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大用拈了一块烧鹅放进口中,鹅肉在嘴里仿佛一下炸开一般,一股甘香丰腴的滋味充溢唇齿间。他细细地品味着这岭南独有之味,心中多少平静了下来。
因为身体残缺,太监大多有些异癖。弄权者有之,贪财者有之,也有些太监一直未能忘情女色。谷大用并不爱女色,最爱的还是这口腹之欲。当初来这个叫澳门的小岛,他肚里还很是抱怨了一通。南京奉御虽然也只是个闲职,但南京乃是两京之一,又是江南繁华之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谷大用自然乐得受用。本以为到了澳门这等蛇虫瘴气不断的蛮荒之地,定然再吃不到什么美食了。没想到澳门岛虽然是个偏僻渔村,却出一种狮头鹅。这些鹅平时在海滩寻些贝壳虾米小鱼吃,肉质肥美紧致,杀白后涂以蜜水,再以荔枝木烧烤后斩件,蘸以梅酱去腻,其味美不可言。谷大用初尝之下,便赞不绝口,以后每回来澳门岛,纵然不过是匆匆一过,也非得准备好几只肥鹅不可。平时这些事都由他那亲随麦炳做好,不过麦炳此时带了自己的信物提货去了,别个手下做事都不如麦炳那般妥贴。
也就将就吧。等交了这批货,回来再大快朵颐一番。谷大用正自细细品味着烧鹅的甘香,门忽地被推开了。
谷大用用餐之时,向来不许任何人打扰。就算麦炳回来有至关紧要之事要禀报,也得在门口轻叩再三,得了谷大用首肯才敢推门进来。一见这人居然夺门而入,谷大用心头已然冒出了无名火,猛地站了起来,正待发作,但一见进来之人,却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寸,忙不迭道:“督公!”
进来的,竟然是张永。张永要来澳门,原本是早就说好的事,只不过当初说的日期乃是明日,谷大用没想到他来早了一日。早来一日晚来一日原本也没什么大紧要,只是眼前的张永却让谷大用极是惴惴不安。张永一向闲雅雍容,大有士人风度,可谷大用眼前的他却是蓬头垢面,一脸风尘之色,极是狼狈。
谷大用对下极为倨傲,对上却是谄媚有加,先行了一礼道:“督公,您怎的今日便来了?”
张永一进门,先看了看四周,又扫了谷大用一眼,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说道:“桀公,马上准备开船。”
张永的声音有些沙哑,听得出竟是受了内伤。谷大用心中更是一沉,说道:“禀督公,货马上就要到齐……”
“不用等了,我即刻便要上岱舆岛。”
张永虽然仍有些有气无力,但这口气实是不容置疑。谷大用不敢多说,那盆烧鹅也顾不得再吃了,忙道:“是。督公,请随我来。”
澳门这地方只是个极为荒僻的小岛,却是个良港,因此当初皮洛斯先生看中了此地。这儿原本有个十来户的小渔村,谷大用早就将那些渔民不分老幼全都灭了口,此时码头上也就是他身边的十来个亲信而已。码头上停着一艘足可乘坐五十多人的福船,原来定好明天出发,因此几个水手正在船边歇息。水手头儿名叫冯仁孝,虽然不是太监,却一直是谷大用的亲信。这冯仁孝闲得无聊,正和几个水手在那边吹牛,说自己在海上遇到过的种种异事。突然见谷大用急急过来,身后跟的竟然是张永,冯仁孝吓了一大跳,也不敢再胡说八道了,连忙迎上前道:“张公公,谷公公,小人冯仁孝有礼。”
谷大用道:“仁孝,马上准备起帆开船。”
冯仁孝一怔,心道:“这些公公真是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不等阿炳了?”不过他深知一个做手下的,多嘴没好果子吃,因此并无二话,躬身道:“是。”转身向那些水手叫道:“快点,准备起锚开船了!”
