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维多利亚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关切。
西蒙不知道自己还能伪装多久,像这样继续假装他们俩的关系一切都好。幸好,维多利亚似乎觉得这是阿尼姆斯导致的战斗疲劳,她的这个想法对他来说相当管用。“我想休息一会儿。”
“我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想要休息。”
“啊,凡事总有第一次嘛。”他说。
“到午餐时间了,你要吃点东西吗?这对贞德和加布里埃尔来说可是个重要的时刻——对西蒙·海瑟威也一样。”
他挤出一声轻笑。“我想我会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去我的办公室里待一会儿。我得帮你精简一下这些笔记,我们之前讨论过的。”
她把头盔摘了下来。“我觉得你的选择非常明智,西蒙。”她说,“到目前为止,对于贞德使用那把剑的方式,你有什么理论吗?”
“算不上理论,我目前还没有什么想法,”他说。“这个我们可以等会儿再讨论,我需要一点时间集中精力想一想。”
维多利亚帮他解开带子,同时又露出一丝微笑。“我感觉自己有点像是你的扈从,一直在帮你穿卸你的阿尼姆斯盔甲。”
“那我必须得说,这活儿你做的还真不赖,不过我可没有把阿尼姆斯搞得像加布里埃尔的盔甲一样血淋淋的。”
这只是个玩笑,但话一出口西蒙就后悔了。他很清楚圣殿骑士追求自己心目中骑士团的目标有多么狂热。他并不确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或者要做什么——竟然会惹来现在这种程度的监视,可如果他在某些事情上站错了队,那么他就很有可能要见血了。
西蒙想起了自己的入会仪式,他发觉这个仪式真是非常的,好吧,迷人:几乎可以说是古雅,整个仪式对历史的真实性极其重视。他不应该这样想的。这是现实,这是一个誓言,他没法儿躲在幸福又安全的理论研究泡沫下面装傻。
西蒙走出阿尼姆斯工作台,大步迈向展示柜,打开的剑盒就放在展示柜顶上。他凝视着伊甸神剑,希望自己能揭露它的秘密。
“西蒙?”
“嗯?”
“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对吗?”
他差一点就装不下去了,差一点当场就要她给出一个解释。差一点。因为他真的真的很想相信她,但他也真的真的非常相信阿娜雅,他和阿娜雅的关系要比维多利亚久远得多了。他只能希望,维多利亚不知何故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无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漫不经心地扣上木盒的弹簧锁,把它捡了起来。“我要把这个拿到办公室去。要是我碰巧找到了什么之前漏掉和它有关的记载的话,正好它就在我手边。”他拍了拍木盒,开始往房间外面走。
“西蒙,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做。”维多利亚说,她似乎有些担心。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维多利亚,我是历史研究部的主管。我完全应该这样做。怎么,你觉得我会把它直接送到索思比拍卖行,还是大英博物馆?我明天就把它送回来。”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然后毫无破绽地把头朝着电梯的方向随意甩了一下。
他拿着宝贵的伊甸神剑走进办公室,就像是抱着一盒包装特别精致的长颈玫瑰,这时西蒙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很害怕。
他,西蒙·海瑟威是多位高层圣殿骑士的子孙。他是一个传奇。在被选为九位——九位!——精英内殿团成员其中之一以前,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圣殿骑士大师。是时候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精英圣殿骑士了,西蒙。如果连他也要被人监视,那加入内殿团又有什么意义?这就像是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庄》里的那句话: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
和他正在做的这个项目有关的某些事情让圣殿骑士团里的某个人——也许是瑞金,也许是某个瑞金背后的人——高度警惕。这不仅仅是伊甸神剑的问题,因为西蒙已经承诺过,他竭尽所能让神剑的力量恢复正常。这也不仅仅是关于刺客的情报,因为揭露失落导师的身份这样的信息本就是他应该做的。
不。肯定是别的什么事情。应该是某种瑞金、他指使的人或者指使他的人不想让他发现的事情——又或者他们想让他发现,而且想要先下手为强。它很重要,也很危险,但西蒙不会再被它吓倒了。
就让他们窃听他的办公室、他的车或者风暴餐厅好了。就让他们追踪他的电脑和手机好了。就让他们把真正的员工换成圣殿骑士外勤特工好了,也许实际情况更糟。这些都不重要。西蒙有他的书,有他的头脑,至少目前他还可以接入阿尼姆斯。
他要充分利用这个机会。
瑞金在劳斯莱斯的后座上舒展开他的腿,心不在焉地看着伦敦快速远去,他正在和他的女儿索菲亚通电话,索菲亚在为他几天后造访马德里的行程做准备。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被短信铃声打断了。他把手机从耳边挪开,看了一下是谁发的短信,然后他告诉索菲亚:“我等会儿再打给你。”接着挂断了电话。
他读着毕博的短信,薄薄的嘴唇弯起一丝微笑:o已拿下。见过S的作用。
“终于。”他喃喃自语道,同时回了信息,什么时候丢的?
