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六天

西蒙非常清楚贞德死前面临的恐怖,他对那些丑陋的细节了如指掌:嘲笑、诬陷、殴打、恐吓,还有对强奸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整晚都没有睡好。想到这些念头,甚至现在他都觉得想吐。他走进阿布斯泰戈大楼,朝执勤的保安点头问早安。加布里埃尔是见证者,他可不是。他当然没有必要忍受这一切。但他也不禁有些疑惑,如果康苏斯的精神真的能够迈入未来和贞德这样的人交流,那么也许它也会知道像加布里埃尔这样的人……还有西蒙。

技术上说,他们还剩下今明两天时间。走进电梯的时候,他口袋里的一次性手机振动了一下。西蒙稍稍有些紧张,装作漫不经心地避开电梯摄像头看了一下短信。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立刻把这条短信转发到维多利亚的一次性手机上,这是昨晚他们在书店谈过以后,维多利亚刚买的。

他走进办公室检查了一下电子邮件,然后直接拨打了公司分配给维多利亚的电话。

“我决定接受你的邀请。也许我也是时候该开始习惯你最爱的黑色泔水了。我做了些笔记,想在今天开始工作之前先跟你分享一下。你要是还想推荐我到你提过的那家咖啡店,现在正是最佳时机。”

他们在大厅里碰面,维多利亚愉快地向西蒙大声称赞了一番她虚构的那家咖啡店的种种优点。他们离开大楼,走过一个街区之后,维多利亚检查了一下她的手机。

阿娜雅的短信言简意赅。A已被攻破。滑铁卢。

“我希望她指的是地铁站。”维多利亚说。

“我也是。”西蒙答道。

他们在滑铁卢站找到了阿娜雅,她从一辆小吃车上买了一块大约有西蒙的拳头那么大的松饼。维多利亚点了一杯拿铁,西蒙点了茶。他们都假装在这里相遇纯粹是巧合。两人接受了一小块阿娜雅的松饼,然后他们一起穿过车站大拱顶下方的人群。

“你猜的没错,”阿娜雅说,“有人入侵了阿尼姆斯服务器。哦,除了我以外的什么人。而且他们是用我的部门里的电脑干的。”

西蒙骂了一声。“你的美国小朋友。”

“我也这么想,”阿娜雅说,她有些难过的补充道,“难怪我这么快就接到了那份工作,当时我就应该猜到的。”

“嗯,我也没想到是这样,我只是觉得阿布斯泰戈娱乐慧眼识珠。”西蒙说,“这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一看到你的简历就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不是你的错。”

她给了他一个苍白的微笑。“关键在于,我本应该要培训那个正在监视你的人。”

“这也可能是一件好事。你可以试着误导他吗?”维多利亚问道。“还有搞清楚他把情报发到了什么地方?”

阿娜雅点点头。“都可以。”

“如果你想的话,你也可以退出的,阿娜雅,我说真的。”西蒙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这让她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我——嗯,我……我不想伤害到你。”

她扬起一边眉毛,微微一笑。“啊,所以你还是在乎我的。”她揶揄道。

他脸红了。“恩,当然,”他轻声说,“阿布斯泰戈投入了大量的时间来训练你。”

“这才是我的西蒙。”她说道,笑得更灿烂了。他让阿娜雅提起了精神,所以他也很高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做的,而且这也是我应该做的,因为毕竟——我们并不知道这是圣殿骑士批准的活动。而我的工作就是防范这样的事情。”

这一点倒是西蒙没有考虑到的。如果她说的没错呢?如果瑞金对西蒙需要多长时间的不满,和其他正在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关系呢?最起码,他现在突然很感激阿娜雅给她的行动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就这样吧。”阿娜雅耸了耸肩膀,“不管你们俩是在用圣女贞德做什么引来了这么多关注,总之一定要快。我打探的时间越久,就越快被人发现。我虽然厉害,但所有人最终都会被抓到的。”

“真的?”维多利亚说。

“这是我这个职业的大前提,”阿娜雅答道,“要快,好吗?而且要小心。”

然后,这让西蒙大为惊讶的是,她飞快地吻了他一下,双唇温暖地印上他的脸颊,随后消失在人群中。

西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感觉吓了一跳,接着转向维多利亚。“我们得直接回阿布斯泰戈。我想加布里埃尔肯定有话要跟刺客说。”

1430年7月7日,星期五

沃库勒尔

“你在这里。”加布里埃尔对着让·德·梅兹的耳朵说,他的声音又低又冷,加布里埃尔溜进这间光线昏暗的小酒馆,坐在他身边的长凳上。

要么是骑士对他在这里现身并不觉得吃惊,要么是德·梅兹把他的诧异掩藏得很好,后者更有可能。“拉克萨尔,”他说,“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出现。”

