飞快游去。我钻出海面,喘息不已——既是为了呼吸空气,也是为周围的惨状而震惊。我看着那艘英国双桅船的最后一部分带着未熄的火头没入水下。海面上到处是小小的火苗,很快便被海水浇熄,漂浮的残骸和水手随处可见,当然了,其中也有幸存者。
正如我所担心的,鲨鱼开始了袭击,尖叫声随之响起——起先是惊恐的叫声;而那些鲨鱼起先只是在周围绕圈,随后渐渐接近,这些凶恶的捕食者聚拢过来,开始进食,而痛苦的叫声也越来越响亮。我在战斗时也听过痛呼声,但根本无法和这些撕心裂肺的尖叫相比。
我很幸运,身上的伤口不足以吸引它们的注意力,于是我游向了岸边。在半途中,一头游过的鲨鱼撞上了我,谢天谢地,它一心只想加入那场饕餮盛宴,没理睬我。当时我的脚似乎勾到了水里的鱼鳍,我连忙祈祷自己流出的血不足以让它放弃那顿更加丰盛的大餐。那些受伤最重的人却是最先受到攻击的人,这真是个残酷的讽刺。
我说的是“攻击”,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们被吃掉了。活生生吞噬。从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有多少,我无从知晓。我只能说,绝大部分的幸存者都沦为了鲨鱼的美餐。而我游到了布埃纳维斯塔海角的沙滩上,释然而疲惫地瘫倒在地,要不是这片陆地完全是沙子,我恐怕已经吻上去了。
我的帽子丢了。我钟爱的、从小戴到大的那顶三角帽。不用说,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我脱离过去,和我的旧生活说再见的第一步。重要的是,我的弯刀还在身边,如果让我在帽子和弯刀之间选择的话……
于是,在听着远处微弱的尖叫声,再三感谢了我的幸运星以后,我翻过身,仰面躺着。就在这时,我听到左边传来了什么声音。
那是呻吟声。我转头看去,发现声音的主人是那个身穿长袍的刺客。他就躺在离我不远处,而且他没被鲨鱼吃掉实在是很走运,因为等他翻过身来的时候,身下的沙子染成了深红色。他也仰面躺在地上,胸口不断起伏,呼吸短促而不均匀,双手捂着腹部。他的肚子显然受了伤。
“这下你可满意了吧?”我大笑着问他。眼前这一切不知为何让我忍俊不禁。在海上待了这么多年以后,我的内心仍然是那个喜欢热闹的布里斯托尔人,无论情况看起来多么令人沮丧,我都会满不在乎。他没理睬我。至少没理睬我那句嘲弄。
“哈瓦那,”他呻吟着说,“我必须赶去哈瓦那。”
这话引得我再次发笑。“噢,那我可得再造一条船才行,不是吗?”
“我可以付你钱,”他咬紧牙关说道,“你们海盗最喜欢的不就是这个吗?一千里亚尔。”
他的话让我来了兴趣。“继续说。”
“你接不接受?”他追问我。
我们之中有人受了重伤,而那个人不是我。我站起身,仔细打量着他,看着他身上的长袍,他那把袖剑多半也藏在底下。我喜欢那把袖剑的样子。我有种感觉:那把袖剑的持有人会有一番大作为,尤其是在我这一行里。可别忘记,在我们那条船的弹药库爆炸之前,这个人正要用那把袖剑对付我。你也许会觉得我麻木不仁。你也许会认为我残酷无情。但请你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求生,你必须去做那些必要的事。现在我要给你上一课:如果你曾经站在着火的船上,正准备杀死对手,那么最好把活儿干完。
第二课:如果你没能成功干掉对方,最好也别指望他帮你的忙。
第三课:如果你向对手请求帮助,最好别从惹恼他开始。
出于所有这些理由,希望你不要对我妄下评断。请你理解我如此冷静地低头打量他的原因。
“你没把那些金币带在身上,是不是?”