还不知道。
还要多久?
不知道。
他的微笑消失了。找个能说话的地方,瑞金回复道。他给索菲亚回了个电话,然后就结束了通话。随后他瞥了一眼窗外,劳斯莱斯幻影正嗡嗡沿着街道疾驰。天空中开始飘下寒冷、凛冽的雨滴,但人们依然在外面奔波。他们缩在似乎已经形成惯例的黑色雨伞下,躲在他们能找到的每一处屋檐下悄悄抽着烟,又或是为了谁该排在第一位登上梦寐以求的出租车争执不下。几乎每一张脸上——男性、女性、老人、青年——都带着一副或愤怒、或恐惧、又或是像牛一般的茫然表情。
“看看这些‘人民’,”瑞金喃喃自语。他们就是刺客们关怀备至的那些可怜虫。可是这些人,还有他们那些琐碎的需求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而且在他看来,他们对圣殿骑士团来说也同样毫无意义。骑士团已经为人类的理想做了太多的牺牲,太多的忍耐,他们的理想远比这些可怜的生命所代表的一切要高贵得多。
他轻轻点了点他的平板电脑,检索出一些情报,又动了动下巴上的一块肌肉。他的黑眼睛扫过平板上亮出的信息,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嘴唇也抿了起来。
哦,哦,瑞金想道。我们接下来要小心行事了。非常非常小心。
他的手机响了:维多利亚,听起来她可以“安全的”说话了。“你说‘不知道’,”电话接通后他说道,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强调自己用的字眼,“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海瑟威先生坚持我们要按照时间顺序调查这些事件,”她回答道,“他担心我们可能没法理清整个来龙去脉。我刚说服他不要从头到尾体验每一个模拟记忆。”
“海瑟威教授可不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他说,他说话时带着低沉的喉音,“你当真是要告诉我,你现在没法儿向我说明伊甸神剑的情况,是因为有个自命不凡的历史学家想要循序渐进?”
“我已经建议过请他向前推进,可是他提议改变历史研究部的整个前提就是——”
“我知道那该死的前提是什么,他阐述得相当透彻。”瑞金厉声说道。然后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医生,”他用温和的语气说,“你觉得的我为什么要让你私下向我报告呢?”
“坦白地说,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提这个要求,”她说。“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海瑟威有什么潜在的身份——他是一位忠诚的圣殿骑士,而且是多位忠诚的圣殿骑士的后代。他是一位杰出的科研工作者和敬业的历史学家,想要最大限度地发挥历史研究部的潜力。如果我可以畅所欲言的话,瑞金先生,在这为数不多的几天里,我认为他为证明他自己的建议做得相当出色。我们找到了伊甸神剑。我们有多个神剑生效的实例。我们找到了不止一位,而是两位拥有极高浓度先驱者DNA的人。我们发现了多位身居高位的刺客,其中还包括一位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导师。我们看到了德·莫莱本人留下的雕刻涂鸦,当时它还没有受到时间的侵蚀,也没有被谁知道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破坏掉。我们会继续关注伊甸神剑,我们会特别关注贞德是如何操纵它的,我们会找出它是在哪里丢失和如何受损的。”
瑞金沉默了很久,这让维多利亚也有些迟疑了。“先生?”
“你知道,这会有一些负面影响。”他平静地说。
“负面影响?”
“围绕可怜的弗雷泽。”
“……是的,先生。这些我都很清楚。”
“你向弗雷泽提供过信息,让他泄露给刺客。”
现在轮到她陷入沉默了。“我是做过,”最后她说,“我得提醒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场冲突的本质——或者圣殿骑士团的目标。我当时才刚刚得知有这两个组织存在。”
当然,瑞金很清楚这回事。和阿布斯泰戈的绝大多数员工一样——没错,公司的所有部门都一样——维多利亚·毕博一开始对骑士团一无所知,就跟他车外这些在水坑里跋涉的可怜傻瓜们一样。他们的生命只不过是为了睡觉、喝酒、工作,偶尔尝试在短暂的娱乐中埋葬他们的平庸而存在。他并不在乎:毕博的观点无关紧要。
“因为这个烂摊子,我们不得不除掉艾登·圣克莱尔。我们差一点也要除掉你。你知道吗?”