福船首尖尾宽,两头翘起,船甲坚厚,因此也被当作战舰。大号福船共分四层,可载数百人。永乐年间三宝太监奉旨下西洋,所乘宝船亦是福船样式,最大的首尾竟长达四十四丈,足要两百余水手方能开动。停在港口的这艘只是小号福船,却也有七丈多长,得十多个水手才能开动。冯仁孝是闽人,自幼生长在海边,几乎是在船上长大的,他手下的那些水手也都是熟手,很是麻利。虽然起锚扬帆很是复杂,但他们做得有条不紊,分毫不乱,张永和谷大用刚进座舱,船便离开了岸边,驶向海中。
当船终于开动时,张永回头看了看,伸手抚了抚胸口,长长舒了口气。谷大用见他这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极是讶异,心道:“督公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他受伤似乎不轻。”
虽然八虎中人各自之间多少都有点不服,但对张永的武功,谷大用向来都极为佩服。他自己也算得是个高手,更知张永的武功已到了何等地步,就算八虎中武功超出侪辈不少的魏彬,在张永面前仍是逊色许多,更不要说谷大用自己了。张永内力深厚,剑术更是高明,谷大用实在猜不出有谁能伤得了他。正在胡乱猜疑,却听张永低低道:“桀公,去船上巡查一周,看看有无外人。”
谷大用一怔,心想那批货还没到,船上怎么会有外人?正不明白张永为什么会有这等命令,却听张永沉声道:“快去,不可有丝毫大意!”
谷大用忙一躬身道:“是,是。”
他退出座舱,掩上了门,急急向船尾而去。冯仁孝正在舵舱外,谷大用让他派了两个得空的水手,随自己下舱检查。这艘福船有三层,最下层是货舱,因为没有货,所以载了些土石食水做压舱用。底舱空空荡荡,全无异样。二层便是座舱,共有十间。张永住的那间原本是谷大用自住的,最为豪华,别个是水手所居,甚是朴陋。一间间看过去,也不见有什么可疑的,其中有一间大间是关货用的,现在空空荡荡。而最上层则是平台,一览无余,更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从下至上,从头至尾走了一遍,确认了一切都无异,谷大用这才放下心来。打发走了那两个水手,他走到张永座舱门外,轻轻叩了叩道:“督公,大用已经看过了,风平浪静。”
“进来吧。”
谷大用推门进去,却见张永端坐在案前,案上却是一个小包。先前谷大用一直不曾发现张永还带着这么个小包,见张永盯着这包裹出神,他也不敢多嘴,走到张永背后道:“督公。”
张永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桀公,打开这包裹。”
谷大用一怔,上前抽开了那包裹的结。包袱皮一开,里面却是一个很是陈旧的盒子,样式有些奇怪,不似中原之物。他一怔,问道:“督公,这是何物?”
“皮洛斯先生所言,便是此物了。”
张永说得很是轻描淡写,谷大用耳边却如响起了一个炸雷。这便是先行者之盒!他也只闻其名,从不曾见过,没想到皮洛斯先生口中这个圣殿骑士与兄弟会争夺近千年的宝物,居然就是这般一个貌不惊人的小盒子。他期期艾艾道:“督……督公,您是找到惠妃娘娘了?”
先行者之盒原本在埃齐奥身边。但埃齐奥死后,这盒子再不知下落,最可能的便是交到了埃齐奥最后所见的少芸手上了。而少芸冒名去文楼查阅《碧血录》,便证明了先行者之盒确是在她手上。现在先行者之盒已落到了张永手中,难道他已找到了少芸,一番恶斗后夺到的?
