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昂郊外的某座小山顶上,三个身穿皮革短上衣的农场工人正在高声谈笑。他们喊着“一、二、三”的号子,将绞架抬上了一个低矮的木制平台。
其中一个工人将一张三条腿的凳子放到绞架下,然后弯下腰,帮着两位同伴给固定绞架的木框钉上钉子,有节奏的敲打声随风传到骑着马的我耳中。我给这匹漂亮又安静的骟马取名为“挠挠”,以纪念我们那条心爱但早已离世的猎狼犬。
山脚是座村庄。它很小,只是散落在棕色的泥泞广场上的十几栋破旧棚屋和一座酒馆,但它仍旧是座村庄。
冷冽的暴雨转为同样冷冽的细雨,刺骨的寒风刮了起来。等待在广场上的村民们裹紧围巾,扣上领口的纽扣,等待着今天的消遣:公开绞刑。还有什么能比绞刑更棒的呢?当寒霜蹂躏田地里的谷物,地主提高租金,而国王又打算推行新税的时候,没什么比一场精彩的绞刑更能鼓舞人心的了。
那栋我猜想应该是监狱的建筑里传来一阵噪音,冻得瑟瑟发抖的看客们转过身,看到一位头戴黑帽,身穿长袍的神父走了出来,以浑厚而庄严的嗓音读着圣经。一位狱卒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段绳索。而在另一边,有个双手被捆住,头上带着头罩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穿过泥泞的广场,脚下不时打滑,同时漫无目标地大声抗议着。
“我想我们肯定有什么误会,”他在大喊——只不过用的是英语,等到稍后才反应过来,换成了法语。村民们就这么看着他被人领着爬上小山,有些人画着十字,有些一脸嘲笑。周围没有宪兵的影子。没有法官,也没有其他执法人员。看起来,这就是乡下所谓的“司法”。他们还说巴黎人不文明呢。
那个人当然就是拉多克。我在山上俯视着被人用绳索牵着、准备上绞架的他,一时间很难相信他曾经是个刺客。难怪刺客组织会跟他划清界限了。
我掀开长袍的兜帽,甩了甩头发,然后轻蔑地看着站在一旁,用崇拜的眼神盯着我的伯纳德。
“他们来了,小姐,”他说,“就像我先前保证的那样。”
我提起钱袋的带子,放进他的手掌里,但等他收拢手指时,我又飞快地抽走了钱袋。
“你确定是他么?”我问。
“就是他,小姐。他用的名字是‘杰拉德·毛尔斯’。他们说他想从一个老太太手里骗钱,但还没脱身就被逮住了。”
“然后就被判了死刑。”
“没错,小姐;那些村民判了他死刑。”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回头看去,发现押送犯人的队伍已经来到了山脚下,正朝着绞架前进。我为拉多克的堕落摇起头来:或许为了这个世界着想,我还是让他死掉的好。毕竟就是他曾经想杀死我和我母亲。
韦瑟罗尔先生在我离开前说的那句话再次浮现于我的脑海。“如果你找到他的话,帮我个忙,别把他带到这儿来。”
我当时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他。“这又是为什么呢,韦瑟罗尔先生?”
“噢,有两个理由。首先,因为这儿是我们的藏身处,我不想让那个唯利是图的卑鄙小人知道这地方,以免泄密。”
“那第二个理由呢?”
他不安地动了动,然后伸出手,挠了挠他的断腿——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了。“另一个理由是,我想过很多关于拉多克先生的事。这么说吧,或许多得接近病态了。而且我觉得这是他的错,”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而且也是因为,你知道的,他想杀你和朱莉,这件事我一直没能彻底释怀。”
我清了清嗓子。“韦瑟罗尔先生,你和我母亲之间有过些什么吗?”
他笑了笑,摸了摸鼻子。“小埃莉斯,绅士是不会泄密的,这你应该清楚。”
但他说得对。这个人袭击过我们。我当然会把他救下绞架,但这是因为我有事要问他。可在那之后呢?我真的打算复仇么?
