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行于巴黎的街巷,而这座城市已经彻底陷入了骚乱。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超过两周,两千名国王的士兵赶来稳定局势,同时也是为了威胁米拉波伯爵和他那些第三阶级代表。随后,国王宣布罢免他的财政大臣雅克·奈克尔——那位许多人心目中的法兰西人民的救星——而叛乱的爆发也更频繁了。
几天前,修道院监狱遭受了攻击,袭击者救出了那些不愿向示威者开枪而被关押的卫兵。现在这世道,就连普通士兵都宁愿效忠人民而非国王。国民议会——现在他们自称为“立法议会”——看起来已经掌控了权力。他们还制作了自己的旗帜:一面如今随处可见的三色旗。如果说有什么象征了国民议会迅速增长的权力,那就是这面旗帜了。
在修道院监狱暴动以后,巴黎的街头就充斥着手持武装的人。一万三千人加入了民兵部队:他们在街上四处游荡,寻找武器,“搜寻武装”的旋律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急切。这天早上,它奏出了最强音。
民兵部队在清晨时分突袭了荣军院,拿到了毛瑟枪——而且据说数以万计。但他们没有火药,于是目前他们需要的就是火药。他们要的火药又在哪儿呢?
巴士底狱。那儿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清晨的巴黎弥漫着压抑过的愤怒和复仇欲望。这儿不宜久留。
我匆匆穿过街道,同时四下张望。我起初并没有发现,但我随即注意到,那些人群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却分成清晰的两种:一种人或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动乱做准备,在保护自己、家人和财产;或是试图逃离动乱,想要避免冲突;或是我这样、担心自己会成为动乱目标的人。
另一种就是那些刻意想要挑起动乱的人。
这两种人的不同点又在哪里呢?武器。运送——我看到人们高举着干草叉、斧子和木棍——以及寻找武器。耳语变成了叫喊,继而转变成喧嚣。
毛瑟枪在哪儿?手枪在哪儿?火药在哪儿?整个巴黎就像个火药桶。
这一切真的可能避免吗?我很怀疑。我们——圣殿骑士团——真的能避免我们深爱的祖国陷入如此可怕的境地么?我们正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而悬崖下是没有人想象过的剧变。
我听到了叫喊声——“自由!”的口号声中夹杂着抱怨声,以及四散逃窜的家畜的叫唤声。
恐慌的车夫驱赶着连连喷着鼻息的马儿,以危险的速度穿过拥挤的街道。牧人努力把受惊的家畜带去安全的地方。新鲜的粪便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但除此之外,巴黎的空气还有另一种气味。叛乱的气味。不,不是叛乱,而是革命。
可我为什么要站在街上,而不是帮助仆人钉好拉·塞尔宅邸的门窗?
因为阿尔诺。因为尽管我怨恨阿尔诺,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尤其是他有危险的时候。事实在于,在收到珍妮·斯科特的信以后,我什么都没做。如果韦瑟罗尔先生和我父母知道这件事,他们会作何感想?我,作为圣殿骑士——不,是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知道我们中的一员即将被刺客发现,却选择袖手旁观?我不但没去救人,反而每天都像个孤单又古怪的老寡妇那样,在自己冷清的宅邸里鬼鬼祟祟地转悠?
