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来见我了。
“埃莉斯,你父亲来了。”露丝说。她和其他人一样,当父亲在周围时,她的言行举止就会改变。接着她行了个屈膝礼,转身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你好啊,埃莉斯。”他站在门口,用生硬的口气说。我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母亲和我经历了小巷里的可怕袭击,刚刚从巴黎归来,而他紧紧地把我们抱在怀里,不肯松手。他抱我抱得那么频繁,以至于让我喘不过气来,只好努力挣脱他的手。此时他站在那儿,看起来更像长官而非父亲,而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换取他的一个拥抱。
他转过身,踱起了步子,双手交扣在背后。他停下脚步,看向窗子,但他看着的并非窗外的草坪。我看着他在窗璃上映出的模糊脸庞,而他就这么背对着我说:“我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很好,谢谢你,爸爸。”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我抚摸着自己外衣的衣料。他清了清嗓子。“你在掩饰情绪方面做得不错,埃莉斯;这样的才能是你将来作为大团长的时候所必要的。你的实力不仅会为我们的家族增光,有朝一日也会让骑士团受益。”
“是的,父亲。”
他又清了清嗓子。“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明白:在私下里,或者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你……就算不掩饰也没关系。”
“那么我承认,我很痛苦,父亲。”
他垂下头去。窗璃上映出他带着黑圈的双眼。我知道他为什么觉得难以面对我了。因为我让他想起了她。我让他想起了他垂死的妻子。
“我也很痛苦,埃莉斯。你母亲对我们来说都意味着整个世界。”
——在那一刻,我真以为他会转过身,穿过房间,把我抱在怀里,分担我的痛苦。可他却一动不动。
——在那一刻,我也以为自己会问他,为什么明知我的痛苦,却又花那么多的时间陪伴阿尔诺而不是我。但我没有说话。
在他离开之前,我们几乎没再说话。不久后,我就听说他外出打猎去了——和阿尔诺一起。
又过了没多久,医生来了。他带来的一向都是坏消息。
我在脑海中回顾着两年前的那次会面,当时父亲把我叫到他的书房,去和母亲和他见面,而母亲反常地露出了担忧的表情。父亲遣走了奥利维尔,让他离开时关上门,又示意让我坐下,这时我意识到,他们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谈。
“你母亲告诉我,你的训练进展顺利,埃莉斯。”他说。
我热切地点点头,看看母亲,又看向父亲。“是的,父亲。韦瑟罗尔先生说,我会成为一位优秀得要命的剑客。”
父亲吃了一惊。“我懂了。毫无疑问,这是韦瑟罗尔的英国式用语。噢,我很高兴。你显然和你母亲很相似。”
“你自己的剑术也不差啊,弗朗索瓦。”母亲微笑着说。
“你提醒了我:我们有好一阵子没比过剑了。”
“这算是挑战吗?”