张永低低哼了一声道:“少芸这婆娘还伤不得我。我是拜她背后那人所赐,才会伤得如此狼狈。”
谷大用脸色一下子有些阴晴不定。少芸背后还有个人,他也多少猜到了。当初借助大礼议,中原兄弟会几乎被他们连根拔起,但谷大用一直觉得仅仅是“几乎”而已。因为在大礼议中除掉的兄弟会成员,虽然高手不少,却似乎没有一个能领袖群伦的。兄弟会如果真个人材凋零,也不会与他们争斗这么久了,因此唯一的解释,就是兄弟会的真正首领还不曾落网。这几年谷大用也算得上竭力搜寻了,却毫无头绪,便是他也已觉得也许兄弟会真的已经渐趋式微,并没有这么一个真正的高手了。现在终于从张永口中得知真个有这般一个人存在,谷大用心头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迟疑道:“督公,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张永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喃喃道:“王阳明。”
如果方才还只是一个焦雷,此时谷大用便如当头中了一个霹雳。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张永森然道:“桀公,你怕什么?阳明兄现在已是古人了。”
谷大用无声地呻吟了一下。惠妃背后之人竟然是王阳明!他实是想不到。而王阳明竟然已死在张永手中,更让他有些不寒而栗。这个人是当今天下士子的领袖,活着是大敌,死了更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轩然大波。谷大用自己名声并不好,却也很清楚眼下他们这批宦官势力还能如鱼得水,并不被朝臣太过排斥,便是因为张永与一班文武大多有交情。然而这个消息一旦走漏,张永这些年来竭力交好朝中文武的努力多半便要毁于一旦,只怕朝中再无宁日。谷大用也知道那些御史虽是文人,却很有些悍不畏死的狠劲。就算张永现在权倾一时,也不是轻易能打发的。
他正自想着,却听张永喃喃道:“我杀阳明兄之事,唯有少芸知晓。这婆娘趁我内伤未愈,一路死缠不放,四个禺猇竟然全军覆没。”说到这儿,张永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好在终于甩掉了这婆娘,现在不用担心了。”
谷大用道:“是啊,托督公洪福,不用担心了。”
这澳门岛甚是荒僻,本来就是个只有十余人的小渔村,待谷大用占了此地后,这些年再不曾有人来过。少芸纵然一路追踪而至,等她到的时候也只能望洋兴叹了。只是一想到要将跟随自己多年的阿柄丢在此处,特别是阿炳押送的这批货都将丢到此处,谷大用虽然心性冷酷,却也多少有点不安。但他向来都对张永之命不敢有丝毫之违,现在自不例外。将那盒子包起来后,他说道:“督公,请您暂歇片刻,大用再出去巡视一番。”
张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谷大用行了一礼,这才后退着出了门。一把门掩上,谷大用又无声地长吁一口气。
王阳明死了,最大的威胁终于解除,但谷大用心中实是没有太多的欣喜。
当初少芸一回来,如果全力追击的话,少芸纵有通天的本领,多半难逃一死。但当时张永似乎一直有些保留,以致少芸连杀高凤、魏彬二人。别人也许猜不透张永的用意,但谷大用猜得到,张永的注意力,其实正是少芸背后那人。
张永行事向来冷血无情,谷大用还记得张永在扳倒曾经的首领刘瑾后,所下的手段是何等狠辣,就算谷大用也有点思之骇然。高凤和魏彬两人,很可能就不知不觉充当了张永这条香铒钓鱼之计中的饵料了。以张永的不择手段,谷大用一直担心自己也会有这等下场。一直没有被扔掉,也许只是时间未至,再就是自己在张永眼里还有用。但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谷大用纵然读书不多,也曾听过。会不会真有这一天,谷大用也有些忐忑。
他一出门,却见冯仁孝急急过来,脸上有些惶恐。谷大用一怔,问道:“仁孝,出什么事了?”
冯仁孝犹豫了一下道:“谷公公,有点事必要请公公知晓。”
“怎么?”
冯仁孝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沫,才道:“谷公公,这船原本是要去吕宋的,所以是顺风。现在要去岱舆岛了,便迎上了打头风。我看看天色,风势很快就要大起,只怕……”
谷大用心头一沉,问道:“会出事?”
“若是逗留海上,实不好说。”
谷大用知道冯仁孝老于航海,善观天象,所说多半有中。当初选定岱舆岛,正是因为这小岛方位隐秘,周围海风洋流多变,一般的船只很难靠近。冯仁孝走惯了海路,这才能来去自如。但现在是张永临时起意改变航向的,所以才会遇到这等事。他道:“那么只有停在鬼门礁了?”
