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不久,他们三人在海德公园会面,每个人都从不同的地铁站前来。西蒙的感官处于高度警觉状态。他经过几家带着孩子在落叶上用力跺脚,一边还在尖声大笑的人;有几个意志坚定的人在用轻快的步伐做着一天的锻炼;还有几对老少情侣单纯在享受这晴朗、明亮的一天。天空很蓝,树叶正是最金最红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秋天那种难以形容但又确切无误的清爽气息。“生命的喜悦”喷泉发出汩汩水声和喷溅声,西蒙就和她们约在这里见面。
西蒙完全不为所动。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贞德。他耳边听到的全都是那些英格兰人的嘲讽。
他鼻子里闻到的全是火焰的味道。
西蒙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特别选择这个地方。他喜欢更古典的艺术风格,虽然这个喷泉现代得并不算讨厌,但还是相当现代。他凝视着喷泉中央那两尊手牵着手显然是在跳舞的人像,人像下方喷泉水流汩汩涌动,周围还有四尊小一些的儿童人像在奔跑、玩耍,他又想起了贞德。喜悦,如此朴素的情感,至少他知道在她短暂的人生中是品尝过这种滋味的。
沉思了片刻之后,阿娜雅来到他身边,接着维多利亚也到了。在这里说话不用担心被窃听,喷泉的喷水声会淹没他们的声音。西蒙小声对阿娜雅说:“维多利亚和我知道了一些很有可能会颠覆圣殿骑士团的东西。”
阿娜雅立刻倒抽了一口气。“就是瑞金想要阻止你发现的东西?”
“这点我绝对肯定。”
“检举人西蒙,”阿娜雅说,“真没想到我还能见到这么一天。”
“这并不是要反对圣殿骑士团所代表的一切,”西蒙答道,“而是要重申身为圣殿骑士的真正意义——一直以来身为圣殿骑士本该有的意义。”
“你能告诉我吗?”
维多利亚和西蒙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我想尽可能保护你们俩。要不是我觉得这件事至关紧要的话,我根本就不会把你牵扯进来。”他顿了一下,让阿娜雅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这会改变一切,我一点儿也没有夸张。”
“以哪一种方式?”
“以尽可能好的方式。”
“只要我们能活过这一关。”维多利亚挖苦道。
“有些事情圣殿骑士应当是甘愿为之而死的。”西蒙说,“这就是其中之一。尽管如此,如果事情出了岔子——我希望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我是个外勤特工,西蒙。我每天上班都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不过你不需要告诉我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她朝他微笑,用手戳了戳他的胸口,“你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西蒙·海瑟威,可你也是我认识的最正直的人。我相信你,我也信任你。如果你觉得这对骑士团有所帮助,我会帮你的。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发觉自己正伸手去牵她的手。“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这么确定过。谢谢你。”他松开她的手,挺直了身子,“你们俩听好。那么。我们要做的事情是这样的。”
西蒙忙了一整天的工作——回复电子邮件,给他的部门需要的员工列清单,回电话……还要做好准备。他带维多利亚出去吃了个夜宵,他们可以小声谈一谈,巩固一下计划。
西蒙和维多利亚回到阿尼姆斯室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你明天真的要走吗?”西蒙问,“我们在十五世纪花了这么多时间,我还没多少机会向你展示二十一世纪的伦敦呢。”
维多利亚钻进显示器后面的座位里,开始打字。“我知道,”她说,“我也很遗憾。至少我喝了很多茶!”
