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母在伯克利广场的寓所暂住下来。幽灵记忆中多年来首次睡上了床,吃到了丰盛的伙食,还得到了母亲的亲吻,每一吻都如同接受祝福。
与此同时,幽灵和父亲间的气氛剑拔弩张。逮捕贾亚迪普、把他扔进黑窖那些人里,有没有阿尔巴兹的一份功劳?阿尔巴兹做了什么——又或者,怎么样的不作为——才导致儿子被宣判死刑?
话没有问出口,答案自然也给不出。狐疑和不信任持续着。因此,幽灵自然而然和母亲亲近起来,她成了老一代刺客与桀骜新一代之间的纽带。是她告诉儿子他不能回阿姆利则。
现在不行。也许永远回不去了。他在那现身会引发太多疑问,无论如何,基于兄弟会的利益,他留在伦敦是最好的。
这些决定背后,幽灵觉察到伊森·弗莱和乔治·韦斯豪斯的小动作,可他知道母亲也赞同,米尔一家出现在伦敦已经冒了风险,将贾亚迪普带回家更将严重放大这一风险。
他当然考虑过离开。可他仍是一名刺客,人不可以背弃自己的信仰。幽灵见过圣器可怖的潜在力量,知道应该取回它。先前的失败并不能改变这一点。
伯克利广场的这段日子如同泡在蜜糖里。有一天,母亲邀幽灵散个步,就他们俩。漫步于伦敦人熙来攘往的街道,本地居民看他母亲的时候眼睛都发直了,好像她并非来自异国,而是另一个物种。她穿一袭素净无华的绫罗罩袍,和本地人的臀垫长裙、鲸骨束身衣、笨重的帽子和花式繁冗的阳伞形成鲜明对比。尽管如此,没人及得上他母亲半分美丽。他未曾像此刻那么自豪过。
“我想,你很清楚韦斯豪斯先生和弗莱先生的一系列行动吧?”两人边走,她边说道。她双手自然垂放体侧,双肩打开,下巴骄傲地扬着,以同样的尊严面对每次注目礼。
“他们要我成为另一种人,母亲,我做不到。”
“你恰恰正是他们要你成为的那种人,”她坚持,“那就是兄弟会的荣耀。”
回忆往昔,有那么片刻他忽略了自己的骄傲,垂下头颅,“不,我不是,恐怕我永远成不了。”
“啊,住嘴,”她嗔怪,“这是什么混话,我们养大你,就是为了让你张开双臂拥抱失败吗?看看你现在的眼神,除了认输还有什么?要是你再这么自怜下去,恐怕我很快会耗尽耐心。”
“自怜?是吗?你觉得我在自怜?”
她偏头微笑:“也许有一点,亲爱的儿子,是的,就一丁点。”
他思考了一会儿,酸不溜丢地回答:“明白了。”
他们继续兜风,朝着市内稍微破落的区域走去,路上人迹开始稀落起来。
“我伤你感情啦。”她道。
“没哪个孩子会觉得自己无病呻吟。”他承认。
“你才不是那种人。这次远道来看你,我发现我的儿子已经长成大人了。”
他半带讽刺地哼了一声。“都成大人物了。甚至没能力通过自己的涂血礼。”
“你又来……”
“抱歉,母亲。”
两人走过蜿蜒的小路,进入白教堂区范围,最后站在一间小店门口。母亲停下脚步,转身将儿子的脸捧在掌心:“你已经比我高这么多了。”
“是,母亲。”
“瞧,你现在是个男人了。男人就该准备好放下幼稚的自命不凡,把那些自我鞭笞、愧疚、负罪感等等充塞你大脑的有害情绪统统抛掉,迎接命运的下一阶段。”
“你是这么期望的吗?”
她松开手,半转过身笑笑,“啊,贾亚迪普,你这才想到问我。亲爱的、美好的贾亚迪普,在我体内长大,被我带到这个世上,由我亲自抚育,试问哪个母亲会梦想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为杀手?”