“公公明鉴。”
鬼门礁是前往岱舆途中的一座小岛,方圆也不过十余丈,寸草不生。不过附近再无其他岛礁,因此鬼门礁也是唯一可以暂时停靠的地方了。谷大用上岱舆岛还不满十次,倒有两次也遇到这等情形,为避风浪,都停在鬼门礁,有一回等了三天才风息浪止。谷大用看了看天,只见浓云渐密,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心知冯仁孝所言不虚,叹道:“那要几时才能上岛?”
“风约摸会从明天子时起来,一直到后天午后未时才会平息。如此算来,后天应该上不了岛,大后天才有机会。”
谷大用想了想,才道:“人算不如天算,也只有如此了。我去向督公禀明此事,你便先去鬼门礁停靠吧。”
冯仁孝驾船之术甚精,谷大用刚向张永说了要去鬼门礁避风之事,船已经靠近了鬼门礁。鬼门礁虽然名字甚是阴森,其实也就是个寻常礁岛,周围也没有什么礁石,若不是实在太小,又没有水源,不然倒是个良港。船靠上了岸,因为鬼门礁实在太小,比船体也大不了多少,所以也都不上岸了。冯仁孝在鬼门礁下了锚,刚将缆绳系好,风已然大作。海上因为无遮无挡,海风声势远比陆上的风大得多,方才还是风平浪静的海面,霎时便浪涛大作。福船吃水甚深,又比较宽,因此航行比寻常船只平稳得多,但这时也被浪涛打得不住摇晃。谷大用不是头一次出海,却也被晃得有些难受。他生就一副痴肥模样,心思倒很蕴藉,生怕张永受伤后经不起风浪,忙前去请安,却见张永盘腿端坐在榻上,毫无不适之样。他知道张永定是在运气疗伤,不敢多说,转身掩上门,自回舱中歇息。那些水手收拾停当,只留一个守在舵舱,余者尽回舱中去了。
风越来越大,这一晚无星无月,太阳一沉入海平面,天便立时暗了下来。此时正值海禁,何况这样的天气,海上更不会有船。留守舵舱的那个水手是个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就算船在晃动不休,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自行在舵舱中靠在椅子里假寐。
就在张永与谷大用的船离开澳门岛大约两个时辰后,有一队人来到了澳门岛上。
带队的是三个男人。只不过与寻常男人有些不同,这三人都是太监,领头的正是谷大用的亲随太监麦炳。而他们押送着十来个女子,这些女子全都十分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三旬,最小的一个才十五六岁,只是一个个都被绑着手连成一串,哭得花容失色。
谷大用在八虎中外号为“桀”,除了指他心性残忍之外,主要是因为谷大用与佛朗机人做的生意。谷大用当初有一阵执掌市舶司,佛朗机人自海上而来,首先便与他取得联系。后来正德帝接见佛朗机特使皮洛斯,也是谷大用居中牵的线。若是平常生意倒也没什么,但佛朗机人占了吕宋岛后,急需熟练工匠和妇女,谷大用便投其所好,命人将奴仆贩卖到南洋。明时奴仆买卖本来也是常事,不过谷大用做的是无本生意,专门掳掠平人卖给佛朗机人。这事虽然不可公诸于众,却是人人知晓,谷大用这才得了这个诨号。麦炳带来的这十多个女子衣着不一,不是市井村姑,便是渔女农妇。这两年也并没有饥荒,寻常人家不太会将亲生女儿出卖,却是谷大用暗中收买了一个叫铁鲨帮的小帮派,让他们暗中劫掠人口。这些女子正是铁鲨帮趁着庙会的当口将落单的女子劫来,只待卖到吕宋岛上去。
麦炳一路走,一路甚是轻快。因为这种生意做了已经好几年,现在想劫掠人口越来越难,但此番也不知撞上了什么大运,居然特别顺利,一下子抓到了十二个女子。这一笔人口买卖本身还是余事,更要紧的是自己在谷公公面前立下这个大功,日后定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他一路走一路想,心头越来越是得意,嘴里不由哼哼着小曲。正兴冲冲地走着,边上一个随从忽地站住了,说道:“阿炳……”
这随从刚说得两个字,麦炳哼了一声道:“阿才,你说怎么?”