“好了,还不错——我全都能看见。”西蒙的耳朵里传来了阿娜雅的声音。维多利亚也听见了,她戴了耳塞,所以能听见阿娜雅说话。“遵照我的指示行动。”
“因为我一直没收到摩根斯顿的回复,所以走之前我把包含德·莫莱涂鸦的模拟重新发了一遍。然后,我想我们都搞定了。”阿娜雅昨晚已经解释过,如果她可以远程“接手”阿尼姆斯处理计算机,她就能让维多利亚隔离特定时间戳之前的所有数据。维多利亚不仅可以把它悄悄发送到阿娜雅的电脑上——提到密码学研究处是为了误导正在窃听的人——而且她还能保留一份拷贝……并且删除掉原本的模拟记录。
西蒙继续和维多利亚进行着离别之人常见的闲聊,同时在密切关注阿娜雅的指示。
“那么,就这样吧,”维多利亚说,她随意地按了一个键。西蒙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们已经无法回头了:他们刚刚删除了西蒙在阿尼姆斯里的最近一次会话。
维多利亚站起身来。“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拥抱,”她说,“不过我会想你的,西蒙。”他真心诚意地和她拥抱了一下,衷心期望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能尽可能不要伤害到她。“谢谢你,”他说,“谢谢你做的一切。你是我这段冒险最好的搭档。”她把手里的小装置塞到了他的口袋里。那是他最后的模拟。
西蒙打开装着神剑的盒子,把它拿了起来,仔细欣赏。维多利亚也注视着神剑。“我认为瑞金先生对你了解到的东西会很满意的。”她说。至少,西蒙心想,如果有人在监听的话,这也许可以让他们在向我开枪之前稍微踌躇一下。
他看似随意的把神剑放回盒子里,但又小心地把它放在了蓝色天鹅绒上,这样它就反面朝上,把他安置的窃听器藏了起来。“在报告结果之前,我会把它放在历史研究部。”
他们在电梯分开,西蒙前往他的办公室,维多利亚下楼去了室内停车库。他得靠自己了。阿娜雅没法再干涉了。她的工作只有一件,留意他的状况。西蒙拒绝让她再进一步牵扯进来。黑客入侵阿尼姆斯对他来说已经够糟了——如果被人发现的话。入侵大楼的安全系统……这事儿西蒙甚至都不愿意去想。不过奇怪的是,耳中听到她的声音让他感到有些安慰。
好了,这个时候大楼里并没有多少人。
在此之前,西蒙漫不经心地把一个衣帽架挪到了其中一个摄像头前面——刚好足够制造出一个盲点。现在他走到电脑前,点击鼠标,房间里立刻充满了帕赫贝尔的《卡农》的旋律。他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打开剑盒,小心地把天鹅绒衬里从盒子边上剪开。他用布料把剑盖住,然后从袋子里取出一卷管道胶带——这些东西是他之前从海德公园回来的路上买的。音乐掩盖了大部分撕扯胶带的声音,他把胶带牢牢地裹在剑上。接着西蒙站起身来,笨拙的用银色胶带把剑捆在他身上。这样确实不太舒服,不过应该会有效的。
他的长大衣和厚围巾应该可以把剑遮住。唯一的金属探测器在楼下大门那里。维多利亚会在室内停车库的一个盲点里等他,这个地方是先前阿娜雅找到的。他会爬进汽车行李箱,然后——
“西蒙,你得走了。”
“嗯?”他低声耳语道,希望没人能在音乐声中听到他的声音。
“我在监视全部三条楼梯,”阿娜雅继续说道,“所有地面出口都有人正在进入大楼。他们都是便衣,可一看就是那种人,而且我想他们都配了武器。停车库出口也有人在活动。”
“我敢说他们是在搜查汽车。告诉维多利亚继续走,马上离开。”维多利亚手里有第二份模拟拷贝。但愿安保人员是在找人,而不是在找一块小小的数据芯片。“现在我要怎么离开这里?”
“我正在入侵安全系统。”
“不要!”他说道,声音不自觉地放大了,随后他压低了声音,“我们不能让你冒险。因为——原因太多了。”
“他们监视着大楼的每一个出口,而且刚刚让电梯离线了。现在他们四人一组正在登上每一个楼梯井。西蒙,他们知道你最后的位置,你得马上离开!”
去哪儿?西蒙楞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宝贵的时间正在渐渐流逝。他站在这里,而他们正在上楼梯,靠近他现在这层楼——
向上。
没错。“他们都认为我会试着下楼梯,”他说。“所以我要向上走。”
“向上?除非你在楼上藏了一架我不知道的直升机——”
“不,不,没关系,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这是个谎言。西蒙·海瑟威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加布里埃尔知道。
向上。
西蒙冲到大厅,小心翼翼尽量安静地打开了通往楼梯井的门,仔细倾听。他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实际距离比他想到还要近一些,这意味着他们也能听见他。秘密行动已经不可能了。西蒙向前一跃,此时他无比感激自己的长腿和每周好几个小时在健身房里进行的锻炼。他一次跨上两、三个台阶,就像是被追猎的狐狸听见了身后猎犬的吠声。
肾上腺素在他的血管中喷涌,他想起了加布里埃尔的训练、他的战斗、那个男孩是怎么穿着盔甲奔跑的,如果必要的话甚至还可以跳上他的马——
——手抓在这里,用力推,向上翻过栏杆——
——继续前进。“阿娜雅,到屋顶还有几层?”
“到——该死,西蒙,还有六层。”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觉得他可能挺不过去了。西蒙也没说什么来安慰她。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行。
“西蒙·海瑟威!”他听见有人喊道。西蒙并没有慢下脚步。如果他们喜欢冲他大喊大叫,就让他们白费力气好了,他不凑这个热闹。“你占有了阿布斯泰戈的财产!把它交出来,接受裁决!”