“是刺客,母亲。一名伟大的刺客,不是杀手。”
“要做一名伟大的刺客,你不用做一个伟大的杀手,贾亚迪普。这是我现在对你的期望,也是为什么我们在这里。你已经实现自我和解,即将开展新的生活;我负责欢迎你进入新生活。”
她指了指两人面前的店铺。他视线转向它,橱窗污腻,里面全是积满灰的小摆设、小古董,各种便宜货。
“古玩店?”他对她说。
“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奇脑袋来说,正合适。”她道。
“要我当店老板啊?”他闷闷道。
“进去瞧瞧怎样?”
她从外袍里掏出一把钥匙,不多时,两人跨入拥挤的店内,整个环境莫名令人心灵松弛。店铺看过去进深很深,幽朦而神秘。关上门,两人就和外面街道的喧嚣隔离开来。阳光从脏兮兮的窗户透入,灰尘在光柱中飘舞,小物件堆得高高的,其的遮挡令光线柔和不少。各色摞叠的商品几乎把货架撑爆,具体形状一时却难以分辨。他立刻喜欢上了这里。
但话又说回来——只是一家店。
“如果没记错,拿破仑曾说英格兰就是一个小店主的国度。”母亲微笑。她看出他动了心,他对这一方天地太喜爱,不会轻易放过它。“那么,开一爿小店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他们穿行于货架间的狭长走道,架子被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饰物器皿压得吱嘎响,这排塞满了蒙灰的书籍,那头累着层层瓷器,眼看吃不了重量快散架了。他见玻璃底下压着干花,意识到拜母亲在阿姆利则的教育所赐,自己还叫得出它们的名字。她注意到他的视线,两人随即对视一眼,而他琢磨着,这些物品是怎么被精挑细选、仔细摆放好的。母亲显然之前来过这里。两人行至一条长长走道的尽头,她又指了指某件东西,猜他或许会感兴趣:一个摆满发条齿轮的托盘。他一见便兴奋起来,仿佛回到记忆朦胧的童年,自己埋头钻研拆开的钟表和发条玩具。不远处有张办公桌,大堆水晶球压得它吱呀作响,简直像一帮穷酸的占卜师刚刚到访。孩提时他如何对这些算命者着迷,他也还记得。
她领着他来到店铺后部,那里从屋顶到地板是一整面厚窗帘,穿过去,他被带进里间的工作室。她端起一本植物标本册,递给他:“拿着。号称是英式消遣。”他翻开发现内页是空的。
“留给你去填满,”她说。
“还记得在家的时候,我常跟着你收集花花草草,母亲。”
“每朵都有对应的花语,你明白的。”
“你一直这么告诉我。”
她轻轻笑了。见他放下册子,她示意周围的环境,“觉得怎么样?”她问。
望着母亲,他感觉满溢的爱快把心脏撑破。“我很喜欢。”他答。
工作室的一张桌子上叠放着衣物,其上是一卷文书,她依样拿起来,给到他。
“这是房契,现在归你了。”
“亨利·格林,”他展开纸卷念道,“今后我就叫这个吗?”
“你一直喜欢亨利这名字,又穿格林绒的衣服,”琵亚拉道,“另外,这也是一位英国店主该有的英国名。欢迎来到新生活,亨利。你在这可以管理城中刺客的抵抗力量,掌握整张信息网。谁知道呢?也许在此同时,你还能卖掉几件奇怪的古玩也说不定。好了……”她将手伸向薄薄的那叠衣服。“你终于可以骄傲地穿上这个了。”
照顾孩子的矜持,他换衣服时她背过身去,末了转回来慈爱地细细打量。他站在那儿,整个人仪表堂堂,仿佛在发光,一身飘逸的绸袍滚了金边,配合皮质斜挎带和一双软底鞋。
“不用再光着脚,贾亚迪普,不,应该叫你亨利了,”母亲说,“那么,这幅画面还差最后一笔便完美了……”
她探手去够一只同样放在桌上的盒子。亨利见过一模一样的,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他伸出手去接,心中既感激又惶恐。没错,是他原来那副袖剑。他将它绑在腕部,享受亲密接触的感觉,那么多年了,终于。
他不再是幽灵,现在他是亨利·格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