他这声音已大是不悦。那随从阿才也是谷大用的亲随太监,生得更是比麦炳高出一头,只是在谷大用跟前没有麦炳得宠。听麦炳这一声显是对自己直呼其名大为不满,他肚里暗骂麦炳小人得志,只得点头哈腰道:“麦公公,那艘船不见了。”
麦炳一怔,抬头望去,却见那屋后码头上空空荡荡,果然不见船的影子,而那幢平时歇息的屋中也寂寂无声。那艘海船又不是小舢舨,岂会说不见就不见?旁人不知道谷大用的心思,麦炳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十几个女子在谷公公眼里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更是向佛朗机人卖的交情,怎么也不能轻易放弃。只是船分明没了,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顺口说道:“阿才,你去看看谷公公还在不在屋里。”
阿才肚里已将麦炳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谷大用性情阴狠,一言不合,轻则臭骂,重则痛打。自己去叫门,谷大用不在还好,若是在里面,自己这顿苦头只怕逃不掉。他不敢不去,又不敢冒冒失失推门,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说道:“谷公公,您在吗?”
刚喊得一声,门“呀”一声开了。阿才肚里还在寻思,想着谷公公今天怎的转了性子,平时顶多就是一声“进来”,今天居然亲自开门。只是门刚开得一线,他眼前一花,一道剑光直射向他前心。
门中闪出的正是少芸。
少芸比麦炳他们到得只早了片刻。她依阳明先生的遗言而行,本觉能打张永一个措手不及,哪知还是被张永抢先一步,待赶到此处时,张永与谷大用都已坐船走了。功亏一篑,更心伤阳明先生的不幸,少芸心中实已怒火如焚。她本性并不好杀,就算逃往泰西途中,八虎的刺客连番追杀,一直追到了欧罗马,她仍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轻下杀手。但见到这些太监又在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对张永的怒火尽都落到了这几人头上。这些爪牙虽非首恶,但惯于仗势欺人,实比八虎更为可恶。何况对手有三人,如果不能以辣手解决,只怕会另生枝节,因此出手再不留情。她的武功原本就远在阿才之上,何况又是出其不意,这一剑直如电光石火,一剑穿心,阿才连哼都不哼一声便已毙命。
此时麦炳还在那人身后。他也知道谷大用脾气不甚好,若是忤了他意,就算自己是谷大用的亲信亲随,一场打骂也是免不了的,因此故意让阿才上前。少芸的身材比他们都要矮小,阿才更是比少芸足足大了一圈,又是霎时毙命,麦炳在后面根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见阿才身形一歪,他只道是谷大用出来,气头上给了阿才一下狠的,心中还在暗叫侥幸,心想幸好让阿才顶缸,否则这记苦头就得自己吃了。只是没等他再庆幸下去,阿才一下倒在了地上,身后露出的,赫然是持剑的少芸。
虽然少芸身上穿着那一身他从未见过的斗篷,麦炳却是认得少芸的。一见她,麦炳只觉脑袋里“嗡”一声响。他跟随谷大用多年,武功虽然不高,也不算太差,只是慌乱之下,哪里有动手之念,下意识便退了一步。边上另一个随从却是不知死活,又不认得少芸,见谷公公房中出来的竟是个陌生人,也不知那是谁,上前喝道:“兀那贼厮……”
这人一边喊着,一边伸手要去拔腰刀。只是少芸的身形远远比他要快,这人的手刚按到刀柄上,腰刀才拔出了一半,少芸已然飞身而上,一剑刺中了他的咽喉。长剑一伸一缩,喉管气管齐断,鲜血立时涌出,一下堵住了那人咽喉。那人还不曾毙命,却已喘不上气来,连刀也顾不得拔了,伸手在咽喉处乱抓。少芸见他如此痛苦,倒是有些不忍,长剑又是一送,刺入了这人前心。
刹那间少芸连杀两人,麦炳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忖道:“公公……公公难道被惠妃杀了?”他身后那十来个女子也吓得尖叫起来,更是让麦炳全无斗志,眼见少芸向自己走来,他双腿一软,一下跪倒在地,猛地一个头磕下,叫道:“娘娘,饶命啊。”
见这太监竟是全无骨气,少芸很是厌恶,心中的恨意倒消失了许多。她将剑尖在面前的尸身擦了擦,沉声道:“麦公公,别来无恙。”
少芸说得心平气和,麦炳却越发害怕。谷大用性情阴狠,平时对犯了错的手下说话越是温和,责罚也就越重。他只道少芸也是如此,更是魂飞魄散,连连磕了好几个头道:“娘娘,麦炳都是受公公逼迫,还求娘娘饶命啊。”
若是麦炳要拔刀动手,少芸自是痛下杀手。只是见这太监不住磕头,脑门上都已磕出了血痕来,她的剑终是伸不出去,喝道:“麦炳,你要把这些女子弄到哪里去?”
