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在我眼里的是一个丝绸、黄金与动人容貌的组合,我被震得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时间,我都以为来人身上真的在放射光芒。远远看去,她遍身珠光宝饰,色彩缤纷,直到她走近之后,我才发现,她的袍子边已经磨破,头上的钗子还有高冠上的金片也剥落了。随着她走过来,我发觉这女祭司很大意义上就是这年久衰颓的神庙,甚至是同样年久衰颓的底比斯的具现。我心里也犯着嘀咕:她在这座城市里,到底能有多大的影响力呢?毕竟,看人不能光看行头,祭司的行头虽然有点欠奉,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存在感。就连出场的方式,也没有任何失当之处。她走来的步伐虽慢,却没有半分示弱的模样。把视线移到我们身上的时候,举止也是非常得体。而且,这声叫停很明显不单单是说给她的仆人听的——我们也算在内。
“我是尼托克丽丝,侍奉阿蒙的最高女祭司,底比斯的高阶女祭司兼卡纳克神庙的守护者。说吧,来此有何贵干?”
听她问罢,我低下头来行了礼数。“我是锡瓦的巴耶克,”我说道,“这位是我的同伴,亚历山大的艾雅。”
我和艾雅对视了一下,艾雅点了点头,我感觉时机刚好,心里也是喜不自胜:艾雅毕竟在亚历山大的神庙里待过,那么在这种场合下,让她来出面讲话,应该靠得住。“我们从锡瓦一路跋涉,专程往底比斯而来。”艾雅说着,然后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顿了一下,女祭司也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
“我们为寻找锡瓦的保护人,一位名叫萨布的男性而来。”艾雅接着提起了我,“这位是巴耶克,萨布的儿子。在下名叫艾雅,随他一路从锡瓦而来。萨布现下不一定在底比斯,但是我们到此处,还有一个人要找寻:这个人名叫肯萨,是一个努比亚人,她现在可能正和自己的部落一同居住。而这位肯萨,有可能就知道萨布的下落。”
“有道理。”尼托克丽丝答着,领着我们到一面墙边的长凳上坐下,屏退了旁边的下人,这才开了腔。
“那么,你就是那保护人的儿子了。”女祭司口中喃喃着,语气十分肯定。
我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默认了她的说法。
“那么,你日后打算担负起这个职责么?”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撇了撇嘴唇,又做出那副了然的表情。看来我把心里的东西都写在脸上了。
“是的,”我说道,“家父正对我进行训练,以便日后的我能有这个资格。”
“日后会成为锡瓦的保护人。他只告诉了你这一件事?”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的倾向性,没有夹杂半点主观判断或者是讽刺的意味。然而我听到这个问题,心里却禁不住犯起了嘀咕。
“您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吗?”
尼托克丽丝用笑容回应了我,然而她的目光依旧严肃而专注。“有啊,”她说道,“要问你的事情还很多。”虽然这种回答可以说随处可见,问一些有关生活之类的问题什么的,但是我很清楚,她意有所指。我眼前的女祭司并没有矫揉作态,也没在故弄玄虚,自我夸大。“你的朋友肯萨,也许就能给你想要的答案。如果她真的能够给你线索的话,再回来找我,到时我们会有更多的事情要谈。”
那么……我们的觐见是不是就这么结束了?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想跟尼托克丽丝多待一会儿,心里想着这位冷静的女智者是不是应该还有别的东西要开示给我。就在这时,她就像是读到了我心中所想一般,把视线转到了我的身上。“我是阿蒙的最高女祭司。”
我心中的疑问本没有什么玩笑的意思,她这一答,气氛瞬间就沉重了起来。
“我希望能看到底比斯重新崛起的那一天,我希望能看到它重拾往日的威能。”
“也就是说你还坚守着旧道,或者说法老之道?”艾雅是真的很好奇,每当有知道更多东西的机会,她就肯定会发问。
“我坚守的是诸神之道,是为人民谋福祉之道。”尼托克丽丝平静地做出了回答,“我坚守的是阿蒙之道。治人者应当倾听穷苦百姓的声音,而不是对他们敲骨榨髓。阿蒙并不会强要人民服侍于他,相反地,他会去服务自己的人民。”
“但是现在世间已经不吃这一套了。”艾雅答道。我能看得出,虽然艾雅本人更喜欢钻研哲学家的逻辑,但是女祭司现在讲的这些政教合一的理论明显勾起了她的兴趣。“亚历山大那边传出了一些流言,说托勒密十二世正打算把埃及拱手让给罗马,好让自己能稳坐王位。”
听完这些话,尼托克丽丝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满满的自信:“啊,话虽如此,埃及之前也遭受过外敌的入侵对吧?波斯人、努比亚人、希腊人。然而到现在为止,这些侵略者都终究在我们的国土上被同化了。我们的人民是坚韧不拔的,所以,只要假以时日,我们定能把罗马人像亚历山大一样同化掉。至于我们——我们只要看着埃及强盛的日子再次来临就好了。”
“我们?”
