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在恐慌中开始。
“我们不觉得你扮演的身份应该有侍女。”卡罗尔先生说。
讨人厌三人组正站在他们家的会客厅里,看着我和海伦为这次秘密任务做准备。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我答道。虽然这个提议的确让我有点动心:这意味着我至少不用担心她了。
“没错。”韦瑟罗尔先生说着,走上前来。他不容置疑地点点头。“她可以编个故事,就说她的家族发了财。我不希望她一个人去。我不能一起去已经够糟的了。”
卡罗尔太太露出犹豫的表情。“可这么一来,她就多了一件要记住的事。多了个要处理的问题。”
“卡罗尔太太,”韦瑟罗尔先生粗声粗气地说,“恕我直言,你这就是在瞎操心了。小埃莉斯从生下来就在扮演贵族。她不会有事的。”
海伦和我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别人决定我们的未来。她跟我的差别很大,但我们有个共同点:我们的命运都是由别人决定的。我们已经习惯了。
等他们讨论结束以后,仆人把我们的行李绑在了马车顶上,然后那位和卡罗尔家有交情的车夫——他们说我们可以信任他——带我们穿过伦敦城,来到了位于女王广场的布鲁姆斯伯里街。
“这里以前叫做‘安妮女王广场’,”车夫告诉我们,“现在就只是‘女王广场’了。”
他陪着海伦和我爬到台阶最上面,拉响了门铃。等待应门的时候,我四下张望,看到了两排整齐的白色宅邸——典型的英国风格。这里的北方能看到农田,附近有座教堂。孩子们在大路上玩耍,在货车和四轮马车的前方窜来窜去,整条街道都充满了活力。
我们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是插销刮擦的响声。我努力摆出自信的表情。我努力让自己像是他们认为的那个人。
可那个人又是什么样子呢?
“伊芳·艾伯丁小姐和她的侍女海伦,”车夫对打开房门的管家说,“来此拜访珍妮·斯科特小姐。”
这栋屋子与我们身后的喧嚣截然相反,显得昏暗又不祥,让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抵触感。
“斯科特小姐正等着您呢,小姐。”面无表情的管家说。
我们走进一条宽敞的门廊,两侧的墙上铺着深色的木制墙板,每一扇门都紧闭着。这里仅有的光线只有从楼梯平台的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而且周围很安静,近乎死寂。在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这种气氛似曾相识。然后我想起来了:这儿就像我家在凡尔赛的庄园,而且是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就像当时那样,这儿的所有人也都在压低声音、放轻脚步,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停滞不前。
他们已经提醒过我了:那位珍妮·斯科特小姐是个七十四五岁的老处女,她有点……古怪。他们说她讨厌人——不只是讨厌陌生人,或者某种特定类型的人,而是所有人。她在女王广场的宅邸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仆人,而且出于某些理由——卡罗尔一家尚未向我说明这些理由——她对英国的圣殿骑士来说很重要。
那位车夫和我们道了别,接着海伦也被遣走——她多半正尴尬地站在厨房角落,和那些仆人大眼瞪小眼呢,可怜的小东西——然后就只剩下管家和我了。他带着我来到客厅。
我们走进一个拉着窗帘的大房间:窗前放着高大的盆栽植物,我猜是为了阻挡外人的视线,也不让里面的人往外看。这个房间依旧昏暗阴沉。坐在壁炉前的正是这栋宅邸的女主人,珍妮·斯科特小姐。
“艾伯丁小姐来见您了,女士。”管家说完,没等回答就离开了房间,还顺手关上了门,留下我和那个不喜欢人的古怪女士独处。
我还知道关于她的什么呢?她父亲是海盗刺客爱德华·肯威,而她的弟弟是著名的圣殿骑士团大团长海瑟姆·肯威。我猜墙上挂着的就是他们的肖像:两位外貌相似的绅士,一位穿着刺客长袍,另一位身穿军装,我猜那就是海瑟姆。珍妮·斯科特本人也在欧洲大陆待过好些年,是刺客兄弟会与圣殿骑士团之间纷争的受害者。似乎没人清楚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不过毫无疑问,那些经历让她的身心都伤痕累累。
房间里只有我和她。我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坐在椅子里,单手拖着下巴,全神贯注地看视着壁炉里的火焰。我思索着是该清清嗓子吸引她的注意力,还是直接走上前去自我介绍,就在这时,炉火为我解了围。它劈啪作响,让她吃了一惊,看起来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她缓缓地抬起头来,越过眼镜的边缘看着我。
我听说她曾经是位美人,而我的确能看到那些美留下的影子:她的五官依旧精致,有些蓬乱的黑发中夹杂着灰色,看起来就像个女巫。她的双眼坚定而睿智,目光带着评估的意味。我顺从地站在那儿,任由她打量我。
“过来,孩子。”她终于开了口,又指了指她对面的那张椅子。
我坐了下来,而她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你的名字是伊芳·艾伯丁?”