麦炳道:“娘娘,这些女子都是谷公公让铁鲨帮从附近一带弄来的,准备卖到吕宋去的。小人不敢违抗,请娘娘开恩。”
少芸哼了一声道:“麦公公,你也有父母,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难道心就不痛?”
麦炳听得少芸的话语虽然严厉,口气却多少缓和了点,心中一宽,又磕了个头道:“是是是,娘娘说得是。麦炳糊涂,都是谷公公威逼,麦炳才不敢不做的。”
少芸见他一推六二五,把事情尽推在谷大用身上,更是鄙夷。看着这十来个女子,她不禁迟疑。就算逼麦炳将这些女子送回去,他当面答应,一转身肯定阳奉阴违,这些女子仍是难脱虎口。她走到先头一个女子跟前,伸剑挑开了她手上的绳索。这女子年纪较大,有二十五六岁了,一挑开腕上的绳索,便双膝跪倒,道:“女菩萨,多谢救命之恩。”
她见少芸虽然是驿差打扮,但麦炳口口声声称呼“娘娘”,自是知道那是个女子。闽广一带最崇信妈祖,称呼妈祖便是“天妃娘娘”。她也不知少芸真个有贵妃的身份,听麦炳称少芸为“娘娘”,那妈祖阁里所供妈祖的雕像正是穿斗篷的,只道少芸是妈祖下凡,自然便要磕头。少芸拦住她道:“这位姐姐不要这般,你们知道怎么回家吗?”闽广一带方言极是难懂,亏得这女子算是中产之家出身,会说官话,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对这女子说明。
这女子道:“我们都是来妈祖阁还愿的,被这贼人带着人将我们抢了来。娘娘,我官人定然还在妈祖阁不曾走。”
原来此处乃是澳门的凼仔岛。凼仔岛是个荒岛,少有人烟,北边的澳门岛才一直有人聚居。澳门岛南端的妈阁山上,在弘治年间建起了一座妈祖阁,妈阁山便因此得名。葡萄牙人初至澳门,到的便是妈阁山。正因为听得土人说此处乃是“妈阁”,其此才以一音之转的“马港”称呼澳门。被谷大用收买的铁鲨帮是一支在两广一带横行的海寇,谷大用要他们四处劫掠女子,铁鲨帮哪管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一套,趁妈祖阁正值中元祭,暗中将落单的女子劫了来,凑足十二个交给了麦炳。可怜这些女子的父母丈夫本来一家到妈祖阁还愿,求个太平,哪知妻子女儿不明不白地消失,还不明所以,只道走散了,急得仍在妈阁山附近寻找,却不知她们被带到了隔着一条窄窄海湾的凼仔岛来了。
少芸也不知这妈祖阁在哪里,问道:“你们能回妈祖阁吗?”