我得说,对女孩来说,没有比叛乱更大的动力了。我对阿尔诺的感觉没变——不是说我突然不恨他没能送到那封信了——但我还是想赶在那些暴民之前找到他。
我希望自己比他们先赶到,但在冲向圣安东尼街的时候,我发现那群人和我方向相同,而我显然不在人群的最前方;我身在其中,周围是成群结队的民兵、革命党人和衣着五颜六色的商人,他们挥舞着武器和旗帜,朝着国王暴政最大的象征——巴士底狱——冲去。
我在心里暗暗咒骂,明白自己太迟了。但我仍然跟随着他们,同时尽可能穿过人群,朝着队伍的最前方靠近。等到巴士底狱的塔楼和壁垒出现在远处的视野里,人群突然放慢了脚步,接着有人喊了一声。街上出现了一辆装满毛瑟枪的货车,多半是刚从军械库抢过来的,几个男人和女人开始把那些武器递向无数只伸长的手。气氛甚至算得上欢快。他们觉得一切都轻而易举。
我挤向前去,穿过几乎水泄不通的人群,对他们的抱怨声充耳不闻。另一边的人群没有那么密集,但在这时候,我看到有人正沿着大路推着一门加农炮。搬运它的是几个步行的人,有些身穿制服,有些做革命党人打扮,就在我好奇的时候,有人大喊道:“法兰西近卫军来了!”我当然听说过士兵反抗指挥官的故事:据说那些人早就被斩首示众了。
就在不远处,我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和我迅速对视了一眼,我能看到他眼里的惊恐。他跟我考虑的是同一件事:他还安全么?这些革命党人究竟会做到什么程度?说到底,他们的行为得到了许多贵族和其他阶级成员的支持,米拉波本人也是个贵族。但在动乱的时候,这些真的有意义吗?在复仇的时候,他们还能分得清贵族和贵族的不同么?
在我赶到之前,巴士底狱的战斗就开始了。靠近那座监狱的时候,我听说国民议会的一位代表受邀入内,去和监狱长德·劳内商谈条件。然而,那位代表已经在里面待了三个钟头,吃着早餐,而外面的人群也越来越焦躁。在此期间,某位示威者从一家香水店的屋顶爬到了控制吊桥的铁链上,开始着手锯断链条,就在我终于能看到巴士底狱的全貌时,链条断了,吊桥在巨响声中落下,几乎让大地都为之震颤。
我们都看到,吊桥落在了下面的某个人身上。那个倒霉蛋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上一秒他还站在护城河的河堤上,挥舞着毛瑟枪,催促着别人放下吊桥,而下一秒钟,他就消失在一团血雾里,扭曲的四肢弯曲成可怕的角度,从吊桥的桥板下伸出。
人群发出响亮的欢呼声。与放下吊桥的伟大胜利相比,这条不幸消亡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下一个瞬间,人群便从吊桥上蜂拥而过,冲进了巴士底狱的外部庭院。
回应随即到来。我听到城垛上传来一声呐喊,然后是毛瑟枪如同雷鸣般的枪声,城垛上随即升起一股烟雾。
下方的我们俯身寻找着掩体,而毛瑟枪的弹丸呼啸着打在我们周围的石头和卵石地面上,尖叫声此起彼伏。但这并不足以让人群退缩。这一枪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不但无法阻止示威者,反而让他们更加愤怒。也更加坚定。
况且他们还有加农炮。
“开火!”不远处传来一声呐喊。我看到那些加农炮的炮口冒出一团团烟雾,而炮火开始撕扯巴士底狱的围墙。更多手持武器的人冲进了监狱。他们头顶的毛瑟枪口就像刺猬背上的尖刺。
民兵们控制了我们周围的建筑物,烟雾从窗口涌出。我听说监狱长的住处也着了火。火药的气味混合着烟味。巴士底狱传来另一声呐喊,第二轮炮火袭来,而我蹲伏在一堵矮小的石墙后面。我的周围到处都是尖叫声。
在此期间,人们穿过了第二座吊桥,正试图越过一条护城河。他们开始搬运木板,用来架起通往监狱内部的桥梁。这座桥很快就要完工了。