“是的,斯科特小姐。”
“你可以叫我珍妮。”
“谢谢您,珍妮小姐。”
她抿住嘴唇。“不,就叫我珍妮。”
“如您所愿。”
“我认识你的祖母和父亲,”她说着,又摆了摆手,“好吧,我不能算真的‘认识’他们,但我在特鲁瓦城附近的一座城堡见过他们。”
我点点头。卡罗尔一家提醒过我,珍妮·斯科特可能会起疑心并且试探我。不用说,她已经开始了。
“你父亲的名字是?”斯科特小姐问。就好像她真的想不起来似的。
“卢西奥。”我告诉她。
她抬起一根手指。“没错。没错。你的祖母呢?”
“莫妮卡。”
“当然,当然。她是个好人。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很遗憾,他们已经过世了。祖母是几年前过世的,父亲是在去年年中。这次拜访——我来这儿的理由——是他的遗愿之一,他希望我来见您。”
“噢,是吗?”
“恐怕我父亲和肯威先生之间闹得很僵,女士。”
她仍旧面无表情。“说说看,孩子。”
“我父亲伤了您的弟弟。”
“当然,当然,”她点点头,“他刺了海瑟姆一剑,不是么?我怎么可能忘记?”
你的确没忘。
我悲伤地笑了笑。“这恐怕是他今生最大的遗憾。我父亲说,就在您的弟弟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坚持要手下释放我父亲和我祖母。”
她低下头去,交扣双手。“我记得,我记得。真是可怕。”
“我父亲直到临死前还在后悔这件事。”
她笑了笑。“可惜他没能亲自前来告诉我。我会对他说,他根本没必要内疚。我自己都有好多次想动手了。”
她盯着跳动的火焰,陷入了回忆,嗓音也越来越轻。“那个自大狂。我真该在我们小时候就杀了他的。”
“你该不会是说……”
她讽刺地笑了笑。“不,当然不是。而且我不认为那些事是海瑟姆的错。至少不是所有的事。”她深吸了一口气,笨拙地拿起靠着椅子扶手的手杖,站了起来。
“来吧,你从多佛远道而来,现在肯定累了。我会带你去你的房间。恐怕我不是那种喜欢社交的人,尤其是在吃晚餐的时候,所以你只能独自用餐了。不过或许明天,我们可以去周围走走,熟悉一下彼此?”
我站起身,行了个屈膝礼。“非常乐意。”我说。
我们朝着楼上的卧室走去,这时她又看了我一眼。“要知道,你真的很像你父亲。”她说。
当然了,她指的是卢西奥。我暗自思索:莫非我真的很像卢西奥?因为关于珍妮·斯科特,有件事我是可以确定的——她绝不是傻瓜。
“谢谢您,女士。”
那天晚些时候,在海伦的服侍下,我独自吃完了晚饭,然后回到自己的寝室,开始铺床。
事实在于,我不喜欢海伦事无巨细地服侍我。我很早就跟她定好了规矩,允许她帮我穿脱衣服,但她又说自己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因为她每天都得在楼下听着无聊的闲言碎语。于是我允许她帮我收拾衣服,再帮我打来洗漱用的温水。到了晚上,我会让她帮我梳头——就这件事而言,我并不讨厌。
“小姐,一切都还顺利吗?”她一边给我梳头发,一边小声地用法语问我。
“我觉得一切顺利。你跟斯科特小姐说过话么?”
“没有,小姐,我看见她从我旁边经过,但她看都没看我。”
“噢,这很正常。她的确是个怪人。”
“一锅怪鱼?”
这是韦瑟罗尔先生的口头禅之一。我们在镜中相视而笑。
“没错,”我说,“她的确是一锅怪鱼。”
“您能告诉我,卡罗尔夫妇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吗?”
我叹了口气。“就算我知道,你也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您也不知道?”
“他们还没告诉我。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现在几点了?”
“就快十点了,埃莉斯小姐。”
我看了她一眼,嘶声道:“是伊芳小姐。”
她涨红了脸。“对不起,伊芳小姐。”
“别再犯错就好。”
“对不起,伊芳小姐。”
“现在我真的得请你出去了。”
等她出门以后,我把放在床下的行李箱拖了出来,然后跪在地上,打开了锁。海伦早就把里面掏空了,但她并不知道这口箱子有暗层。布制的标签下面有个隐藏的搭扣,只要轻按一下,隔板就会打开,让藏在下面的东西一览无余。
其中有一副望远镜,以及某种用来发送信号的装置。我把蜡烛装在装置上,拿起望远镜,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看向女王广场。
他就在街对面。韦瑟罗尔先生坐在一辆两轮马车上,下半边脸用头巾遮住,看起来就像一位正在等待主顾的车夫。我发出了先前说好的讯号。他用手遮挡马车上的提灯,给出了答复,接着他左右看了看,解开了头巾。我举起望远镜,以便看清他的唇语。他说:“你好啊,埃莉斯。”然后也举起了望远镜。
“你好。”我用口型回答。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交谈起来。
“状况如何?”
“很顺利。”
“很好。”
“请当心,埃莉斯。”他说。虽然说在深夜时的唇语对话中加入真情实感相当困难,但韦瑟罗尔先生的确办到了。
“我会的。”我说。然后我躺在床上,开始思索他们派我来这儿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