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博兰回程去百丽岛的时候,警察同事们的嘲笑依然在他的耳朵里回响。
在不算太久之前,因为他的热情,和对正义孜孜不倦的追求,他们都管他叫“愣头青弗雷迪”,在这一点上他们并没有错,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家庭,而是一心专注于工作,而艾博兰确实把他的同事们都视为废物,他们向来只用阻力最小的方法来办事。
可现在他们都管他叫什么?“丢人警察”、“缺尸警察”,或者是把字眼稍微改变一下:“没尸警察”。这些外号一点也不好笑。实际上,在艾博兰看来,他们只是把一个关于死尸的词,跟另一个描述执法官员的字眼,用头韵组合在一起而已。但就算知道也于事无补,这并不能缓解同事们的奚落给他带来的巨大痛苦。更别提这件事说到底,他们的叫法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他确实弄丢了一具尸体,而没有尸体,谋杀也就不成立。这就意味着……
他真的很想找到那具尸体。
这也是为什么他又游荡回了百丽岛,这次他既没有车,也没有马,但他已经学乖了,对于贫民窟可能给他附赠的任何惊喜,他都会更加警惕。在他肩膀上还挂着一个袋子,里面是他的秘密武器。
他向百丽岛深处走去,工厂和屠宰场的恶臭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今天鸦巢的居民都隐没在浓雾里。这是贫民窟特有的浓雾,雾气盘旋翻腾,云雾勃勃而起,势态险恶,成片的烟尘在雾气中飞舞,呛人的烟雾汇集成浓稠、翻转的尘云。果真有如恶魔的气息。
艾博兰不时在雾气中看到人影,他开始意识到人影正在渐渐增多,随着他越来越深入这片凄凉的土地,他们也在追踪他的脚步。
很好。这正是他想要的。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正需要一个观众。
现在他已经到了孩子们逼停他马车的地方,这里大概也是他们给他掉包的位置,把他那具死尸换成了一匹同样死透了的矮种马。
他停下脚步。“啊呵。”他大声喊道,同时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像个水手一样喊话。“你们肯定还记得我。我是那个被你们偷走了尸体的人。”
这也可能只是他的想象,但就算是这样——他刚才是听到有人在这片黑暗的浓雾里偷笑吗?
“我要和那天抚摸我的马的小伙子谈谈。你们瞧,我突然想到,应该是有人派你们来做这件事的,而我非常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浓雾里依旧沉默。没有泄露它的秘密。
“他给你们钱了吗?”艾博兰追问道。“那么,我可以再给你们钱……”硬币在他手掌里叮当作响,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这声音就像是轻柔叮咚的铃声。
又是一阵沉默,艾博兰已经准备揭露他的秘密武器,就在这时,终于传来了一声答复,一个不见其人的年轻声音说道:“我们害怕他会报复。”
“我明白。”艾博兰答道,他凝视黑暗,望着他认为正确的方向。“他肯定威胁过你们。但恐怕现在你们已经是进退两难,因为如果我没有拿到想要的消息,那么我肯定还会回来,而且我不会一个人来。我会带着一辆篷车回来,那种进出济贫院大门的篷车……”为了起到戏剧性的效果,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如果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么我就会忘掉济贫院的马车。我会把这些钱留下,而且……”
现在他举起了挂在肩上的袋子,他把袋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根板球拍和一个板球举在手上。“还有这些。只要有了这些美妙的小东西,你们就不用再拿猫脑袋当板球玩了。这些花了我不少钱,我敢说,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板球装备了。”
这次又有了回应,艾博兰左顾右盼摇晃着脑袋,他想确定声音的源头,但感觉自己在这方面的进展十分不利。
“可我们害怕他会报复,”那个年轻的声音重复道,“他是个恶魔。”
艾博兰感觉自己的脉搏在加速,他确信自己猜测这个凶手有些不同寻常是正确的。
“我的提议你们已经知道了。”他向那个看不见的中间人回应道。“一方面,我给你们带了礼物,而另一方面,我也能带给你们可怕的后果。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不但会带来济贫院的马车,还会放出消息,就说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不管你们怎么选,这个恶魔——你们知道他并不是什么恶魔,他是个人,就像我一样——他的怒火都会降临到你们身上。”
他等待着浓雾作出决定。
最后雾气翻腾起来,浓雾渐渐分开,那天拦住他的同一个男孩从雾中走了出来。他脸上脏兮兮的,衣服破烂不堪,一副皮包骨头、饥肠辘辘的样子。显然这个孩子就快要死了,想到自己,还有像自己一样的人都在使用,甚至是滥用怎样的方式来对待这些孩子,艾博兰心里就感觉很糟糕。他想到自己用济贫院来威胁他们,而威胁、寒冷和饥饿恰恰就是这些孩子生活的全部,这让他感到很难过。
“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向你保证。”他说道。他把球拍和球放在他和孩子之间的地面上。
男孩低头看了看板球装备,然后又看着这位警察。艾博兰感觉到那些迷雾笼罩的人影心里带着期望。“我们拿走你的尸体,你很生气。”男孩说道,这些话里有他从惨痛的人生经历中得来的谨慎和含蓄。
“你们拿走我的尸体,我是不太高兴,不,我想你说的没错,”艾博兰承认道,“但是听着,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做。就让我这么说吧,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上,我也会做完全相同的事。我不是来这里审判你的,我只想要真相。”
男孩上前一步,这更像是他在表达对艾博兰渐渐有了信任感,而不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其实我们并没有多少可以告诉您的,先生。你说的没错。有人花钱雇我们在你执勤的时候分散你的注意力,把尸体换成一匹马。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问过。我们把尸体送走,换到了一把硬币。”
“那把枪呢?”
“我没有看到什么枪,先生。”
“枪在死人口袋里。”
“那么枪还在他身上,先生。”
“你们把尸体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男孩垂下头。他并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了一只手,如果没有烟雾的话,他指的应该是废马屠宰场所在的位置。“我们有几个人看到那个人带着尸体进了那个地方,然后没过多久他又出来了,但没有带尸体。”
“这个人,他长什么样子?”艾博兰问道,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表露出心中的热切,但是他完全失败了。
不久之后,这位巡警愉快地长舒了一口气,他把百丽岛呛人的浓雾抛在身后,已经回到了自己片区里空气相对干净一些的地方。他身上少了几枚硬币、一根板球拍和板球,然而万幸的是,他的良心依然问心无愧,而且他也得到了关于这个“恶魔”外貌的描述,虽然他的动机依旧非常神秘。这份描述让他灵光一闪。他曾经听说过一个像这样穿着打扮的人,这个穿着非常独特——你甚至可以说是“特异”的——人,曾经卷入过大约一周前在鸦巢发生的一些骚动。
艾博兰加快了脚步,仿佛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在另一个片区有个他能说得上话的警察,他可能知道一些关于这个怪人的事情,要注意到这样一个人应该并不难——因为这个怪人穿着长袍,头上还戴着一顶兜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