枪声再次响起。示威者们回以炮火。碎石在我们的周围不断落下。
阿尔诺就在里面的什么地方。我拔出剑来,加入了冲进监狱内部的人群。
我们头顶的毛瑟枪声停止了,这场战斗胜利了。我瞥见了监狱长德·劳内。他被人逮捕,据说他们要把他带去巴黎市政厅。
我容许自己稍稍放下了心。这场革命维持着理智,没有人会为杀戮而杀戮。
但我错了。一声叫喊响起。德·劳内愚蠢地踢了人群中的某人一脚,而那人愤怒地扑上前去,捅了他一刀。试图保护德·劳内的士兵们被人群推开,而他消失在沸腾的人群之下。我看到抬起又落下的刀刃,喷涌而出的鲜血,然后是仿佛受伤野兽般的长长惨叫。
我突然听到了欢呼声,然后有人举起了一根长矛。矛尖上是德·劳内的头颅,他脖颈的伤口参差不齐,鲜血淋漓,眼窝里的眼球也翻了白。
人们叫嚣和呼喊,抬起他们沾染鲜血的面孔,快活地审视自己的战利品,然后炫耀式地穿过木板桥和吊桥,跨过那个被吊桥压碎的倒霉蛋的尸体,走向巴黎的街道,用这颗头颅煽动更多的血腥与野蛮之举。
而在此时此刻,我明白,这就是我们的末日。对法兰西的每一个贵族来说,末日到来了。无论我们是否同情他们的境遇,结果都一样。即使我们时常讨论改变的必要;即便我们同意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奢靡生活令人厌恶,而国王既贪婪又无能;即使我们支持第三阶级和国民议会,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从这一刻起,我们没有一个人会是安全的:在那些暴民的眼里,我们不是压迫者,就是压迫者的同党,而现在当家作主的人是他们。
我听到了又一阵尖叫声,那代表他们在对巴士底狱的另外几名守卫实施私刑。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位囚犯:那是个虚弱的老人,正被人扶着走下监狱门外的台阶。接着,伴随着复杂的情绪——其中包含了感激、爱意和怨恨——我看到阿尔诺出现在城垛上。他的身边是另一位老人,两人正朝着这座要塞的另一边跑去。
“阿尔诺!”我向他大喊,但他没有听到。周围太过喧闹,而他又离得太远。
我再次大喊:“阿尔诺!”附近的人纷纷转头朝我看来,我文雅的语调让他们起了疑心。
我无助地看着那位老人跑到城垛边上,纵身一跃。
那是信仰之跃。刺客的信仰之跃。这么说那就是皮埃尔·贝莱克。阿尔诺犹豫了片刻,然后果然也照做了。又是一次信仰之跃。
他已经是他们的一员了。
我转身飞奔。我需要快点赶回家里,遣散仆人们。让他们在卷入麻烦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
人群开始离开巴士底狱,前往市政厅。我已经听说巴黎商会的负责人,雅克·德·弗莱塞勒在市政厅的台阶上遇害,他的脑袋被人砍下,正在游街示众。
我的胃开始翻腾。店铺和房屋在焚烧。我听到了砸碎玻璃的声音,看到人们抱着偷来的商品飞奔。巴黎的食物匮乏已经持续了几个星期。我们在庄园和宅邸里不愁吃穿,但平民们一直在挨饿。街上的民兵一直在阻止大规模的抢掠,可现在,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离开圣安托万街以后,人流开始稀疏,街上也出现了马车和货车,车上大都是想要逃离动乱的市民。他们忙着把财物抬上他们能找到的任何交通工具,然后不顾一切地逃亡。大多数车辆都没能引起注意,但我看到那辆两匹马拉的大型马车,外加坐在马车前方、身穿制服的马夫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看着它在街上缓缓前进的样子,立刻明白,车里的人这是在自找麻烦。
