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对卡瓦纳充满了恨意。大约一个月之后,当他在教堂墓地里面对那些男人的时候,他突然理解了求生的冲动带来的力量。这些他已经明白了,但他还是不能理解(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永远都不适合过流血杀戮的生活),为何有些人能够牺牲他人的生命,让另一个人代替你死去。不仅如此,这个被牺牲的人还对你忠心不二,别无他意。
他想知道,那个印度士兵的脸是否会在卡瓦纳的梦中纠缠不去。这个人真的有感情吗?
档案里的故事还在继续。在威廉·布赖登历史性地抵达贾拉拉巴德一天后,卡瓦纳和拉韦尔也出现在这里。他们的幸存相当出人意料,而且笼罩着各种流言和猜疑。
尽管他们一直坚持,实际上他们始终坚定不移地坚持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故事,故事的细节很详尽,他们坚称自己是从一支骑兵队里分离出来的,在撤退途中迷了路,但贾拉拉巴德军营里的流言飞语还是说这两个人是逃兵。对于拉韦尔,实在没有什么证据能让他彻底摆脱这种嫌疑,不过,在1842年4月7日,贾拉拉巴德卫戍部队攻击了阿克巴尔可汗的防线,这一战中卡瓦纳表现得相当出色,证明了他自己在战斗中非常顽强。
下一条有关卡瓦纳活动的记录是在他回到英国几年后,此时他已经在圣殿骑士团获得了一席之地。此后不久,沃尔特·拉韦尔上校就遇到了一起致命的意外事故。根据这份档案,刺客们相信,正是卡瓦纳建议并且执行了拉韦尔的死刑。
直到此时,幽灵还在疑惑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要读这些关于卡瓦纳的故事?
随后答案便水落石出。卡瓦纳再次成为刺客关注目标的时机相当突然,他获得了一份任命,来自修建世界上第一条地下铁路线的公司。他成了大都会铁路公司的一位总管,并且直接参与挖掘工作。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公司“在地面上的人”。
现在幽灵开始明白了。
抵达英国之后,他完成了伊森吩咐的工作。他在隧道里找到了住处,也拿到了在大都会线挖掘工地工作的职位,虽然在地位上要比他的猎物低得多。于是乎,他来到了新道的工地,亲眼看着竖井下沉。他看见车轮上的木屋映入眼帘,随后是堆满了木材和板料的马车,拿着鹤嘴锄和铲子的工人在马车旁边大步前进,像是一支迎面而来的军队。
他在酒吧里跟一个喝醉的男人买了把铲子,在铲子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巴拉特·辛格”,然后加入了工人的队伍。他协助工友们围上数百码的路面,把新道从伦敦历史的一部分,变成了伦敦未来相当重要的一部分。马匹、木匠和成群结队的挖土工人来到工地,挖掘地开始响起鹤嘴锄、铲子、铁锤和蒸汽喷涌的声音,无论昼夜,这种噪音很少会有间断。
沿着道路中心,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涌现起一座巨大的木质结构,用于开挖竖井坑洞的地点都已经标明,传送机把铁桶运上路面,这些桶被机械慢慢拖起,勉强离开了土层表面,随后铁桶被马车拉走,把弃土倾倒在一个巨大的坑里,传送机的噪音就像是一场风暴——从开工起就持续不断的噪声中,从此又加上了一种遥远的轰鸣。
对于大都会线遇到的所有难题,幽灵都有现场体会。在纸面上,这只是一项简单——好吧,是相对简单——的工程:一条地下铁路,从帕丁顿通往尤斯顿路和城里的弗利特谷。然而供气管线、供水总管和下水道全都挡在挖掘路线上,而且,沿着尤斯顿路,他们发现这里的土质是沙砾石层,必须全部挖空,而在芒特普莱森特,他们还放弃了惯用的明挖法手段,改为开凿隧道。
在此期间,幽灵也见证了周围的世界在发生改变。他亲眼看着弗利特谷肮脏的街道被拆毁。上千座房屋被拆除,其中居住的一万两千人(统计数据真是糟透了)转移去了其他的贫民窟。
其中有些人来到了泰晤士隧道。也许有些人也因此享受到了幽灵仁慈的保护带来的好处。这种循环过程让他深感欣慰。
在挖掘工地,他的赤脚经常成为工人们谈论的话题,当然,他的肤色也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但除此以外,他从没做过什么会让自己脱颖而出的事情。他从未尝试过做出过人的举动,虽然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也没有背负过自知能够承受的重担。如果有人讲了个笑话,他也会哈哈大笑。笑声不会太响,也不会和常人有什么区别。他就这样保持着自己的伪装,每时每刻都要保证自己的掩饰身份安全又稳固。这样,等到以后需要进一步渗透这个组织的时候,他才能承受住任何程度的审查。他必须成为巴拉特,这个又脏又穷但是认真尽责的印度工人,他不能让人轻视,但也不能引起怀疑。他必须随时随地维护自己的伪装。
要想继续活下去,保持伪装就必不可少。
第一天见到卡瓦纳时,他正在操作一只铁桶,他把桶从壕沟开口处拉上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马车里。他看见道路对面移动办公室的车门开了,一张熟悉的脸探了出来。那不是卡瓦纳,而是马钱特,他负责管理名单,把工作表交给发放工资的文书,文书每周五都会出现,他们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痛苦地交出硬币,就像付的都是他们自己的钱。没错,幽灵认得马钱特。他是个狡猾的家伙,嘴里花言巧语,说话还带鼻音。