他听见电话另一头有轻微的吸气声。啊,他想,不,她并不知道。
“你在阿布斯泰戈娱乐有很多支持你的朋友,你也已经向我们证明了你的忠诚。我们很高兴能在刺客之前找到你。我们可不想看到你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相信刺客和圣殿骑士双方都是在追求人类的福祉。”她说。这句话吓了他一跳。
“真的吗?”这句话里蕴含着警告的意味。
“是的。我只是相信刺客的方法是错的。”
瑞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话题切入点了。“可是我们的朋友海瑟威教授是否与你的观点一致呢?”
海瑟威当然也是这样想的。这位言简意赅的科研工作者从未让人产生过片刻的怀疑。他热爱秩序、仪式和整洁。海瑟威幸福地安坐在他的象牙塔里,没有让圣殿事业中一些不太光彩的方面玷污过他的手。而其他人,比如博格的西格玛小队或者圣殿骑士团某些更深层、更黑暗的分支机构,却要清理世界这个花园里的杂草,像是刺客、叛徒,以及想要颠覆骑士团的异端。
可是瑞金却失算了。他并没有吓到毕博,这些含蓄的指控反而让他听到了她的愤怒。“瑞金先生,这世界上有很多我不擅长的事情。但是我很擅长解读我的病人。毫无疑问这也是你,啊……留下我的一个原因。我和他交流是把他看作一个研究对象,而不是一个同事。”
“而他并不知道,对吗?”
“他知道我检查过他的档案,也知道我会在他进入阿尼姆斯期间和事后仔细地监控他的状态。”
“而你正在告诉我他的隐私。”现在他抓住了她的把柄,于是他更进一步杀向对方。“你的医患保密原则呢,医生?嗯?”
“是你要求我——”
“以你自己的看法报告他的进程。作为一位合作者。你做到了,所以我和骑士团都很感谢你。你不可能两全其美,毕博医生。”
电话另一头陷入了沉默。他等待着。瑞金理解耐心的力量。接着,毕博平静地说:“我相信圣殿骑士团代表的使命。我也相信西蒙·海瑟威想要完成的事业。我相信他头脑健全,心地善良,而且他处理这个模拟项目,是诚心诚意想要为骑士团服务,想要探寻真相的。你总不能说这两种理想也是对立的吧。是吗,瑞金先生?”
“真相,”他轻声说道,“就像美,取决于观察者的眼光。”
“我发过誓,”毕博说,“我发誓要拥护本组织的准则和我们所持有的一切立场。绝不与人分享我们的秘密,也不可暴露本组织的性质,无论需要付出何种代价,至死都不得违反此规定。”她声音里蕴含着愤怒,显得十分刺耳,“西蒙也是一样。我们都没有违背誓言。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觉得他以任何方式违背了誓言,我马上就会来找你,你想要怎么做都可以。但在此之前,除非你想让我退位让贤,否则就请放手让我做好我的工作。先生。”
她直呼了海瑟威的名字,瑞金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暗自琢磨着。“我想知道要怎样才能修复那把剑。我想让它恢复功能。不能让海瑟威再继续钻牛角尖了。我想这方面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等你有更多情况报告的时候,我们再愉快地聊一聊吧。”
“是的,先生。”
他挂断电话,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在伦敦的街道上毫无伟大可言,在国会里也几乎没有,更不要说艺术了。看看伟大的民主实验要把世界领向何方吧。而这就是刺客们一直吠叫着说他们想要的那种世界。这个世界需要一只有力的手来引领人类。圣殿骑士团的手。一如既往,金钱和权力支配着世界,但如今既拥有金钱和权力又富有远见的人实在太少了。
阿布斯泰戈的创建者是这样的人。过去的历任大团长也是这样的人。雅克·德·莫莱为了骑士团,甘愿让火焰吞噬他的血肉身躯。
圣殿骑士的誓词在他脑海中闪现:你愿意宣誓拥护本组织的准则和我们所持有的一切立场吗?
就像莎士比亚说的,他想道,“啊……这就是个障碍。”
他在手机上输入了一串代码,然后等待回应。
欧米伽待命。
报告最新进展。
欧米伽-104第二阶段接近完成。建议消灭并替换当前位置占有者。
瑞金犹豫了。这可以永久地解决问题……但也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否决。重新安置已经足够。
收到。欧米伽-105第一阶段完成。等候指令。
开始第二阶段。瑞金顿了一下,想了想。他没有时间再拖下去了。
如有绝对必要,每个已研讨因素均可执行双埃普西隆。
收到。
短信消失了。瑞金叹了口气,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机轻轻敲打着膝盖。
双埃普西隆。EE。
消灭并清除。
他希望西蒙不会犯下太多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