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伊薇研究了手头的一版王宫平面图:正门在东面,他们计划从那进入;西面是侧楼,那里的露台将作为舞会池;而内部共五层,有超过七百间房间。
只不过,她真正感兴趣的只有一个地方:白色会客厅。一旦行动自由,她会立刻赶往那里。前去白色会客厅、窃得图纸、定位秘窟、找出裹尸布,一气呵成。
她与雅各布坐在格莱斯顿夫妇的马车内,牢牢握着顺来的请柬。座驾融入川流不息的车队,从林荫大道向宫殿东头驶去。伊薇不知自己是否想多了,空气中似乎隐隐浮动着兴奋之情。
毕竟自从王夫阿尔伯特故去,女王便甚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她也因而成为一些讽刺文章的嘲弄对象。然而,据传陛下将会现身今晚这场她亲自举办的舞会。
来到大门口,伊薇立刻发现女王的露面多半不会是今晚的唯一话题。马车开过正主格莱斯顿夫妇身边,他俩正同头戴熊皮高帽、身佩刺刀长枪的宫廷卫兵争吵。气势全开的格莱斯顿夫妇不容小觑,但女王卫队自然也一样,双方似乎僵持不下。经过他们时,马车里的伊薇稍稍往下缩了一点,幸好格莱斯顿家忙着对卫兵软硬兼施,没察觉到她。
马车驶离失主的视野,硌硌轧过鹅卵石路,穿过入口立柱,停在了宫殿前的广场上。队伍最前端,衣冠严整的侍者要么黑着脸大声对车夫发号施令,要么打开车门,将达官显贵接下车,引向接待大厅。客人将从那登上主台阶,前往舞厅或露台舞池。晚会气氛已然高涨。
双胞胎此时坐在马车里,等着轮到自己被引入上流环境。伊薇和雅各布互瞥一眼,借助对视袒露各自内心的紧张。祝你好运。自己保重。一切关怀尽在目光中。
“我一会儿就去找伊甸碎片。”她说。
他撇撇嘴:“如你所愿。我去见弗雷迪。”
马车门开了。他们向外看去,侍从面无表情地鞠了一躬。接着二人望向延伸的阶梯,它通往洞开的宫殿正门,侍者列队成行,一拨衣冠楚楚的宾客信步而上,正陆续入内。
至少他俩扮得挺像回事的。雅各布正装出席,伊薇一袭蕾丝滚边的缎面舞裙,底下穿着紧身胸衣和金属撑骨裙摆,一双缎面舞鞋。她觉得整个人都被缚住,像是要送上圣诞餐桌的火鸡。不过她同人群融为了一体,那是必须的;唯独大部分女宾佩戴了钻饰项链,而伊薇胸前挂着密室的钥匙。为拿到钥匙她经历了太多波折,不会再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们正走下马车,忽然听到一段距离外愤愤不平的喊声。“那是我的马车!”叫声源自未来首相格莱斯顿,还好没人答理他。
两人分头行动。雅各布开溜去找艾博兰拿武器,设法制止斯塔瑞克屠杀上流阶级的阴谋;另一边,伊薇要探清白色会客厅的位置。她和其余宾客一样,沿主台阶拾级而上,故意混在人堆里,被锦衣华服、时政言论和耳语八卦所包围,始终低调地顺流而动。如果有人主动同她攀谈,她便点头微笑,完美地扮演了初入社交界女子的角色。
离开攒动的人头,她转向左侧一条走廊。身后传来一声善意的招呼:“亲爱的,舞厅在这个方向。”她装作没听见,悄然溜走,缎面舞鞋无声地踩在奢华的阿克斯明斯特地毯上,一路朝王宫深处摸去。
她步伐轻灵得像个幽魂,所有感官高度戒备,侦测着卫兵动向,不等他们看见她,她已能听得一清二楚。果然,她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嗡嗡低语,于是闪身躲进一间办公室。
室内装潢简朴,只有拉上的窗帘空隙隐隐透过微光。她守在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等卫兵经过。
走过来了。她从门缝窥视,仔细打量:他们身穿女王卫队的制服,却有一丝不同。纪律像是不那么严明,仪态不那么得体。
假冒的。
这才合理。斯塔瑞克渗透了卫兵,把自己人安插在宫廷内外。不然他们指望靠什么执行一场实质上的大屠杀?她咽了口口水,希望这会儿雅各布能从艾博兰处掌握到同样的消息。
出了办公室,她重新踏上阿克斯明斯特地毯,匆匆穿过走廊,找到了前往白色会客厅的通路。蹭进屋,她翻箱倒柜地搜罗自己要的图纸,留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
找到了。她将图纸在桌上铺开,为自己的发现兴奋地咬起了嘴唇。和出发前研究的那一版不同,这份设计图包罗万象。一间房也没有遗漏,每条廊道都标识了出来。这是王夫的私人图纸。