那辆马车太显眼了。就好像光是华丽的车身还不够激怒这群暴民似的,那个马夫竟然还大喊要旁观者让路,还挥舞马鞭,就像要赶走一群飞虫,而坐在车窗边的那个面色红润的贵族女子还挥舞着手帕,鼓励着他。
他们的傲慢和愚蠢令人惊叹:即便是血管里流淌着贵族血液的我,看到人群对他们不屑一顾的时候,也在心底暗自叫好。
但下一瞬间,暴民就扑向了他们。场面迅速失控,愤怒的人群开始摇晃车身。
我考虑过上前伸出援手,但我清楚,这么做就等于宣判了自己的死刑。我只能看着那马夫被人拖下马车,开始殴打。
这并不是他应得的惩罚。没有人应该被一群暴民殴打,因为这样的殴打毫无顾忌而又恶毒,而且驱使着他们的是纯粹的嗜血欲望。即便如此,他也是坐视自己落到了这步田地。整个巴黎的人都知道巴士底狱陷落了。旧制度早已开始破碎,但在今天早上,它彻底崩塌了。只有疯子才会假装不知道。或者,以他的情况来说,是想要自杀的人。
车夫逃跑了。与此同时,一部分人爬上车顶,拉开行李箱,将衣物扔下车去,寻找着值钱的东西。车门被人拉开,有个不断抗议的女人被他们拉出车厢。某个示威者朝她的屁股踢了一脚,让她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而人群顿时哄然大笑。
马车里传来一声抗议:“这算什么意思?”听到那种熟悉的贵族式口气,我的心又向下沉了一点儿。他真有那么蠢么?他和他的同类已经没资格再用这种口气了,他真的蠢到不明白么?他和他的同类已经不再掌权了。
他们把他拖出车厢时,我听着了他的衣服撕破的声音。他的妻子正尖叫着在街上狂奔,一路上不时被人踢几下屁股,而我很好奇她要怎么在和她印象中天差地别的巴黎靠自己谋生。我怀疑她连今天都撑不过去。
我继续前行,心中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更多的趁火打劫者正从大路两边的房屋中涌出。我能听到毛瑟枪的枪声,以及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那些劫掠者为所欲为时的欢呼,以及受害者沮丧的尖叫。
此时我跑了起来,手握弯刀,准备面对阻挡在我和我的宅邸之间的任何人。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祈祷仆人们都已散去,而那些暴民尚未赶到我的宅邸。我心里想的只有我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海瑟姆·肯威的信,以及珍妮·斯科特给我的那条项链。还有我收藏了许多年的小饰品,它们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赶到铁门边的时候,我看到了管家皮埃尔,他站在那里,将自己的行李箱抱在胸前,一边左右张望。
“感谢上帝,小姐。”看到我以后,他说。我的目光看向他身后,从庭院一直看向宅邸的正门。
我看到庭院的地上到处散落着我的私人物品。宅邸的正门敞开着,我能看到内部遭受的破坏。我的家被人洗劫了。
“那些暴民冲进来,然后几分钟之内就离开了,”皮埃尔气喘吁吁地说,“我们钉好了门窗,还挂上了锁,但他们抓住了园丁亨利,威胁我们打开门,不然就杀了他。我们别无选择,小姐。”
我点点头,脑子里想的只有自己卧室里的行李箱。一部分的我很想直接冲过去,而另一部分的我希望先处理好眼前的事。
“你做得完全正确,”我安慰他说,“你自己的东西还好吧?”
他抬起手里的箱子。“都在这儿了。”
“不管怎么说,你肯定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你该走了。眼下可不是和贵族结伴的好时机。回凡尔赛去,我们会确保给你应有的补偿的。”
“那您呢,小姐?您不回凡尔赛么?”