他回头看着我,双眼短暂地燃起怒火。随后,他以快到出乎我的预料——甚至超出我的想象——的速度抽出一把小型手枪,枪管撞上了我的腹部。我连连后退,但大部分原因是吃惊。然后我坐倒在身后几英尺远的地上。他一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举枪对着我,勉强站起身来。
“该死的海盗。”他透过齿缝吐出这句话。
我看到他搭在扳机上的指节开始发白。我听到了击锤的撞击声,于是闭上眼睛,等待子弹的到来。
它并没有到来。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个人的确有些超凡脱俗之处——无论是他的身手,他的速度,他的打扮,还有他选择的武器——但他仍然是个人,没有人能真正掌控大海。即使是他,也没法阻止自己的火药被海水打湿。
第四课:如果你打算跳过第一、第二和第三课,那就最好别拿出装满潮湿火药的手枪。
刺客失去了优势,他转过身,朝着森林的方向径直走去,一只手仍然捂着受伤的腹部,另一只手拨开灌木丛,很快便消失于我的视野。而我伫立了片刻,无法相信自己的幸运:如果我是只猫,那么在这一天里,我恐怕已经用掉了九条命里的至少三条。
接着我不假思索地——好吧,也许我还是思考了一秒钟,毕竟我见过他行动时的样子,无论有没有受伤,他都很危险——追了过去。他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那把袖剑。
我听着他在前方穿过丛林的声响,不顾拍打脸颊的树枝,跨过脚下的树根,紧追在后。我伸出手,拨开面前的一片足有班卓琴那么大的厚实绿叶,看到上面有个血淋淋的手印。很好。我没走错路。更前方传来受惊的鸟儿穿过林冠的响动。其实我用不着担心会跟丢他:他沉重的脚步让整个丛林都在摇晃。他优雅的身手已经不复存在,在他为生存而进行的笨拙努力中消失殆尽。
“再跟着我,我就杀了你。”前方传来了他的声音。
我很怀疑。就我看来,他今天已经杀不了人了。
事实也是如此。我来到了一块林间空地,而他半弯着腰站在那儿,捂住自己的伤口。他正在决定该走哪条路,这时听到了我钻出灌木丛的声音,于是转身面对我。他转身的动作缓慢而痛苦,就像是个为腹痛困扰的老人家。
他似乎找回了从前的些许自负,双眼里也有了些斗志,他右手的袖子里弹出了那把袖剑,在昏暗的空地里闪着微光。
这时我意识到,那把剑会让他的敌人产生畏惧,而让敌人畏惧,你也就获胜了一半。它的用意就在于此。不幸的是,他失去的不仅是杀人的身手,还有令敌人畏惧的能力。他的长袍、兜帽,甚至是那把袖剑都一样。在筋疲力尽又受了重伤的他身上,那些东西完全失去了意义。杀死他并不令我欣喜,而且他恐怕也算不上什么罪人。我们的船长是个残忍无情的人,最喜欢的惩罚就是鞭刑,甚至经常亲自鞭笞手下。他喜欢的另一种惩罚,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让受罚者“管理他自己的小岛”,换而言之,就是把人流放到荒岛上。除了船长的母亲以外,没有人会为他的死去而悲伤。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个身穿长袍的男人都为我们做了件好事。
他还打算杀死我。记得我说的第一课吗?如果你想杀死别人,而且还动了手,那么最好做到最后。
我相信他也知道,因为他死了。
在那之后,我翻找着他的东西,没错,他的身体还有余温。不,我并不以此为荣,但请别忘记,我曾经是个海盗——现在也是。于是我翻找起他的东西来。从他的长袍里,我找到了一只小背包。
嗯,我心想,藏起来的财宝。
我把背包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地上,看到了……好吧,不是什么财宝。有个奇怪的水晶方块,一侧是开口的,也许是个装饰品?(当然了,等我后来得知它的用途时,不禁为自己有过这样的想法而哈哈大笑。)另外还有几张地图,我把它们铺到一旁。还有一封已经拆开火漆的信。我读着那封信,意识到它正是揭示这位神秘杀手身份的关键……
邓肯·沃波尔先生,
我接受您无比慷慨的提议,并急切地等待您的到来。
如果您真的拥有我们期望的信息,我们就将给予您丰厚的奖赏。
尽管我没见过您的长相,但我相信,我能从您所属的秘密组织那臭名昭著的装束上认出您来。
因此,请尽快赶往哈瓦那,请相信我们会以兄弟之礼欢迎您。先生,能与您见面,叫出您的名字,与您像朋友那样握手,这是我莫大的荣幸。您对我们不为人知的高贵事业的支持令人欣喜。
您最谦卑的仆人,
劳利亚诺·托雷斯·伊·阿亚拉总督
我把信读了两遍。为了保险起见,又读了第三遍。
哈瓦那的托雷斯总督?我心想。
“给予您丰厚的奖赏”?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计划。
我埋葬了邓肯·沃波尔先生。至少这是我欠他的。他离开世界的样子就像出生时那样——全身赤裸——因为我需要他的衣物来开展骗局。不过要我自己说的话,我穿着他的长袍看起来也很帅。尺码非常适合,看起来就像他本人。
但扮演那个角色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我模仿他?噢,我告诉过你,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势。当我把他的袖剑装在前臂上,试着像他那样弹出剑刃,但——我始终办不到。我回想着他当时的动作,试图模仿。手腕轻轻一抖。显然有某种特殊的机制让剑刃不会意外弹出。我抖动手腕。我转动手臂。我扭动手指。但这些全都是白费力气。剑刃纹丝不动。这柄袖剑看起来既漂亮又可怕,但如果我没法使用,它也就和废物无异了。
我该怎么做?戴着它不断尝试?希望最后能碰巧揭开它的秘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办不到。我开始觉得,这把袖剑与某些晦涩难解的知识相关。如果有人发现我带着它,我的身份还会因此暴露。
我心情沉重地扔掉了袖剑,然后对着刺客的坟墓开了口。
“沃波尔先生……”我说,“我们去领你的奖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