他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把重要的事抛到了脑后。把我也抛到了脑后。房间里仿佛只剩下了母亲和父亲,他们开着玩笑,互相调情。
然后这一幕戛然而止,他们也将目光转回到我的身上。
“你很快就要成为圣殿骑士了,埃莉斯。”
“爸爸,具体是什么时候?”我问他。
“等你在圣西尔的圣路易王家学校完成学业,你就能成为骑士团的正式成员,然后你会接受训练,准备接替我的位置。”
我点点头。
“不过首先,有件事我们必须告诉你,”他看了眼母亲,脸色严肃起来,“这件事和阿尔诺有关……”
在那时候,阿尔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猜他应该是我除了父母以外最爱的人。可怜的露丝。她早就不再指望我能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喜欢同龄的女孩会喜欢的那些东西。自从阿尔诺来到这座庄园以后,就成为了我随叫随到的玩伴,而且他还是个男孩。她的梦早已破灭。
我想我当初是有点欺负他。刚到我们家的时候,他只是个漂泊不定,需要指引的孤儿。而我既是初出茅庐的圣殿骑士,又是个自私的小女孩,所以理所当然地,我把他看成了自己的东西。
我们是朋友,而且同龄,但我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他的姐姐——而且我非常喜欢这个角色。我喜欢在比剑游戏里打败他。在韦瑟罗尔先生的训练课程上,我只是个胆怯的新手,常常犯错,而且就像他经常指出的那样,我用剑的时候过于情绪化,欠缺思考。但在和阿尔诺的比剑游戏里,那些新手技巧让我成为了身手矫健的剑术大师。在其他游戏里——跳绳、跳房子、毽球——我们不相上下。但比剑游戏每次都是我赢。
天晴的时候,我们会在庄园周围跑来跑去,偷看劳伦和其他仆人在忙些什么,或者去湖那边打水漂。下雨的时候,我们会留在房间里,玩双陆棋、弹珠或者抓子游戏。我们会在底楼的宽敞走廊里滚铁环,去楼上闲逛,避开女佣们的视线,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再咯咯笑着跑开。
我的每一天是这么过的:早上我会听老师讲课,为有朝一日能成为法国圣殿骑士的领袖而做准备;到了下午,我会抛开这些职责,从准大人变回小孩子。虽然当时的我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但我明白,阿尔诺就是我逃避现实的方法。
而且当然了,没人看不出我和阿尔诺有多亲密。
“噢,我可从没见过你这么快乐。”露丝无奈地说。
“你肯定非常喜欢你的新玩伴,对吧,埃莉斯?”母亲说。
——而现在——我看到阿尔诺和我父亲在庭院里练习剑术,又听说他们一起去打猎——我不由得心想:看到我和阿尔诺如此亲近的时候,母亲真的不觉得嫉妒吗?现在我似乎明白她当时的感受了。
但我始终没有想到,我和阿尔诺的友谊会成为值得担忧的理由。直到我在书房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他们才把那个理由告诉我。
“阿尔诺是刺客的后代。”父亲说。
我的一小部分世界开始摇晃。
“可……”我说着,试图寻找脑海里那两幅画面的共同点。在一幅画面里,阿尔诺穿着他闪闪发亮的靴子,背心和外套,在庄园的走廊里飞奔,用手里的棍子指引铁环的方向。而在另一幅画面里,那个刺客医生站在走廊中央,雾气笼罩着他的大礼帽。
“刺客是我们的敌人。”
母亲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的确,他们的目标和我们对立。”他说。
我思绪飞转。“可……可这代表阿尔诺想杀我吗?”
母亲走上前来安慰我。“不是的,我亲爱的,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样。阿尔诺仍旧是你的朋友。虽然他的父亲,夏尔·多里安,是一位刺客,但阿尔诺本人完全不知情。毫无疑问,他父亲是打算告诉他的,或许是在他十岁生日的那天,就像我们原本对你的打算那样。但事实上,他走进这栋宅邸的时候,对于等待着他的未来一无所知。”
“那他就不是刺客了。他只是刺客的儿子。”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他的某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埃莉斯。从许多方面来说,阿尔诺始终都是个刺客——只是他对此并不知情。”
“但如果他不知情,那我们就不可能成为敌人了。”
“说得没错,”父亲说,“事实上,我们相信通过培养,是可以改变他的本性的。”
“弗朗索瓦……”母亲用警告的语气说。
“父亲,您这话什么意思?”我说着,目光从父亲转向母亲,也注意到了她的不安。
“我的意思是,你对他是有相当的影响力的,对吧?”父亲问。
我感到自己脸红了。有这么明显吗?
“也许吧,父亲……”
“他敬仰你,埃莉斯,所以有何不可呢?我很乐意看到你这么做。这是件好事。”
“弗朗索瓦——”母亲再次开口,但他抬起手来,制止了她。
“拜托,亲爱的,这件事让我来处理吧。”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你作为阿尔诺的朋友和玩伴,没理由不能用我们的方式去培养他。”
“弗朗索瓦,你是说给他洗脑吧?”母亲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
“是引导他,亲爱的。”
“用违背他本性的方式引导他?”