我面对着那栋宅邸,硬着心肠看着我家族的财产被人像垃圾那样随处乱丢。我认出了一条属于我母亲的裙子。这么说他们去过楼上,也翻过我的卧室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弯刀。“我得进去。”我说。
“不,小姐,这可不行,”皮埃尔说,“屋子里还有几个强盗,他们喝得烂醉,正在寻找其他可以偷的东西。”
“所以我才必须进去。为了阻止他们。”
“可他们都有武器,小姐。”
“我也一样。”
“可他们既醉又凶狠。”
“噢,我既生气又凶狠。在这点上我强过他们,”我看着他,“好了,快走吧。”
他并不是真心想留下的。皮埃尔是个好人,但他对我的忠诚也只到这种程度而已。他会抵抗那些强盗——但不会拼上性命。或许我该庆幸自己当时不在家里。有人会流血。无辜者也许会因此送命。
到了前门那里,我拔出了手枪。我用手肘把门推开了些,悄悄钻进门廊。
这里一片狼藉。翻倒的桌子。砸碎的花瓶。
到处都是他们丢弃不要的战利品。不远处有个脸朝下呼呼大睡的醉汉。还有一个瘫倒在对面的角落,下巴枕着自己的胸口,手里拿着一只空酒瓶。通向酒窖的门开着,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举起手枪。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任何动静,又用脚踢了踢旁边那个醉汉,而他的回应是一阵更加响亮的鼾声。没错,他喝醉了。但并不凶狠。他在门边的那个朋友也一样。
除了鼾声以外,底楼寂静无声。我走到通向楼下的楼梯边,再次竖起耳朵,但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皮埃尔说得没错:这些强盗的确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洗劫了酒窖和食品储藏室,无疑还有餐具室的银器。我的家只是他们抢掠途中的一站而已。
现在该去楼上了。我回到门厅,爬上楼梯,径直朝着我的卧室走去,发现那里和宅邸的其余部分一样遭受了洗劫。他们找到了我的行李箱,但显然觉得里面的东西根本不值钱,所以只是把那些东西全部丢在地上。我把弯刀收回鞘里,把手枪塞回皮套,然后跪了下来,收拢信件,然后放进行李箱里。谢天谢地,那条项链放在行李箱的最底下;他们完全没发现。我小心翼翼地把书信放在那些饰品上,抚平起皱的信纸,然后摆放整齐。做完做些以后,我锁上了行李箱。等我把家里清理干净以后,这口箱子得送到皇家学校去保管才行。
我意识到自己的腿开始发麻,于是站起身来,坐到床位,开始思考。我心里想的只有关上大门,缩进某个角落,避免和任何人交流。或许这就是我把皮埃尔送走的真正原因。我的家遭受的抢掠给了我继续哀悼的理由,而我想要独自哀悼。
我站起身,走到一楼和二楼间的楼梯平台上,看向下方的门廊。这里唯一的声音只有从屋外的街上传来的模糊喧闹,但光线开始变暗了。天渐渐黑了,而我需要点亮几支蜡烛。但首先,我得赶走那些不速之客。
我走到楼梯底下的时候,睡在门边的那人似乎清醒了一点。
“如果你醒了,那么我建议你快点离开,”我的声音在门厅里回荡,“如果你还没醒,那我就要踢你的卵蛋,直到你醒过来为止了。”
他试着抬头眨眼,仿佛在渐渐恢复意识,并且试图回忆自己身在何处,又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他的一条胳膊压在身后,而他呻吟着翻过身,试图抽出那条手臂。
然后他爬起身来,关上了门。
我没说错。他爬起身来,关上了门。
我花了整整一秒钟才明白过来。问题在于:一个刚才还躺在我家门廊上、烂醉如泥的男人,为什么起身时丝毫没有立足不稳的样子,关门的动作也如此流畅?他是怎么做到的?
答案就是,他没有醉。他一直都没醉过。而他压在身下的是一把手枪,此时漫不经心地抬起,对准了我。
该死。
我迅速转身,恰好看到第二个醉汉也奇迹般地恢复了清醒,站起身来。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把手枪。我被困住了。
“伦敦的卡罗尔夫妇向你问好。”门口那个“醉汉”说——他年纪大一些,肌肉也更发达,显然是这两人中的头儿——于是我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我们知道卡罗尔夫妇会来找我们麻烦,这是迟早的事。我们说过“做好准备”,或许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我问他们。
“他们的指示是让你在死前好好吃些苦头,”那个“头儿”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说,“另外,你和某个弗雷德里克·韦瑟罗尔,还有你的侍女海伦都有悬赏。我们觉得‘打听他们的所在地’和‘让你受苦’这两件事完全可以结合起来,就算是一石二鸟吧。”
我回以微笑。“你愿意怎么折磨我都行,就算把全世界的痛苦都让我尝一遍,我也不会说的。”
我身后那人发出“哎呀”的一声。就是你看到非常可爱的小狗狗玩球时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他的头儿垂下了头。“他在嘲笑你,因为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拷打过的每个人都这么说。等我们拿出饿坏了的老鼠以后,他们就会觉得自己的话不够明智了。”
我用夸张的动作扫视周围,然后转头看着他,笑了笑。“我没看到什么饿坏了的老鼠。”
“噢,那是因为我们还没开始呢。我们预想中的流程非常长。这是卡罗尔太太特别要求的。”
“她在为梅的事生气,是么?”