这家伙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人恼火。“我们到外面说,”加布里埃尔声明道,站起身来。德·梅兹爽快地喝光了他的麦芽酒,也站了起来。夏日的傍晚现在刚刚开始暗下来。他们走在街上,天气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们朝路人点头示意,最后走进了一块晚上打烊的商业区。

“让娜的事我很抱歉。”德·梅兹说。

“如果你真的抱歉——如果你们这些刺客有哪个人真的觉得抱歉——她就不会在菲利普的手下卢森堡那里接受款待了。”加布里埃尔怒气冲冲地说,“她差一点就逃走了。你知道吗?她被抓住只是因为她还想救走她的哥哥和德奥洛。因为她关心他们的命运。如果刺客能给他们任何一点外来帮助的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拉克萨尔,”德·梅兹说。这并不是愤怒的指责,而是疲惫的反对。“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正在做什么——还有为什么这样做或者为什么不这样做。”

“那就告诉我!”

“你并不是兄弟会的成员。你甚至都不是正式的学徒,还不是。我觉得你永远都不会成为我们的一员。”

“为什么?因为我不够优秀?还是因为刺客们觉得不合时宜了,所以决定放弃我?”

再一次,德·梅兹似乎更多是后悔,而不是生气。“不。是因为你行事的目的,不是为了我们的事业,不是为了兄弟会。你行事的目的和对抗圣殿骑士捍卫人类命运的战争无关。你只是为了让娜。”

“对我来说足够了,”加布里埃尔说。“对于你,对于约朗德来说应该也够了。你曾经告诉过我,让娜并不仅仅是在政治上很重要。你说过你关心她的命运。我相信过你。我以为刺客和圣殿骑士是有所不同的——我以为你们会关心个体的利益。而她并不是普通人,让,你心里清楚!”

“我知道,”德·梅兹同意道。“我们都知道。但勃艮第公爵的人已经和让娜至少谈过一次了。啊,”他看着加布里埃尔惊讶的表情补充道,“你瞧,你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此时此刻正在上演的事情比你能想象出来的要多得多。我们不能就这样冲进去把她带走。政治策略——”

“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她才是一切!”

德·梅兹的眼神十分悲伤。“你的情绪太不稳定了,你不能参与进去,加布里埃尔。我很抱歉。可是……实际情况是没有了那把剑,让娜就不再是所向披靡的天使了。她在巴黎失败了。”

“因为查理命令她撤退!国王被勃艮第人骗了,就算是他现在也承认这一点!”

“她被俘了。她并不总是对的。”

“她的声音告诉她,她会被俘,”加布里埃尔绝望地说。“我相信她会听他们的话。你呢?”

德·梅兹沉默了。

加布里埃尔退后一步。“基督啊,你不信,对吗?你跟查理一样善变!我去找过他,求他把她赎回来,可他一点儿忙都不肯帮。一旦她对你们没有用了,你们就抛弃她。这就是刺客的信条吗?‘找到他们,榨干他们的价值,等他们需要你的时候抛弃他们?’天哪,你们和圣殿骑士没什么两样!”

他还没把最后一个字说完,袖剑就架在了他的喉咙上。德·梅兹抓住加布里埃尔的上衣,他的脸和这个年轻人的脸只有一寸的距离,德·梅兹低声呵斥道:“为了我们之间曾经的友谊,我现在不在这里结束你这条愤怒的小命。”

剑刃消失了。德·梅兹松开手,一脸厌恶地把加布里埃尔推开。“你喜欢这样想?那就请便吧。这告诉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加布里埃尔的手伸向他的脖子,他摸到了一些温暖又湿润的东西。剑刃非常锋利,他根本毫无感觉,剑刃却已经划破了他的脖子。“我知道你们抛弃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她兑现了她所有的承诺。她的意志比你、比我、甚至是你们那宝贵的导师都更加强大。如果你们爱她只是因为那把剑,那么我想那些现在看住她的人说不定会待她更好,比那些守护她去希农的人更好。至少他们没有假装是她的朋友。”

在昏暗的光线下,尽管他已经申明不会杀死加布里埃尔,但德·梅兹还是皱起了眉头。“滚。在我改变主意之前离开这里。”

“怎么不说不得滥杀无辜了?”

“你并不无辜,拉克萨尔。你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如果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那你就比我想的还要蠢。”

“我会尽我所能去救她。”加布里埃尔警告道。

“那你可能会害死她。你明白吗?”