还不止……
她屏住呼吸。
密窟就在那里。
她真希望亨利在身边一同见证,甜蜜地畅想他可能的反应。事实上她在想,自己真正畅想的是一个期许,是等这一切都结束、能与亨利·格林长久相伴的念头。
但那都是往后的考虑了。现在她但愿雅各布消除了斯塔瑞克手下的威胁,好让她集中精力潜入密窟。动身前,她在会客室尽头的一面落地镜里捕捉到了自己的身影,调整仪容、抚平裙摆,随后将图纸藏进乳沟,离开房间进入外面的走廊。行进中她停下过一次,以躲避沿途放哨的卫兵,接着迅速融入人潮,再次遁形无迹。好了,现在向着密窟……
一个声音将她截在了半道:“你在这儿啊。”
该死。是玛丽·安·迪斯雷利,既具备伙伴和盟友的身份,也不是能轻易撒谎打发的那种人。
“有位贵宾,你绝对要见见!”迪斯雷利高声道,不由分说地抓着伊薇的胳膊,领着她穿行于宾客间,绕了舞厅一大圈,最终来到露天平台。伊薇·弗莱立刻认出站在那里的女人是谁。此人实在好认,事实上,年轻刺客有一瞬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玛丽·安·迪斯雷利说着,悄悄捏了伊薇一把,提醒她行礼,“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伊薇·弗莱小姐。”
女王陛下身穿如今已成为其标志的黑色丧服,神情与之相配,审视伊薇的眼神中混合了冷漠与不喜,接着却出人意表道:“格莱斯顿先生的麻烦就是你弄出来的?”
伊薇脸色一白。游戏结束了,他们被发现了。“尊、尊贵的陛下,很抱歉我……”她结结巴巴。
只是——女王竟在笑。显然格莱斯顿的“麻烦”让她乐不可支。“今晚蛋糕非常美味,”她告诉伊薇,“好好享受舞会。”
说完她转身就走,侍者小步紧随于一旁。伊薇头晕目眩、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太迟才意识到自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她不再隐匿人群,而是暴露了出来。
她挪动步子,想快点走开,但恶果已经生成。人堆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次不是玛丽·安·迪斯雷利友好而抚慰的力度,她人已经飘远,继续交际去了。不,这次是强硬的囚禁之手,来自克劳福德·斯塔瑞克。
“赏个脸共舞一曲怎样……弗莱小姐?”他说。
这完全不符合社交礼仪,周围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但克劳福德·斯塔瑞克似乎毫不在意,领着伊薇径直走到露台中央——乐队刚开始演奏一曲玛祖卡。
“斯塔瑞克先生,”伊薇随他进入舞池,希望自己听起来大势在握,而非内心发虚,“你玩得很开心,可是游戏结束了。”
斯塔瑞克却并没有在听。他双眼半闭地欣赏音乐,似乎出了神。借此机会,伊薇研读起他的面容,满意地发现疲惫和焦虑都写在了那双眼睛周围的皱纹里和下方的黑眼圈中。刺客的行动着实让圣殿大团长心力交瘁。换成一般的头领,可能已经在考虑投降,但克劳福德·斯塔瑞克没有。
她搞不清他的精神状态。她想这个男人是不是为了胜利费尽心机,以致不愿意承认失败。
“一二三,”他开口了,她发现他用手势比画着什么,目光随之投向舞池上方四围的屋顶。
是了,就是这些人。披着女王卫队的皮、货真价实的圣殿狙击手,大概有六七个。视线扫过之处,他们个个端平了长枪,枪口指着下方舞池,等待号令。
屠杀即将开始。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弗莱小姐,”斯塔瑞克说着,“它能治愈一切创伤。我们会跳错舞步,而等玛祖卡完结,又迫不及待要开始新的曲子。问题在于人都很健忘。他们一次又一次绊倒在同一个步点上。”
伊薇的目光离开了屋顶射手,她做好了下一秒弹雨袭来的准备。他还在等什么?
他自己揭晓了答案:“这一曲已接近尾声。世人将很快忘记露台上的这一代,忘记你们几乎把伦敦夷为废墟。当乐声终止,弗莱小姐,你的时间就将结束,而我的时代将再次开始。”
原来这就是他们等待的信号。
乐队依然演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