“她的确提到要在过程中提醒你梅的事。我猜那是她女儿。”
“生前是。”
“你杀了她?”
“对。”
“她是自找的,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吧。她想杀我。”
“那就是自卫喽?”
“这么说也没错。这件事让你们改变主意了么?”
他咧嘴一笑。枪口纹丝不动。“没。现在我知道你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我得盯紧你。所以我们干嘛不从你的弯刀和那把手枪开始呢?不介意的话,请把它们都丢到地上。”
我照做了。
“现在退后几步。转过身,面对楼梯扶手,双手抱头。听着,霍克先生会来检查你藏在身上的武器,而我会拿着手枪对准你。希望你记住,霍克先生和我都很清楚你的能力,德·拉·塞尔小姐。虽然你是个年轻女人,但我们不会犯下低估你的错误。是不是啊,霍克先生?”
“没错,哈维先生。”霍克说。
“你的话真让人安心。”我说着,瞥了眼霍克先生,然后乖乖地面向扶手,双手抱头。
门廊里光线昏暗,尽管这两位亲切的杀手肯定考虑到了,但这一点还是对我有利。
我还有一项优势:我没什么可失去的。
霍克走到我身后。他把我的武器踢到门廊中央,然后折返回来,在几英尺外停下脚步。“脱掉你的外套。”他说。
“抱歉,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哈维先生说,“脱掉外套。”
“那样我就不能双手抱头了。”
“少废话。”
我解开外套的纽扣,把它丢到地板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霍克先生上下打量着我。“解开衬衣的纽扣。”哈维先生说。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
“把纽扣解开,然后掀起来,让我们看到你的腰带。”
我照做了。
“现在,脱掉你的靴子。”
我跪了下来,立刻开始考虑用靴子充当武器。但这行不通。一旦我朝霍克发起攻击,哈维就会赏我一枪。我需要某种特别的手段。
我脱掉靴子,用穿着长筒袜的脚站在那儿,衬衣的纽扣也解开着。
“很好,”哈维说,“转过身。双手抱头。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
我重新面对扶手,而霍克从我身后走了过来。他跪在地上,双手从我的脚尖一直摸到马裤。他的手指在我的腰间流连……
“霍克……”哈维警告道。
“得搜得够彻底才行。”霍克说。我能从他的声音听出,他说这话的时候正看着哈维,而这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小小的机会,但毕竟是个机会。于是我把握住了它。
我跳起身,抓住扶手的支柱,随后用两条腿夹住霍克的脖子,顺势一扭。我用的力气很大,想要扭断他的脖子,但韦瑟罗尔先生在这一招上并没有教我太多技巧,而我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挡在我和手枪之间,而这是我的首要目标。他涨红了脸,双手抓住我的腿,试图挣脱。而我奋力夹紧,试图施加足够的压力,好让他昏迷过去。
但我没那么走运。他奋力挣扎,而我只能不顾一切地抓住那根支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拉长了,而手中的木头支柱也开始松脱。与此同时,哈维咒骂着收起手枪,抽出了一把短剑。
我大喊一声,加强了双腿上的压力,同时猛地向上一提。我手里的支柱破碎脱落,而我的身体向上翻去。在那一瞬间,我骑在霍克先生的肩膀上,就像个在和爸爸玩耍的小女孩。我抬起手里的支柱,同时低头看向目瞪口呆的哈维。