仍在宣称自己无辜的拉多克被人拽向山顶,一群女子以杂乱的队列跟随在后。冬日青灰色的天空勾勒出山顶那座绞架的轮廓。
“她们在干嘛?”我问伯纳德。
“她们是不育的已婚女人,小姐。她们觉得摸一摸死刑犯的手能帮助她们怀孕。”
“你们真够迷信的,伯纳德。”
“这不是迷信,因为这些都是真的,小姐。”
我看着他,突然很好奇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伯纳德这样的人到现在还仿佛活在中世纪?
“小姐,您是想救毛尔斯先生吗?”他问我。
“的确如此。”
“噢,那您最好动作快点,他们已经开始了。”
什么?我在马鞍里转过身,恰好看到其中一个身穿皮革短上衣的人扯开凳子,拉多克的身体落了下去,绞索也随之收紧。
“上帝啊。”我感叹了一句,随后俯下身,驾着马朝绞架飞驰而去,我的头发在身后飘荡。
拉多克在绞索上奋力挣扎。
“驾!”我催促着我的马儿,“快啊,挠挠!”我朝着绞架接近的同时,拉多克悬空的双腿也踢打不止。我拔出剑来。
我放下缰绳,在马鞍上站直身子,此时距离绞架只有几码的距离。我把剑从右手交到左手,将武器横在身前,紧接着甩出右臂。我的身体向右倾斜到危险的程度。
他双腿的踢打停止了。
我挥出短剑,割断了绳索,与此同时用右臂抱住拉多克不断抽搐的身体,把他放在挠挠的脖颈部位。我暗自祈祷它能承受突如其来的重量:有了上帝保佑,或许再加上一点点的运气,我们也许就能顺利离开。
加把劲,挠挠。
但我太高估挠挠了:它四腿一软,我们便一同摔倒在地。
我立刻起身拔剑。有个愤怒的村民——因为我夺走了他今天的消遣——离开爬上山顶的人群,朝我冲来。但我站定在原地,旋身踢出一脚,目的是让他失去意识而非伤害他,让他就这么倒进人群里。他们显然都重新考虑了阻止我的后果,决定站在原地,低声嘟哝,那些女人也对我指指点点,说着“嘿,你不能这样”之类的话,又怂恿她们的男人做点什么。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位神父,可他却只是露出担忧的表情。
我身边的挠挠挣扎着站了起来。拉多克也爬起身来,接着拔腿就跑。但他仍旧戴着头罩,并且满心恐慌,于是他跑错了方向,又回到了绞架那边。他的双手仍被绑着,切断的绞索在他后背晃来晃去。
“当心!”我对他大喊道。但他咚地一声撞上了绞架台,然后痛呼着倒在地上,咳嗽起来,显然受了伤。
我整理好长袍,把长剑收回鞘里,然后转身牵过挠挠的缰绳。接着我看到有个年轻农夫走到了人群的前方。
“你,”我说,“你看起来很有力气。你可以帮我抬个人。请把这个快要失去意识的男人抬到马背上。”
“嘿,你不能——”附近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但我的剑下一秒就对准了她的喉咙。她蔑视地低下头,看了看那把剑。“你们这些人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对吧?”她用讽刺的口气说。
“我为所欲为?那就告诉我,是哪位执法人员宣判这个人的死刑的。算你们走运,我不打算把这件事报告给宪兵。”
他们露出羞愧的表情:有几个人清了清嗓子,我用剑对着的那个女人转开了目光。
“好了,”我说,“我只需要有个人帮我把他抬上马。”
那个年轻农夫照我说的做了。
等确认拉多克躺稳以后,我跨上马背,然后转身对上帮了我的那个小伙子的目光,冲他眨了眨眼。然后我就骑着马离开了。
我向前跑了好几英里。路上有很多行人,大多是想赶在天黑前回家,但他们对我视若无睹。或许他们断定我是个艰苦持家的妻子,正载着她喝醉的丈夫从酒馆回家。如果他们是这么认为的,好吧,在和拉多克有关的事上,我的确算是吃了很多苦。
架在我面前的那句身体发出一阵咯咯声,于是我下了马,把我的囚犯放在地上,伸手去拿水瓶,然后蹲坐在他身边。他的体臭侵袭着我的鼻孔。
“又见面了,”我对着睁开眼睛,茫然地打量我的他说,“我是埃莉斯·德·拉·塞尔。”
他呻吟起来。
拉多克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但他就像猫仔那样无力,蹲坐着的我可以只用一只手的指尖按住他,用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剑柄。
有那么一瞬间,他可怜巴巴地蠕动着身子,看起来就像个大孩子在闹脾气,而不是在尝试挣脱。
最后他放弃了挣扎,恶狠狠地看着我。“听着,你到底想怎样?”他用自尊受创的语气说,“我是说,你显然不想杀我,要不你早就动手了……”
他想到了另一件事。“噢不。你救我该不会是为了享受亲手杀我的乐趣吧?我是说,这样太残忍,也太不正常了。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不,”我说,“我不会的。暂时不会。”
“那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知道1775年的时候,是谁掏钱让你刺杀我和我母亲。”
他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杀了我。”
“你可以这么考虑: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会杀了你。”
他把头转向一旁。“那如果我不知道呢?”