这女子点了点头道:“这贼子的船还停在北边,我们划到对岸便能找到家人了。”
澳门这边已是南荒之地,这些女子家中全都打渔为业。小门小户,都是做惯了的。虽说祖训女子不能出海,可她们划个船也不在话下。澳门凼仔两岛之间并不算太远,海湾不过数里之遥,要划过这道海湾,对她们来说并不为难。少芸听得她们能自行回去,心中一宽,说道:“那好……”
此时她已割断了七八个女子手上所缚之绳了,现在正待割开一个女子手上的绳索。这女子手上缚的绳索特别坚实,一下不曾划断,她正待弯腰用力割断绳索,却听那女子忽然尖声叫了起来。
这女子也不会说官话,少芸实不知她在说什么,却觉背心处有一阵寒意袭来。那些女子被串成了一串,她一个个解过来,已走过了大半,一直跪在地上的麦炳便在她背后了。这个偷袭她的人,自然便是麦炳。先前少芸见麦炳魂不附体的模样,却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偷袭自己的胆量。虽然不曾回头,但从背后那缕厉风觉察,麦炳已然就在自己背后。
这个胆小如鼠的太监,武功居然不弱!
出手偷袭的正是麦炳。麦炳也确是被少芸唬得魂飞魄散,虽然少芸没杀他,但听口气,少芸让那些女子自行回去,他觉得这意思定不会留自己活命了。麦炳纵然害怕,可是自觉必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跟随谷大用已久,武功纵然不算太好,可终究是个练武之人。心下一横,本来便跪在地上,右手趁机从靴筒中摸出了一把匕首。这是麦炳防身的武器,他自知练不成什么厉害武功,所以就专练了一招偷袭之术。此时趁着少芸正在和那些女子说话,他飞身跃起,匕首已然反手刺向少芸的背心。
这一招算得麦炳的撒手锏了。他难得与人动手,但也曾经用过一回。那回便是用这一招败中取胜,将一个武功远胜过他的对手杀了。因为是孤注一掷,他的身法已远超平常,竟然大有高手风范。眼见匕首已到少芸背心,此时少芸根本来不及转身,纵然闪避也已不及,他大为得意,心道:“饶你奸似鬼,喝了……”只是这念头还未及转完,从少芸肋下忽地穿出一根飞索。
那正是少芸的绳镖。少芸这些年,几乎日日都是生死一线间,因此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戒备。虽然她并不曾想到麦炳还敢出手,只是一听到那女子的叫声,已然明白有变,哪里还会有半点迟疑。
绳镖出手如电,虽向背后发出,仍是精准异常,“嚓”一声穿进了麦炳的右肩。麦炳痛得惨叫一声,翻身摔倒,转身正想逃,额头却忽然被重重一击,打得他七荤八素,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是最先被少芸解开了缚绳的少妇向他掷出了一块石头。麦炳将她们捉了来,她们对这太监已是恨之入骨。女子虽然胆小,可这时有天妃娘娘撑腰,也不怕了。见麦炳敢向娘娘动手,她一下拣起了一块石头砸去。这少妇平时在家做惯粗活,力气不小,不过终没练过武功,若是平时,麦炳要躲开也不难,可他被少芸绳镖击中后,人还不曾爬起,立时被这块石头砸得昏死过去。这时另几个女子见砸倒了麦炳,一个个胆子也大了,学样拣起石块向麦炳砸来。她们都不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平时就做惯粗活,更没一个缠足的,力量全都不算太小,一块砸了还不够,手脚快的已然砸出了三块。待少芸拦住她们,麦炳已被砸得脑浆都流了出来,哪里还能活命。
一见砸死了人,当先那个少妇却有些害怕,声音颤颤道:“娘娘,这冚家铲……还活着吗?”