加布里埃尔转过身去。他没有天使来告诉他该做什么,当他祈祷的时候,上帝也从来没有回应过他。现在他身边没有刺客、没有阿朗松,谁都没有。

他和弗勒尔只能靠自己了。

西蒙讨厌看到加布里埃尔变成这个样子。和他的祖先不一样,他知道贞德是不会获救的,加布里埃尔所竭力阻止的一切都必将发生。“德·梅兹有一件事说对了,”西蒙说道,他和加布里埃尔在记忆走廊里等待着。“确实有很多事情正在上演。这场战争能持续一百一十六年,它就绝对不简单。”

“查理真的无能为力,帮不了贞德吗?”

“他什么都做不了。”

“你觉得她被俘是否和他有关?”

“不,不过他可能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处理贵族俘虏有一套传统的办法,但在贞德身上菲利普并没有遵循这些规则。他们通常会得到相当好的待遇,最终,等到他们的家族被迫支付赎金,或者有人需要做交易的时候,他们就能回家了。一开始,菲利普好像只是把她扣在手里就满意了。严格来说她是利尼伯爵卢森堡的约翰的俘虏,约翰是菲利普的封臣,根据记载,他待她很好。约翰的妻子似乎很喜欢贞德,她甚至还要求她的丈夫不要把贞德交给英格兰人。”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或者我猜是菲利普干的。发生了什么?”

“英格兰人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他们当然对贞德恨之入骨。很多人都想烧死她。”西蒙还记得贞德同奥尔良的英格兰人对话时,英格兰人对她说的那些愤怒的话,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至于其他人,在勃艮第人和英格兰人之中都有圣殿骑士,他们想要败坏她的名声,从而彻底抹黑查理。她被俘七个月后,英格兰人用一万镑从卢森堡的约翰手里买下了她。她在1430年圣诞节前夕抵达鲁昂。负责这些谈判的人是皮埃尔·科雄——他后来操纵特别法庭指控她是异端。”

我怎么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个勃艮第同情者,《特鲁瓦条约》的起草人之一。贞德曾经两次迫使他不得不逃走——其中一次是从兰斯,他是巴黎大学的校长;还有一次是从博韦,他是那里的主教。两次,这些城市都脱离了勃艮第,接受了查理。在法律层面,他应该是不能成为她的法官的。无论是她的出生地,还是她所谓异端行为的发生地都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但是他托关系走了后门。顺便说一句,他还在谋求鲁昂大主教的位子。”

“他听起来公正得吓人。”维多利亚的声音充满了讽刺意味。“他也是圣殿骑士吗?”

“几乎可以肯定。他刚听说贞德被俘就开始活动,想要把她送到教会而不是世俗法庭手中。”

“这样他们就可以发起巫术或者异端指控了。”

“这比仅仅让她成为战俘更让人讨厌。所以,这对查理的声誉非常不利。谁会支持一个通过魔鬼攫取胜利的国王?巴黎大学自奥尔良之战后一直在追求这个结果。实际上这整件事情就是一场法律闹剧。这里面有太多为了方便完全漠视合法性的露骨事例了。贞德被当作战俘对待,在她的牢房里一直戴着脚镣,但她却被视为教会囚犯。”

“我糊涂了。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对于英格兰人来说这两者都各有利弊。或者说至少应该是这样。如果贞德是教会囚犯,就像你说的,他们可以按异端或者巫术的罪名审判她。但这样的话,她就应该和其他妇女住在一起,英格兰人不能给她戴上镣铐锁链。而且她还可以请求让教宗介入。他们想要两全其美。他们想要把她视为教会囚犯来起诉,但又想要把她当作世俗囚犯来折磨。”

“所以他们就为所欲为了,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确实如此。他们向贞德展示了刑具,并且威胁要给她用刑。其中一个拷问者撂了挑子——说他下不了手。她的牢房里一直有男人在监视。他们带她去受审的时候,甚至连指控的罪名都还没有定好,她也没有辩护人……我可以继续说下去,但这没有任何意义。”

没错,想到这些不公——由当时最高层圣殿骑士的命令所贯彻的不公——就让他觉得恶心。这就是圣殿骑士的方法,他提醒自己。秩序不可或缺。必须迫使刺客的傀儡查理就范。然而这些想法并没有带给他丝毫安慰。

“除非你还想继续,否则我不会催促你再看下去。”维多利亚说。

他考虑了一会儿。“我感觉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而且我感觉这是我欠她——还有加布里埃尔的,我有义务去见证她的陨落。”

“不要为了历史去看,也不要为了加布里埃尔或者贞德。如果你打算这么做,那就为了西蒙·海瑟威去做吧。”

“我觉得如果我不看的话,”他平静地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那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