随后卡瓦纳本人出现了。
就像档案里告诉幽灵的一样,卡瓦纳的右眼下方横着一道疤,几乎有两英寸长,他的眼神本身十分冷酷,他下巴上肌肉僵硬,表情阴沉。无论幽灵在何时见到卡瓦纳,他都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想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伊森曾经说过。
和原本在印度家乡的港口护堤上安排好的一样,他们在孤儿院的院子里碰了头。伊森领着幽灵来到院子里的一座凉亭,这里的树叶遮住了周围的视线。师父把他以前的徒弟好好打量了一番,他盯着男孩身上褴褛的衣服,观察他的行为举止。
“很好,”等扫视男孩结束以后,他说道,“很好。你看上去像这么回事,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
“我在挖掘工地找到了工作,”幽灵说,“就像你指示的。”
伊森露出微笑。“我知道。我一直在关注你。”
“这样做明智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作为回应,幽灵摊开手,耸了耸肩。“只要是会让我的伪装更有可能被拆穿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你都应该避免去做。”
“好吧,看来我把你教得很好。”伊森笑着说。
“你得做到言行一致。”
“请原谅我,我并不打算接受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提的建议。”伊森假装带着一点友善的揶揄笑道,但他的眼神有些冷峻。
“你也知道,”幽灵说道,“你不应该把下巴架在前臂上。”
“哦?”伊森惊讶地扬起了眉头。“学生变成老师了,是吗?你要给我再上一堂刺客技巧课?”
“你这样做有出袖剑事故的危险。”
“我可以欺骗任何潜在的敌人。”
“这里并没有敌人。”
“现在又是谁不小心啦?”
“我并没有说你不小心,师父。只是谁都有可能会出错,即便是我们最优秀的人也会。”
他并不是有意要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像听起来这么严重,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希望伊森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但当然,对于自己没有关注到的事,伊森凭借他的直觉和悟性,也远远足以意识到了。“你觉得我不小心?”
“我并没有这么说。”
“你并不需要说出口。”
幽灵把目光转向别处。他一直很期待这次会面。他心里有一部分是希望能得到师父的赞扬。不知在何时——他甚至都不确定是怎么回事——这场对话已经转向了错误的方向。
等他转回头来看着他的老朋友和导师,便发现伊森正用严厉又威胁的目光注视着他,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决定请伊森帮他一个忙。“我可以试着戴一下你的袖剑吗,师父?”
伊森的表情和蔼了一些。“为什么你想试戴袖剑?你是想检修一下,嗯?”
“我想再戴上袖剑感受一下,提醒我自己,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提醒你自己你是一个刺客?还是提醒你自己家是什么感觉?”
幽灵微笑起来,他并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都有一点。”
伊森皱起了眉头。“嗯,我想还是不要比较好。这是量身定做的。”
男孩点头表示理解,虽然有些遗憾。
“哦,给我振作起来!”伊森终于爆发了。“你当然可以戴。”接着他提起长袍袖子,伸手去解护腕的搭扣……
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已经解决了他们之间无法言明的分歧,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从他坐在凉亭里的位置,幽灵能看见孤儿院里亮起的红褐色灯光,他心中暗想,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平静,而想到大都会线挖掘工地的动荡仅仅就在几百码外的地方,这一切又是多么难以置信。新的地下铁路形状就像一只弯曲的手臂,而他们此刻就坐在靠近肘部的位置:格雷学院路,至于新道,那个是喧闹的世界。
在他身边,伊森已经调整好了他的袖剑。每当他弹出剑刃,就会发出熟悉的咔嗒声。伊森是对的,戴上袖剑并没有让幽灵向往刺客的生涯,戴上袖剑会让他想家。
年长的刺客弯曲手掌,检查袖剑会不会意外弹出。他在大腿上拍了拍手,很满意他的袖剑已经准备妥当。
“我想知道,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任务的目的了。”幽灵说道。
“你猜测这和我们的朋友卡瓦纳有关,对吗?”