“冚家铲”一语,是粤人骂人的粗口。那少妇本来便是市井之人,这些粗口自然张口便来,少芸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见那少妇说时咬牙切齿的模样,知道定是骂人的话,伸剑向麦炳的尸身上一刺,说道:“现在已被我杀了,你们放心走吧。”她心知这些寒家女子素来胆小,若是知道自己杀了人,只怕后半辈子都会做噩梦。那少妇果然松了口气,跪下向少芸磕了个头道:“娘娘,多谢救命之恩,我回去定叫官人给娘娘上两炷高香。”直到此时,她还觉得少芸乃是妈祖现身。
那些女子一个个叩谢了少芸,转身向北边跑去。看着她们跑远,少芸眼神中浮起了一丝忧虑。
自求多福吧。
她默默地想着。救下这些女子实是意外,本来应该护送她们回那妈祖阁去,但眼下已无余暇了。她按阳明先生临终前的遗言转道去洪奇门联系上那个五峰渔行的铁心先生,费了一番口舌才勉强说动铁心先生这支人马相助,而她暗中跟随麦炳追踪到澳门岛来,探明情况后,与铁心先生发起奇袭。本来觉得张永定会带上麦炳同走,哪知张永竟会先走一步,以致与铁心先生定下的计划全盘落空。
现在已不能再按原先计划行事了。
少芸看着地上那三具尸首,心中不禁有些恻然。这些太监固然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但少芸总也摆脱不了杀生后的迷惘。她进屋中拿了把铲子,在树下挖了坑将三具死尸埋了,心中只在不住盘算。
铁心究竟是什么来路?少芸还记得当自己刚去那五峰渔行,亮出玉牌表明身份后,得知阳明先生已遭不测,铁心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阴郁。那一瞬,少芸可以断定此人对阳明先生极为仰慕,但也仅此而已。阳明先生在的话,他应该会全力相助,但现在还会吗?不说别个,单看他不肯直接出动,坚持要少芸先来探路,便可知一斑。如今想在澳门岛截击张永的计划落空了,势必要追杀到他那巢穴去,铁心还肯不肯甘冒奇险做这等事?
刚把那三具尸首埋了,一艘小船从海上如飞而来。一见只有这一艘船,少芸心头便是一沉。
那小船驶得倒是飞快,几乎贴着水皮滑行。靠到了岸边,也不待停稳,驾船之人已一跃而起,跳上岸来。
那是个渔女打扮的十七八岁少女,想必常年在海上讨生活,肤色晒得甚黑,自不缠足,一张脸生得倒很是俏丽,跳上岸来也轻捷异常。那少女一上岸便向少芸走来,离得还有五六步便叫道:“少姐姐,这儿怎么没人?”
少芸道:“我们扑空了。阿茜,令兄呢?”
这少女阿茜是那铁心先生的胞妹,少芸刚去五峰渔行时,正是阿茜出来交涉。她年纪虽然不大,又是个女子,却大为老成干练,便是铁心先生那一党对她也颇为尊敬。阿茜听得少芸的话,皱了皱眉道:“哥哥没算错,这伙死太监果然连同伙都不顾就先溜了。”
少芸心中又是一动。铁心先前就以要召集同伴为名,定要少芸先来澳门岛。所谓召集同伴,无非一句托辞,少芸自是一清二楚,铁心想的只是让自己来探路,他好坐收渔人之利。这等事她也不去说破,但假如能早得片刻,便能将张永堵在澳门岛上了。张永一路亡命而来,在这小岛上定然无甚实力,而且他伤未痊愈,此时发起奇袭,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这正是阳明先生临终所授机宜,可阿茜说铁心已然料定张永会先行逃走,难道他是有意如此?她心中狐疑,但在阿茜面前却不动声色,说道:“铁心先生怎么说?”
“他们要去的,定然是那魔烟岛。只是今晚要起大风,他们也定会在鬼门礁避风。少姐姐,只消追到鬼门礁,就能截住他们!”
少芸听她说得胸有成竹,不觉沉吟了一下。如果先前还没有什么疑心,但铁心舍易就难,改在鬼门礁截击,究竟有什么目的?
阿茜此时将小船拉回了岸边,见少芸还在迟疑,说道:“少姐姐,走吧,若不快点走,风一来,这艘小船定然吃不住风浪的。”
少芸虽然并不惯于海上生涯,但看天色已是有些阴沉,这场风暴确有可能会来。她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吧。”
这一刻,少芸又想起了阳明先生对铁心“可用而不可信”的断语了。她在跳上小船之前不由回头看了看。虽然隔着千山万水,夫子睿智的神情仿佛仍在目前。只是她知道,今生已然再也见不到阳明先生了,今后的路唯有靠自己来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