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疲力尽的西蒙跌跌撞撞地走进他的公寓,然后瘫倒在沙发上。他还没意识到,经过最近这段时间——一周?还是十天?他记不清了——之后,他现在到底有多么心力交瘁。但这个世界重新恢复正常了——又或者,也许这一切还是第一次走上正轨。
他办公室和家里的窃听器都不见了。普尔也喜气洋洋地回到了风暴餐厅,此前他作为“茶壶里的风暴年度员工”去爱丁堡享受了一段意外的假期。那个被阿娜雅当做自己替代者培训的年轻人,本·克拉克,自从西蒙带着神剑逃走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就连西蒙公寓楼里那位看门人也回来了,他也去度了一个神秘的假期。
会议结束以后,西蒙立即给维多利亚打了电话。听到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和阿娜雅都没有受到审查,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我想他们是在等着搞清楚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西蒙告诉维多利亚。他在用一次性手机和她聊天,西蒙觉得他养成的某些习惯也许还是应该保持下去。
“我也这么觉得,”她说,“不过确实没有发生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我已经回到鹰巢,我得说我还真有点想念这里。不过我们合作的这段阿尼姆斯冒险,拿什么我都不换。”
“我也不换。”他顿了一下,“我……对你真是感激不尽,维多利亚。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支持我,哪怕我以为你并不是在帮我。我已经很久没有交过真正的好朋友了。”
她心里清楚他没说出口的话,她回答时的声音充满了感情:“也许你可以来看看我们这里的工作。跟我合作的这些年轻人都非常出色。”
“肯定没有贞德和加布里埃尔那么出色,”西蒙说。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笑。
“没人能像贞德和加布里埃尔那么出色。”她说,“不过还是希望你能来。”
“我会去的。”他说,他也打算这么做。
“哦,还有件事——你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
他轻声笑了起来。“我来了一次信仰之跃,正好落到贝拉齐博的遮阳棚上。我听说他们把维修费从我的薪水里扣掉了。”
他离开去法国这段时间一直和阿娜雅保持着联系,正是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帮他搞来了齐全的假证件,让他畅通无阻地完成了前往鲁昂的路程,再安然返回,所以他知道她很安全。回来以后他还没跟她谈过,而且他感觉现在再去谈心里隐约有些不舒服。虽然美国队长已经被神秘地“解雇”了,但他知道阿娜雅还是打算接受阿布斯泰戈娱乐的工作——这个职位已经被证实是一份真实的邀约,这让他们相当惊讶。
西蒙身心疲惫,焦躁不安。不知不觉中,他发觉自己正在开车返回阿布斯泰戈。和瑞金承诺的一样,他的安全卡已经升级了,他现在可以毫无困难地调用阿尼姆斯。
这种感觉很奇怪,在午夜过后来到这里,没有维多利亚陪伴在身边。他知道自己真的不应该独自进入阿尼姆斯。但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意志力十分满意,而且他对技术方面的流程也相当熟悉,他感觉自己可以在无人监控的情况下最后再回去一次。
他启动阿尼姆斯,输入模拟条件,然后想办法把自己固定好。他想起了维多利亚的评价:如果你愿意冒着受重伤的风险,你可以马上松开最后一条带子,自己进入阿尼姆斯。这话说得真没错。运气好的话,这次模拟不会有太多的身体运动。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好吧,西蒙知道怎么断开同步。结果可能会不太愉快,但总比受伤要好得多。
雾气再次围绕着他旋转起来。西蒙振作精神,准备迎接阿尼姆斯将要揭示的记忆。
1443年5月15日
布雷昂沃
加布里埃尔靠在他父亲房子的拱门上,抬头凝望着一轮灿烂的满月。在与已故的科雄主教令人沮丧的会面之后不久,他就返回了家乡。他渴望着能夺走科雄的性命,就算杀死他一千次也不为过。但上帝——或者恶魔——在加布里埃尔划开他的喉咙之前就带走了科雄。他觉得这是一个预兆,等他与阿朗松会面的时候,就是最后一次了。
圣殿骑士邀请他加入他们的行列,但加布里埃尔现在只想回到他的父亲、继母和他们的孩子们身边。在贞德的柴堆点燃同时燃起的复仇之火,已经渐渐熄灭,正如火刑场上那可怕的火焰最终也归于湮灭一般。他黯然神伤,也担心自己的伤痛永远无法弥合。
因此,他向阿朗松道了别,誓言不会加入刺客/圣殿骑士冲突中的任何一方。他在去年圣诞节前夕回到布雷昂沃:就是在十三年前的这一天,贞德抵达了鲁昂。他在他和贞德的家人身边找到了平静,但却没有得到安宁,他的悲伤始终没有弥合。
今晚,加布里埃尔在午夜时分醒来。他想起自己曾在初夏的夜晚外出,结果意外遇到了贞德,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隐隐刺痛。那是十五年前,他想道,他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自从她被烧死,已经过去了十二年。所有人都告诉他情况会变好的,他会慢慢开始习惯她已经死去这个念头。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不会习惯的。永远都不会。
“你在守夜。”
加布里埃尔愣住了。他耳中听见自己发出刺耳的呼吸声,尽管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可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他这是疯了吗?他刚才是不是听见了让娜的声音?他亲眼看着她死去,以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方式死去。所以这不可能是她,但这并不重要。他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疯子。
“让——让娜?”他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睁开了眼睛。
在泪眼朦胧中,他看见仁慈的月光照耀在那张他挚爱无比,却又从未梦想过此生还能再见的脸上。他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走向前方,跪倒在她面前,他抱着她的衣服,对他手指下羊毛坚实的触感完全不敢相信。
接着她用胳膊搂住了他,加布里埃尔在她怀里抽泣,她紧紧地抱住了他。“是我,”她说,“真的是我。”