“这种事谁又能断定呢?或许埃莉斯没说错,他现在并不是刺客。或许我们能帮助他摆脱那些刺客。”
“刺客们不知道他在这儿?”我问。
“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那他们就不可能来找他了。”
“说得没错,埃莉斯。”
“那样的话,他就没必要成为……任何人了。”
我父亲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抱歉,亲爱的,我没听明白。”
我真正想说的是不去打扰他。把阿尔诺留给我,不让他知道我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或者我们希望去改造这个世界的方式——不要来打扰和我阿尔诺分享的这一小部分人生。
“我想,”母亲说,“埃莉斯想说的是——”她摊开双手,“——何必这么着急呢?”
他抿住嘴唇,我和母亲的反对显然让他不太高兴。“我是他的监护人。他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会按照这个家的规矩把他抚养长大。我就直说了吧:我们必须赶在刺客之前打动他。”
“我们没理由担心那些刺客会发现他的存在。”她不肯退让。
“这点我们也没法肯定。如果刺客们找到他,就会把他带回刺客兄弟会。他根本没办法抗拒。”
“如果他没办法抗拒,那我们干嘛还要扭转他的想法?”我反驳着,虽然我的理由更多是出于私心,“我们干嘛要违背等待着他的命运?”
他严肃地看着我。“你希望阿尔诺变成你的敌人么?”
“不。”我激动地说。
“那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接受我们的思维方式——”
“是的,弗朗索瓦,但不是现在,”母亲插嘴道,“孩子们年纪还小。”
他看着我们两个抗议的表情,自己的神情似乎软化下来。“你们两个,”他笑着说,“好吧。暂时照你们的想法去做吧。我们回头再作打算。”
我感激地看了眼母亲。
如果没有她,我该如何是好?
之后不久,她就病了,成日待在自己昏暗无光的房间里,而那里从此成为了家里的禁区,只有她的侍女贾丝汀、父亲和我、外加雇来照顾她的三位护士——她们的名字都是“玛丽”——才能进入。
对家里的其他人来说,她就像不存在了一样。虽然我每天早上还是跟从前一样,先去听家庭教师讲课,然后再到庄园边缘的树林里,跟韦瑟罗尔先生学习剑术。不同的是,我不再和阿尔诺一起消磨下午的时光,而是守在我母亲的床头,握住她的双手,而玛丽们则在周围忙碌不休。
我看着阿尔诺渐渐被我父亲吸引过去。我看着父亲以充当阿尔诺的监护人来排解母亲的病痛带给他的压力。父亲和我都在努力应付逐渐失去我母亲的事实,只是方法有所不同。我生命中的欢声笑语也渐渐远去。
我常常做一个梦。但它又和梦不一样,因为我是醒着的。我想你可以称它为“白日梦”。在那个白日梦里,我坐在一张王位上。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自大,不过说到底,如果你在日记里不肯承认事实,那日记还有什么意义?在那个白日梦里,我坐在王位上,面对着我的臣民:我看不出他们的打扮,不过我猜他们应该是圣殿骑士。他们聚集在我——也就是大团长——的面前。你也明白,这并不是多严肃的白日梦,因为坐在那些圣殿骑士面前的我只有十岁,王位对我来说太大了,我的双腿悬空,手臂甚至没法完全盖住扶手。我是你所能想象的最不像君王的君王,但毕竟这只是个白日梦,有时候白日梦确实有点荒谬。但重点并不是我把自己想象成了君王,也不是我提前几十年当上了大团长。重要之处在于,坐在我两边的分别是我的母亲和父亲。
每过一天,母亲都会更虚弱一些,也更加接近死亡,而每过一天,父亲都会和阿尔诺更加亲密,而他们给我的印象也更加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