幽灵点了点头。“有关他的档案读起来很有意思。”
“他在大都会线的地位是个典型的例子,体现了圣殿骑士当前在伦敦掌控的权力级别。他们的优势地位非常明显。他们知道我们的力量非常虚弱,这是他们的优势,虽然我很怀疑他们有没有意识到我们究竟有多虚弱。在这一方面,‘我们’指的是我自己和另一个兄弟会的成员,他就驻扎在离这儿不太远的地方。现在还要再加上你。”
“就这些?”
“就这些,亲爱的孩子。要挑战他们的优势,我们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小小地打击他们几下,希望他们能减少一些不太重要的活动。好吧,我们可以那样做,但我们同样也可以做好现在这件事。我指的是我们可以试着搞清楚他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就这样?”
“没错,就这样。我们认为圣殿骑士对伦敦西北部的这块土地很感兴趣。我们认为他们正在挖掘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块伊甸碎片。”
“一块伊甸碎片?就像科依诺尔钻石?”
“也许是类似的东西。谁知道呢?可能是某种与第一文明,与先行者有关的东西。问题在于,我们并不知道,也没有资源去深入调查这个问题。”
“当然,我们也有优势。没有我们介入,圣殿骑士也就不会猜测我们对他们的行动有所怀疑。因此,他们有可能会麻痹大意。不过局面还是很糟糕。实际情况是,除了少数几个名字,我们并不清楚骑士团对伦敦社会的渗透有多严重。”
幽灵点了点头,仿佛他对伊森的答复感到满意,但他心里其实怀着很多疑惑。与此同时,伊森掀开长袍,露出一只公文包的棕色皮带。他打开皮包盖,从里面取出一份档案——装订的封面上有刺客的徽记,就像之前那份关于卡瓦纳的文件——然后交给了幽灵,他默默地看着年轻人翻阅这些收集来的情报,档案的内容是在伦敦活动的圣殿骑士。
当然,首当其冲的是克劳福德·斯塔瑞克,圣殿骑士大团长。斯塔瑞克工业公司、斯塔瑞克电报公司和米尔纳公司的所有者,他曾经被查尔斯·狄更斯称作“伟大的铁路男爵”。接下来是本杰明·拉弗尔斯,圣殿骑士头目和斯塔瑞克的“安全首脑”,还有另一个头目:哈蒂·卡德瓦拉德,国家美术馆管理人,她负责维护斯塔瑞克丰富的艺术收藏品。
还有其他头目:切斯特·斯温伯恩,显然这个家伙已经渗透了伦敦的警察。接下来是菲利普·“普路托斯”·图彭尼,此人竟然是英格兰银行的行长。还有弗朗西斯·奥斯本,英格兰银行的经理。
斯塔瑞克的副手是露西·索恩。她擅长神秘学。幽灵曾经在挖掘工地见过她。接下来是费里斯钢铁厂的鲁珀特·费里斯。他也在工地出现过。还有马克斯韦尔·罗思。他并不是圣殿骑士,但他帮助他们组建了伦敦的帮派。
约翰·埃利奥特森医生。伊森和他本人打过交道。就是他发明了斯塔瑞克安神糖浆。
然后是珀尔·阿塔韦,阿塔韦运输公司的经营者,也是斯塔瑞克的表妹。一个名叫雷克斯福德·凯洛克的帮派老大。还有一个名为罗伯特·沃的下流摄影师(当然,现在幽灵对他已经很了解了)。
还有其他人:戴维·布鲁斯特爵士、约翰尼·布瓦勒、马尔科姆·米尔纳、爱德华·霍德森·贝利、詹姆斯·托马斯·布鲁德内尔(也被称为“卡迪根勋爵”),一个被称为皮尔斯上尉的军人,一个名叫雷诺兹的科学家……
名单似乎长得看不到头。
“这份档案内容还真多。”最后幽灵说道。
伊森悲伤地笑了笑。“确实如此。而且这还只是我们知道的人。而他们的对手呢?只有我们三个人。可我们还有你,亲爱的孩子。有一天你也会招募自己的间谍,而其中的某位间谍,很可能就在我们手里这份鱼龙混杂的名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