“噢,那我就会折磨你,直到你告诉我为止。”
“但我完全可以随便说个名字,骗你放走我。”
“如果我发现你骗了我,我就会再来找你,而且我找到了你两次,拉多克先生,我会找到你第三次,有必要的话,还会有第四第五次。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除非你的回答让我满意。”
“天哪,”他说,“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
“你想杀我和我母亲。”
“噢,没错,”他承认,“但我没有得手,不是吗?”
“是谁雇的你?”
“我不知道。”
我抬起一条膝盖,拔出剑来,贴在他的脸上,剑尖靠在他的眼球下方。
“除非雇你的是个鬼魂,否则你肯定知道你的雇主是谁。好了,是谁雇的你?”
他的眼球飞快地转动,仿佛在试图盯着剑尖。“我发誓,”他还想哄骗我,“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我把短剑往前略微一推。
“是个男人!”他尖叫起来,“巴黎的一间咖啡馆里的男人。”
“哪间咖啡馆?”
“普罗柯布咖啡馆。”
“他的名字是?”
“他没告诉我。”
我用剑划过他的右脸颊,留下了一道伤口。他尖叫起来,虽然我的内心有些退缩,但我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残忍——让人看起来就相信,我是那种不折手段的人。尽管我的心里涌出了不祥的预感,让我觉得这场长达十多年的追捕恐怕要不了了之了。
“我发誓。我发誓。我不认识他。他没告诉我名字,我也没问。我收了一半的钱做定金,跟他约好等活儿完成再拿另一半。不过当然了,我没有回去。”
我沮丧地意识到,他说的是实话:十四年前,有个无名氏雇了另一个无名氏做这份工作。故事到此为止。
我还剩下一招没用上,于是我站起身,手里的剑仍然对着他的眼睛。“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就只剩下为你当时的行为复仇了。”
他瞪大了眼睛。“噢,上帝啊,你要杀了我。”
“是的。”我说。
“我可以去查,”他连忙说,“我可以去查那个男人的身份。让我帮你去找他吧。”
我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在权衡着什么,虽然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想杀他。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我没这么冷酷。
最后我说:“我会绕你一命,好让你遵守自己的承诺。但要记住,拉多克,我希望你六个月内给我回音——六个月。你可以在拉·塞尔家位于巴黎的宅邸找到我。无论有没有收获,你都必须来见我,否则在你的余生里,我随时都可能从阴影里突然出现,割断你的喉咙。我说得够清楚了么?”
我把剑收回鞘里,骑上挠挠。“往那个方向走两英里,你会看到一座镇子,”我说着,指了指,“六个月之内再见,拉多克。”
我骑着马离开。等到离开拉多克的视线范围,我才垂下双肩。
这场追捕的确不了了之了。经过了这一切,我发现自己离真相仍然那么遥远。
我还会再见到拉多克么?我很怀疑。我不确定自己那句话是不是空洞的威胁,但我清楚一个道理:就像人生中的很多事那样,这件事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