我用力一刺。尖锐的木头刺进了哈维的脸。
究竟是支柱的哪一块碎片刺进了哈维的哪一部分脸,这我说不清,也不想弄清楚。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瞄准的是他的一只眼睛。虽然那根支柱很粗,没法穿透眼窝,但这也足够了。因为前一秒,他还拿着短剑朝我们逼近,下一秒,他的眼睛里便塞满了扶手支柱,旋身推开,双手掩面,在令人胆寒的惨叫声中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几秒。
我扭动身体,霍克便倒向地板。我们摔得很重,但我抽身退开,然后扑向位于门廊中央的手枪和弯刀。我的手枪装好了子弹,但霍克的枪也一样。我所能做的就是冲过去,同时祈祷自己能在他起身之前拿到枪。
我拾起手枪,飞快地转过身,双手举枪对准了他——而他也在同时瞄准了我。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们都做好了开枪的准备。
接着门开了,有个声音说:“埃莉斯。”霍克吃了一惊。于是我开了枪。
在随后大约半秒的时间里,我还以为自己彻底打偏了,但紧接着,鲜血从他的嘴唇间涌出,而他也垂下了头。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那一枪打中了他的嘴。
“看起来我来得正是时候。”拉多克说。我们刚才抬着霍克和哈维的尸体穿过后院,来到后街,然后把尸体丢在翻倒的货车、破碎的木箱和木桶之间。我们在食品储藏室里找到了一瓶酒,点亮了蜡烛,然后坐在宅邸的书房里,留意着后楼梯那边的动静,以免有人折返。
我倒了两杯酒,然后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不用说,他的气色比上次我们遇见时要好多了,毕竟当时他的脖子上可是套着绞索呢。不过即使考虑到这一点,他的改变也很大。他看起来更沉着了。从我和拉多克初次见面算起,我头一回觉得他像是个刺客了。
“你的这两位朋友有何贵干?”他问我。
“为了代表第三方实行复仇。”
“我懂了。你惹恼了某个人,对吧?”
“噢,这很明显。”
“是啊,很明显。我猜你经常惹恼别人,对吧?就像我所说的,幸好我及时赶到了。”
“别自夸了。我当时正好要解决他呢。”我说着,抿了口酒。
“噢,是那样的话就太好了,”他说,“只不过在我看来,结局完全可以是另一个样子:我的出现给了你出其不意的要素,而你借此占据了优势。”
“别得寸进尺,拉多克。”我说。
说实话,我也为他的到来而吃惊。但无论他是相信了我的威胁,还是说他比我想象的更有荣誉感,事实是他来了。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新闻”的东西。
“你发现了什么吗?”
“的确如此。”
“你知道当年是谁雇你杀我和我母亲了?”
他露出困窘的表情,然后清了清嗓子。“要知道,雇主要我杀的只有你母亲。没有你。”
我突然有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我坐在自己家族遭受洗劫的宅邸里,和一个公开承认曾想杀死我母亲的人喝着酒,而且如果当时进展顺利,他就会留下我独自蹲在她的尸体边哭泣。
我又给自己倒了些酒,选择喝酒而非思考。因为如果我选择思考,也许就会思索自己为何麻木到与他对饮,为何想到阿尔诺却心如死灰,为何死里逃生却毫无喜悦。
拉多克续道:“说实话,我不知道究竟是谁雇了我,但我知道谁和他有来往。”
“那个人是谁呢?”
“你听说过‘乞丐之王’么?”
“我恐怕没听过——就是他跟你的雇主有来往?”