他们久久地抱着对方,跪在坚硬的石头街道上,一语未发。最后,加布里埃尔抬起头,凝视着她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色的脸,握着她的手,心里余悸未消,害怕她终究只是一场梦。而让娜——让娜,让娜!——开始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被处决的那天,让娜和她的牧师马丁·拉德弗尼单独待在一起。拉德弗尼派人取来了他的圣带,为她准确地举行了圣餐仪式,他催促她喝下了某种又浓又甜的东西。她在当天晚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让·德·梅兹正低头朝她微笑,周围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其他人,他们全都戴着兜帽,不想让人看见他们的脸。
“他说他还记得他效忠的誓言。他并没有忘记我。他和他的朋友们救了我,可是……哦,加布里埃尔……弗勒尔……”
一时间,加布里埃尔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随后内疚、恐惧和羞愧让他肝肠寸断,喉头发紧。他过去一直对弗勒尔愤恨难平,他诅咒她的名字,说她是叛徒,胆小鬼,可到了最后,她却比他更加忠诚——而且肯定比他更加勇敢。
“我以为那是你。”他低声说,他心里有一部分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份喜悦将永远掺杂着伤痛,是弗勒尔的牺牲换回了她的生命。他想起了那位金发女孩说的话。贞德改变了她的人生,领着她走向上帝。她用她的余生来感谢贞德带给她那几个月真正的平静。
“我——我看见……”加布里埃尔顿住了。他看见了什么?他和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预期会见到的东西:一个纤瘦、蓝眼睛的女孩,头上被塞了一顶法冠,遮住了半张血淋淋又浮肿的脸,为了羞辱她,他们剃光了她的头发,她喊着耶稣的名字死去——他现在才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贞德的声音。不过,似乎有件东西并不是弗勒尔为了完善这个假象做出的牺牲。他记得他看见贞德的袋子挂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几乎完全被她身上肮脏的衣服遮掩住了。
他怀疑人群中有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其实是刺客,为的是保证没人能看清楚假贞德的相貌。大隐于市。
“他们告诉我,我决不能让人知道我还活着,否则弗勒尔就白死了。所以我没有那样做。我一直在四处徘徊,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在旅店和酒馆里工作。我不能回到我的家人身边。少女让娜已经死了。可是……当我听说你回来了……我必须来看看你。我要告诉你,我决不会要求我们的弗勒尔——或者你做这种事。”
“不,”他说,“你绝不会那样做。但弗勒尔有她自己的选择。”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这一点也是他可以真正安慰让娜的。刺客们非常复杂,他们让弗勒尔做这件事确实也很残忍,但他知道他们绝对不会强迫或者威胁她。就算是弗勒尔本人提出了这个计划,他也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奇怪。他搂着让娜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她爱你。”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她瞪大了湿润的眼睛,这些话即使现在他也不太敢说出口。然后,她柔声说道:“我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说话了。是不是我把我的天使弄丢了,加布里埃尔?他们是不是抛弃了我?”
加布里埃尔慢慢地,轻轻地用拇指抹去一滴刚刚顺着她脸颊滑落的泪水。她已经不再是个女孩,而是一个女人了。她的脸庞变得苍老了一些,少了几分天真和丰满,可她的皮肤是如此柔软。他立刻意识到,他本以为是灿烂的满月照下的光芒,其实并不仅仅来自于天空。
贞德抬头看着他,她眼睛里闪烁着那颗美丽、善良的心灵,她再一次由内而外放射着光辉。
“不,”加布里埃尔耳语道,“我想他们并没有抛弃你。他们解放了你。上帝通过弗勒尔的牺牲,把你的人生还给了你。你现在可以选择要怎么度过你的人生了。你打算怎么办,让娜?”
很久以前她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我已经发誓只要还能取悦上帝,就继续成为洛林的少女让娜,我怎么能同时再成为妻子让娜呢?我在三年前就已经做过承诺了。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声音现在需要我的全部。还有他的恳求:你只管让我尽可能陪你走到最远就好。
他感觉她的脸颊在他手中泛起了红晕,他知道贞德也想起了那个晚上。她抬起自己的手指摸索着轻抚他的脸,同时她的光芒绽放开来。加布里埃尔颤抖着把脸靠在她的手上。
“加布里埃尔·拉克萨尔,”贞德耳语道,她的脸是如此明亮,他几乎无法直视,“我会让你陪我永远走下去。”
很久很久以后,西蒙·海瑟威颤颤巍巍的把阿尼姆斯头盔从头上摘了下来。他用颤抖的手指摸索着解开各种搭扣,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前,在桌子上靠了一会儿,调整呼吸。现在他心烦意乱,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必要的代码,从记录里抹掉了他刚刚看到的内容。
然后他拿起他的手机。
“西蒙?你怎么了,怎么回事?”阿娜雅的声音有些困倦,但充满了关切。
“我——阿娜雅,我得和你谈谈。”西蒙想要冷静下来,好好解释清楚他的感受,可这些话却自动脱口而出,“先不要去蒙特利尔。我们先谈一谈再说。求你了。今晚——”
“西蒙。”现在她冷静下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奇迹,”他说,他又哭又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所有的一切,阿娜雅。所有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事情,所有我曾经以为并不重要的事情,可实际上这些才是唯一重要的。我知道有时候说第二次机会已经太晚了,可是我……就让我们谈一谈吧。当然你也可以告诉我,如果——如果我现在已经太迟了。”
沉默良久。仿佛有十二年那么久。西蒙紧紧地握着手机,紧得他手都痛了。
“我永远都会听你倾诉的,西蒙。”阿娜雅的声音很亲切,“那就过来吧,我们谈一谈。我去烧壶水泡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