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上床时,心里知道自己必须告诉父亲这件事:我命中注定不会是牧羊人,而是在汪洋之上冒险的私掠船员。
不用说,他肯定会失望,但或许也会松一口气。没错,一方面我是个有用的人,学会了不少做生意的技巧,并以此为家人谋得了福利。但另一方面,我酗酒,打架,当然还惹出了和考博雷家的恩怨。
就在两具绵羊的尸体出现在我家前院之后不久,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我们一觉醒来,发现羊群在之前一天晚上被人放了出去。父亲认为围栏被人故意弄坏了。我没把码头发生的事告诉父亲,但很显然,汤姆·考博雷依然对我们怀恨在心——而且这种怨恨不太可能很快过去。
这些麻烦是我给父亲惹出来的,如果我离开,也许他们的复仇就会结束吧。
因此那天晚上,我的头挨着枕头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有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而父亲又会怎样告知母亲。
接着我听到窗户那边有响动。轻轻的敲打声。
我不无惊恐地望向窗外。会看到什么呢?这我不清楚,但考博雷父子的所作所为仍历历在目。然而我所看到的,在院子里苍白的月光下跨坐在马鞍上的,正是卡罗琳·斯考特——仿佛上帝本人拿起提灯,照亮着她的美貌。
她的打扮就像是要参加骑术课程一样。她一袭黑衣,戴着高顶礼帽,身穿白色衬衣和黑色外套。她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举在空中,正要把第二把碎石丢向我的窗户。
我本人就以用同样的技巧吸引一位女性朋友的注意而闻名,而且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提心吊胆,生怕吵醒她的家人。于是我在朝窗玻璃丢石头的时候,通常会躲在安全的石墙之后。而卡罗琳不会这样做。这就是我们社会地位的不同。她用不着担心被人又踢又打地赶出院子。她是住在布里斯托尔的霍金斯巷的卡罗琳·斯考特。她的追求者是东印度公司高层人士之子。无论私会与否——而且这毫无疑问是私会——她都不会躲在石墙后面。
“噢……”她小声说道。我看到她的双眸在月光下闪烁。“您打算让我这么在外面等上一整晚吗?”
当然不。我立刻跑进院子,来到她身边,接过她坐骑的缰绳,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牵着马远离屋子。
“您在那天的那些行为,”她说,“您冒了这么大的险,就为了保护那个年轻的窃贼。”
(没错,没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的,我的确感到有些内疚。)
(但并不太多。)
“我最痛恨的就是欺凌弱小,斯考特小姐。”我说。至少这一句是毫无疑问的真话。
“我也这么认为。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被您的英勇行为打动了。”
“您能两次都在场见证,我也很高兴。”
“您让我很感兴趣,肯威先生,我也并非没有察觉您对我的兴趣。”
我保持着沉默,就这么陪着她走了一会儿。尽管没人说话,但我们的沉默自有其深意。就好像我们都已确认对彼此的感觉了。我感觉到她的马靴靠近我身边。在马儿的汗臭和体味之外,我想我能闻到她搽的粉的香气。我清晰地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而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
“我想你应该听说了,我已经跟别人订了婚。”她说。
我们在乡间小路上停下脚步。我们的两边都是石墙,石墙之后的绿色草地上点缀着三五成群的白色绵羊。周围的空气温暖而干燥,连一丝扰动远处林木的微风都没有。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动物的叫声,不知是在求偶还是受了伤,但它显然不是家畜。灌木丛突然一阵颤动,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觉得自己就像闯入者,是大自然里的不速之客。
“哎,我没想到……”
“肯威先生……”
“您可以叫我爱德华,斯考特小姐。”
“那您可以继续叫我斯考特小姐。”“真的?”
“我是在说笑,您可以叫我卡罗琳。”
“谢谢您,斯考特小姐。”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要确认我是否在嘲笑她。
“好吧,爱德华,”她续道,“我很清楚你打听过我的事,虽然我不清楚你具体听说了什么,大概内容我应该是知道的。卡罗琳·斯考特跟马修·黑格订了婚,马修·黑格用情诗对她狂轰滥炸,而且这桩婚姻不仅有卡罗琳·斯考特的父亲的祝福——这是毫无疑问的——还得到了马修·黑格之父的认可。”
我承认自己的确打听到了这些。
“或许,通过我们打过的几次交道,你已经明白我对这桩婚事的感受了?”
“恐怕我还不明白。”
“那么就由我亲口告诉你吧。想到要和马修·黑格结婚,我就觉得恶心。你以为我愿意一辈子在黑格家度过吗?要像侍奉国王那样侍奉我的丈夫,对他的风流韵事视而不见,还要打理家业,指挥手下,挑选花朵和桌巾,去探访他家族的朋友,和别人的妻子一起喝茶闲聊——想到这些,你觉得我还会愿意吗?
“如果我让自己的心思被琐事占据,只顾关注繁文缛节,难道不会迷失自我吗?眼下的我活在两个世界之间,爱德华,我能同时看清两边。我在码头上看到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爱德华。那个世界充满了生机。至于马修·黑格本人,我厌恶他,正如我厌恶他那些诗。
“你可别把我当成需要英雄解救的无助少女,爱德华,因为我不是。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求助的。我是为了帮助我自己。”
“你是来帮助把自己交给我的?”
“这就看你了。下一步由你决定。如果你打算这么做,请记住一点:你和我之间的任何关系都不会得到我父亲的祝福,但会得到我的认可。”
“很抱歉,但我并不在意你父亲怎么想。”
“想到要跟黑格家为敌,你就不会害怕吗?”
此刻的我无所畏惧。“不,卡罗琳,我不怕。”
“希望如此吧。”
于是我们道了别,并约定再次相见,在那之后,我们认真地谈起了恋爱。我们成功守住了秘密。事实上,足足保守了几个月。在私下里,我们利用小块时间在布里斯托尔和哈瑟顿的小路上散步,或是一同骑马穿过牧场。
直到有一天,她宣布说马修·黑格打算在明早向她求婚,我的心跳顿时停止了。
我不想失去她。因为我爱她,因为我头脑里想的全都是她,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时时刻刻都乐在其中;对我来说,卡罗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甘露般甜美,我欣赏她的一切,她身体的曲线和轮廓,她的体香,她的笑声,她彬彬有礼的举止,还有她的聪慧。
我思索着这一切,同时单膝跪地,牵起她的手。因为她这番话也许并非提醒,而是道别,如果真是如此,至少我的耻辱不会宣扬出去,恐怕只有林子里的鸟儿和草地上沉默地嚼着牧草,以蒙眬的双眼看着我们的奶牛会知道。
“卡罗琳,你愿意嫁给我吗?”我说。
我屏住了呼吸。在我们恋爱的过程中,我们每一次见面,每一次偷偷接吻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就好像有人在跟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我甚至觉得汤姆·考博雷会从阴影里跳出来,然后放声大笑。如果这不是玩笑——如果这不是他为复仇而开的可怕玩笑——那么或许,卡罗琳只是在拿我消遣,是她在行使自己身为女儿的职责前最后的放纵。她当然会拒绝我。
“噢,爱德华。”她笑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