“就我看来,想杀你母亲的人就是乞丐之王。”
又是那股古怪的不真实感。因为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居然是亲手执行了刺杀的人。
“问题是,为什么?”我说着,喝了一口酒。
“别这么急。”他说着,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停止了动作,杯口靠着我的嘴唇,而我盯着他的那只手,直到他把手抽回去为止。
“记住,”我说,“别再碰我了。”
“抱歉。”他说。他垂下目光。“我无意冒犯。只是——你似乎喝得太快了,仅此而已。”
“你没听说那些传闻么?”我讽刺地说,“我出了名的爱喝酒。谢了,不过这点酒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小姐,”他说,“这是我能做的最起码的事了。你救了我的命,也给了我新的人生目标。我只是想努力做出点成就来。”
“我为你高兴。但如果我知道救你的命代表你要向我说教,那我还真后悔救了你。”
他点点头。“再重复一遍,我很抱歉。”
我故意当着他的面又喝了一大口酒。“现在告诉我,你对那个乞丐之王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他是个不好找的人。刺客兄弟会过去曾想杀他。”
我扬起一边眉毛。“你居然替刺客兄弟会的死敌卖过命?我猜你应该不会把这事宣扬出去吧?”
他露出羞愧的表情。“是的。那样的话,我的处境就危险了,女士。”
我摆摆手。“刺客们曾经想杀他。这是为什么?”
“他很残忍。他支配着全城的乞丐,他们必须定期向他纳贡。据说如果贡金的数额不足,乞丐之王就会让一个名叫拉图什的人砍断他们的手脚,因为巴黎的善心人对残废的乞丐更有可能慷慨解囊。”
我感到一阵恶心。“刺客和圣殿骑士肯定都想要他的命,对吧?他不是任何人的朋友,”我撇了撇嘴,“还是你想说,只有心地善良的刺客们想杀他,而心肠歹毒的圣殿骑士对他视而不见?”
他故意露出悲伤的表情,然后说:“我的女士,我又有什么资格评判道德问题呢?不过说实话,如果圣殿骑士真的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那也是因为他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
“胡说八道。我们可不会跟那种令人作呕的家伙有牵连。我父亲不可能允许他加入骑士团。”
拉多克耸耸肩,摊开双手。“如果我的话出乎您的意料,那么我非常抱歉。也许您不该把这种事看做骑士团里的普遍现象,因为他也许只是个别害群之马。说到‘害群之马’,我自己……”
害群之马,我心想。密谋加害我母亲的害群之马。杀死我父亲的也是同一个人么?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是下一个目标了。
“你想重新加入刺客兄弟会,是么?”我说着,又给他倒了些酒。
他点点头。
我咧嘴笑了笑。“噢,听着,有句话我非说不可,而且你得原谅我的无礼,不过你确实曾经想杀我,这样就算我们扯平了吧。如果你真的想再加入刺客兄弟会,就得先解决那种臭味才行。”
“臭味?”
“没错,拉多克,臭味。你身上的臭味。你在伦敦很臭,在鲁昂很臭,在这儿也一样。也许你去洗个澡?或者洒点香水?噢,我是不是有点无礼?”
他笑了。“一点也没有,小姐,感谢您的坦白。”
“话说回来,我完全猜不到你想要回归刺客兄弟会的理由。”
“抱歉,小姐,您说什么?”
我身体前倾,眯起眼睛看着他,与此同时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我是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仔细考虑以后再下决定。”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轻快地摆摆手。“我的意思是,你已经身在局外了。你现在是局外人。摆脱了所有那些——”我又摆了摆手,“——那些东西。刺客。圣殿骑士。呸。他们有多到数不清的教条,还有更多的错误信念。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争斗不休,可结果呢?人类照样过自己的日子。看看法兰西。我父亲和他的顾问们多年来一直在讨论这个国家的‘最佳’方向,而到了最后,他们根本没能阻止革命的到来。哈!他们攻击巴士底狱的时候,米拉波在哪儿?还在网球场投票么?刺客和圣殿骑士就像在猫背上打架的两只虱子,满以为胜利者就是那只猫的主人:这样的行为既狂妄又徒劳。”
“可小姐,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我们都必须相信自己有能力带来好的改变。”
“那是因为我们被骗了,拉多克,”我说,“我们都被骗了。”
遣走拉多克以后,我决定在下一批人到来之前做好准备,无论他们是谁:想要抢掠的革命党人,卡罗尔夫妇派来的杀手,还是骑士团的叛徒。我必须做好准备。
幸好这栋宅邸里的酒足够让我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