“啊,是的,保护人的儿子。”她又一次平抚了自己的心神,一只手在最合适的时机轻轻搭在了我的肩头。“你本来的使命,是保护锡瓦的神庙,不过总有一天,会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你的庇护。”
尼托克丽丝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这次觐见就这么结束了。我们从神庙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就开始期待下一次可能造访这里的时刻了。届时,她也应该会为我脑中尚未生发的诸多问题,一一给出答案吧。这时的艾雅,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们两个都出了神,思绪在自己的世界里游荡着。
这时的图塔也没闲着,他正继续寻找着肯萨的行踪。
算下来,我和艾雅在底比斯已经待了好几个星期,现在的我们对底比斯这座城市已经有了相对深入的了解,毕竟每天做的事情不是和图塔一起四处招募线人外带打听消息,就是出门到城郊去,用自己削成的木剑来练习剑术。
到了晚上,我们就会回到图塔的家中,在火堆旁团团围坐。如果天气暖和,我们也会坐到外面痛饮牛奶,啤酒或者葡萄酒。图塔的小妹妹琪娅也和艾雅熟络了起来,伊密对此倒是毫不介意,反而非常乐于让她和客人坐在一起,小丫头就那么盘着腿坐在艾雅旁边,小脑袋也赖在她的袍子上。
图塔、琪娅和伊密现在终于作为家人团圆了,我和艾雅虽然是外乡人,却也被他们像王族一样热情地款待着。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艾雅肯定和我一样,对这里生发了同等的喜爱之情。
我十分高兴,心里干劲十足,想着要找到肯萨和自己的父亲,然后再去听女祭司要说的事情。话虽如此,这种朴素却从不缺乏欢乐的日子让我恋恋不舍。每天图塔回到家里来,告诉我们没有找到肯萨的时候,他总会这样说:“哦,不过,先生,我会找到她的,您别担心,我肯定会找到她的。如果她人在底比斯,或者到过底比斯,那我肯定就能找得到。”
其实,我一直在想,图塔到底把我们相遇时的情形和自己的家人讲了多少?直到一天晚上,我们带着一堆酒罐,在院子里闲坐。贫民窟里的种种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我们也就着声音边喝边聊,正侃得起劲儿,我却突然发现,伊密正用一种犹豫的眼神看着艾雅。于是我们生生截住了话头。这种眼神,我在我们刚到图塔家的时候也见过。
琪娅正用自己惯常的姿势赖在艾雅的身上,小脑袋靠在那里,嘴里含着自己的拇指。然而就连她也发觉这突然的安静有些不对头,然后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伊密就解开了我们的困惑,她直接向艾雅发了问:“你确定给我丈夫头上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下,对吧?”
艾雅换了个姿势,伊密这么盯着,她肯定会浑身不得劲儿。“是……那是……呃,我是说,我们打了起来……”
“我跟你说过了啊,妈妈。”图塔接过话柄,却只见伊密把手指放到了嘴唇上,于是他收起话头,继续听自己的母亲说话。
“是,你是跟我说过,我亲爱的小图塔,但是现在我就要听艾雅自己来说这件事,仅此而已。”
艾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朝我投来一个尴尬的眼神。
“你没准把他杀了。”伊密接着说道。
艾雅听了这话,吞了一下口水,不知道该做何回答。我看得出,她并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但是她不想要别人悲伤。“我只是想救下巴耶克罢了,”她辩解道,“而巴耶克也只是想救下图塔。”
伊密被这话给逗乐了,她的笑声清晰嘹亮,整个人前仰后合,手都碰到了自己的膝盖。“不,我想说的是,你就该杀了他。”
“总之第二天早晨他的头肯定会疼得要死。”艾雅咧嘴笑了笑,心头的担子算是放下了,而且好像还有点小骄傲。
“这样还不够吧?那畜生脑袋上挨过不少下,估计他也习惯了。不过,如果你这一下够狠,没准真能把他打醒了。虽说要我看,还是够呛。”
图塔摇了摇头,一副哀伤的模样。“那个人不会悔改的,妈妈。”
“我也不指望他能,像他那样的太保,还上哪儿去浪子回头呢。”
“那个人现在可不止是太保了,”图塔接着说,“现在的他比太保还可怕。”
伊密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满是宽容。“管他呢,他不在这里,对吧?反正现在,他是没法拿我们怎么样了。”
我和艾雅继续进行着自己的训练,直到有一天,图塔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过这次,他说了不一样的话。
“我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