这一次再加两个台阶,向上翻过栏杆,登上下一层楼。现在他们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也不在乎有谁会听见了。这时第一声枪响了,枪声在楼梯井的空间里回荡,声音响得惊人。西蒙震惊之下心跳陡然加速,他又加快了脚步。
“大楼有三条主要逃生路线。”阿雅娜说,他耳朵里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几乎听不见她说话,他耳中只有脚步声、怦怦的心跳声和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他们距离屋顶只有两层了。第二个楼梯井的人比你跟你的朋友们低二层。”
这才是最糟糕的。说到底,他的追捕者们很有可能是类似于博格手下那支行动小组的圣殿骑士。他们本该是朋友,或者至少是战友。
可他们并不是他的朋友。他们是敌人。
他们冲上下一段台阶。这一次西蒙不再跑了。相反,他把大衣撑在身前,跃过栏杆跳到了领队身上。领队特工暂时什么也看不见了,脚下失去平衡,摔倒撞在落后几步的圣殿骑士特工身上。西蒙跃过这两个缠在一起的男人,拔出了伊甸神剑。他以前从没像现在这样握着这把剑,但加布里埃尔清楚如何用单手握住剑柄,西蒙以优美的弧线挥动这件武器。神剑狠狠地打在第三位特工的整个躯干上。他的枪哗啦一声落在台阶上,掉到了下面很远的地方。
加布里埃尔会把那人砍成两半。西蒙做了贞德会做的事:他只用剑背攻击。特工没想到他们会斗起剑来,也没想到西蒙的攻击力量有这么大。
但第四个特工把手举了起来,在那一瞬间,西蒙看见有一截枪管在楼梯井的灯光下闪闪发光。然后他就跑了,向上跑到了下一层楼,他的追踪者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继续猎杀。
这场小冲突给他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时间,西蒙没有浪费这点时间。再上一段楼梯就到了,那是最后的门,通往屋顶的门。他用肩膀把门撞开,继续前进。
夜晚的冷空气冲击着他燥热的脸和起伏的肺。西蒙继续奔跑,他先是在混凝土小路上飞奔,接着又跑到了屋顶公园修建齐整的草坪上,屋顶上就要没路了。
为什么我要上来这里?他疯狂地想着,但这个想法已经太迟了。我就像是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的该死的老鼠。
他已经拖住了圣殿骑士,但并没能阻止他们,他们已经从他身后的楼梯上冲了出来。在屋顶的另一边,一扇大门轰然打开,灯光兀然刺破了黑暗。第二队追踪者也上来了。两组人都在向西蒙逼近,一组在前,一组在后。他们也和他自己一样清楚,除了电梯和现在他们冷酷无声地现身的那两条楼梯之外,已经没有其他路可以逃离这个屋顶。
快思考!快想办法!
思考曾许多次救过西蒙的命。他一直依赖于逻辑、理性和分析,去解决生活扔给他的种种施虐般的玩笑。但现在,这些对他毫无用处。
在他身后响起致命的枪击声。树,他的理性在大喊,接着逻辑思考拯救了他。他改变了方向,曲折前行,让自己变成一个难以预测走向的靶子,像醉汉一般毫无规律地倾斜身体,朝着能让他避开一阵阵子弹的树林、灌木丛、雕像,还有现在空空如也的冰激凌饮料货摊的方向跑去。
但这也只能让不可避免的事情推迟发生而已。
西蒙十分了解他那些圣殿骑士同僚的能力。而且他也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他们不是来盘问、或者抓捕他的。尽管圣殿骑士们在楼梯间里让他投降,可他们照样开了了枪。他们想要杀了他。因此,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死。
这里只有一条出路,如果能成功的话,那将是一个该死的奇迹。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胸膛上下起伏,身体的负荷达到了极限,无论他接受过怎样的训练,无论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什么样的基因,归根到底他还是个人类,不是么?但他并没有慢下动作,他不能慢下来。不能让他那颗能正确推理、善于分析、理智的头脑,阻挡来自他内心深处原始的生存本能所迸发的信号。不能让头脑影响到他的身体。
因为他的身体知道是什么在呼唤着他,他的身体知道要怎样去做。
他身旁的树枝被子弹击中炸开。木头的碎片擦破了他的脸,血渗了出来。他耳中响起阿娜雅的声音,她在大声叫喊着,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身后的圣殿骑士为他书写的命运是一种无情的必然结局。而围绕着阿布斯泰戈工业伦敦办公室屋顶花园边缘的石制屋顶,却给了他一个疯狂而绝望的机会。
只要他有信念去做。
西蒙·海瑟威没有慢下来。他突然向前猛冲,唤起一股爆发力再加速,像跨栏跑手一样翻了过去。他的长腿蹬向空中,弓起背、展开双臂——
——然后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