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温背叛了我。不,他从来就不是我这一边的。
我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清了四周的栏杆。低矮的天花板沉沉压下来,犹如矿井。我以前没见过矿井,但我想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尸骨碗。”轻声耳语听起来如同大叫,但愿没人听见。
然而有人笑了起来。
黑暗渐渐消散,牢房越发清晰,一个凹凹凸凸的人影隔着栏杆坐在我旁边,一笑一颤犹如波浪起伏。
“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只有四岁,梅温不到两岁。他躲在他妈妈的裙子后面,怕黑,怕这些空荡荡的牢房。”卡尔咯咯笑着,一字一句仿佛刀戟,“我想他现在再也不怕黑了。”
“嗯,不怕了。”
我是烈焰投下的荫翳。当梅温这么说的时候,当他告诉我他有多恨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信了。现在我才明白那是个局,神机妙算的局。每一个字,每一次触碰,每一个表情,都是谎言。而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骗子。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捕捉电流的脉冲,或是能给予我能量的火花的什么东西。但是什么都没发生,虚无、干瘪、空洞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
“亚尔文在附近吗?”我记起了他“关闭”我的超能,强迫我眼睁睁地看着梅温和他妈妈把自己的家给毁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是因为牢房。”卡尔闷闷地说着,用手在脏兮兮的地上画了个——火焰。“牢房是用静默石建的。别让我解释,因为我不知道、也不想解释。”
他抬起头,向上凝望着仿佛无边无际的牢房的黑色界限。我应该害怕的,可是到底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最最糟糕的事都已经发生了。
“在角斗比赛流行之前,实施极刑都是我们自己来,尸骨碗招待过多少穷凶极恶的家伙啊。把人撕开食其肝脏的‘大佬格雷科’,还有‘毒师布赖德’——她是维佩尔家族的兽灵人,驱遣一条毒蛇钻进了我叔曾祖父的洞房婚床。据说因为被蛇咬了太多次,他的血都变成了毒液……”卡尔罗列出他那个世界的罪恶,听起来就像鼓励小孩要勇敢的故事。“现如今,叛国王子——他们这样叫我,说我‘为了王位杀父弑君,一天都等不了了’。”
我无以安慰,但是加上了一句:“‘是那个小婊子让他这么干的’,他们会把流言蜚语传得到处都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画面——每个街角,每个视频屏幕,都成鼎沸之势。“他们会谴责我,说那个闪电女孩往你脑袋里下了毒,是我带坏了你,是我让你干出那种事。”
“差不多就是如此,”他咕哝着反驳我,“今天早上我几乎是选了你。”
几乎选了我?那不可能。我撑着栏杆挪了挪,靠在上面,离卡尔只有几英尺远。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卡尔点点头,又笑了。我以前见过他笑,每次我试着跳舞他就要笑我。但此刻他的笑声听起来完全不同了。他的暖意已经不见了,消失殆尽了。
“国王必定会那么做的。我们会被处决。”
死刑。我不吃惊,一点儿也不。
“他们会怎么做?”我几乎忘了上一次看处决犯人是什么样了,只记得些零星画面:沙地上的银色血液、咆哮呼叫的人群,还有干阑镇的绞刑架,绳子在凛冽的风里荡来荡去。
卡尔的肩膀绷紧了。“方法多得是。一起处决,或者一次一个;用剑,用枪,用他们的超能,或是三者一起上。”他沉沉叹息,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他们会慢慢折磨,让你痛不欲生,不会快刀斩乱麻的。”
“也许我会血溅当场,那就能让其他人有得想了。”灵光一闪的想法让我笑了起来,我死了,便能竖起我自己的一杆红色旗帜,让它抛洒在这座大角斗场的沙地上。“他再也不能藏住我的真面目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你认为那能改变什么吗?”
一定能。法莱有名单,法莱能找到其他人……但是法莱已经死了。我只能寄希望于她已经把消息传递出去了,传递给了某个仍活着的人。那些人仍然散落各处,一定会被找到的。他们必须继续下去,因为我已经做不到了。
“我觉得不会的。”卡尔的声音打破寂静,他继续道,“我想,他会以此为由,发布更多的征兵令,颁布更多的法案,建立更多的劳改所。他妈妈会想出另一个绝妙谎言,让世界运转如常,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不,绝不会一样。
“他会寻找更多像我一样的人。”我彻底了然。我已经陷落,已经失败,已经死了。这已经是棺材封盖的最后一颗钉子了。我埋头在双手中,感受自己敏捷灵巧的手指缠绕着头发。
卡尔靠着栏杆动了下,他的重量让金属杆微微一震:“什么?”
“还有其他人。朱利安弄清楚了。他告诉我该怎样找到他们,然后——”我的声音一下子哑了,不想继续,“我告诉他了。”我想大叫,“他真是物尽其用。”
隔着栏杆,卡尔转过头看着我。尽管超能已经消失,被拙劣的围墙压制,他的眼睛里仍有地狱般的怒意。“感觉如何?”他咆哮着,几乎和我脸对脸,“被人利用的感觉如何,梅儿·巴罗?”
曾经,我愿意付出所有听他喊一声我的真名,现在听来,这名字却像火烧般刺痛着我。我还以为自己同时利用了两个人,梅温和卡尔。我真是太蠢了。
“对不起。”我勉强说道。我鄙视这几个字,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我不是梅温,卡尔。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伤害你。我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那些并非全是谎言。”
他把头转了回去,重重地撞在栏杆上,很大一声,一定很痛。但卡尔似乎没注意到这些,他像我一样,已经失去了感受痛苦或恐惧的能力——太多的风波接踵而至。
“你觉得他会杀了我的爸妈吗?”还有我的妹妹、哥哥。我第一次为谢德已经不在了而感到庆幸,因为梅温无法拿他怎么样了。
我很惊异地感到一股暖流浸入自己打着寒战的骨髓。是卡尔又动了动,隔着栏杆和我背靠背。他的温度柔和、自然——不是源自愤怒或什么超能力,而是一个人的温度。我能感知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像打鼓似的,搜寻着力量给我善意的谎言。“我想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我知道他能感觉到我哭了,因为每一抽泣我的肩膀就跟着一抖,可是他什么也没说。这不是言语能表达的。他只是待在那儿,给我世界毁灭之前的最后一点儿温暖。我的眼泪是为所有人而流,法莱、特里斯坦、沃尔什、威尔、布里、特里米、吉萨、老妈和老爸。他们都是战士。还有奇隆。不管我多努力,也没能救得了他。我甚至连自己也救不了。
至少我还有耳环。这些小东西,锐利的耳针刺入皮肤,会跟着我一起直至末路,生不离,死不弃。
我们就一直这么待着,得有好几小时,然而时间流逝也没能带来什么改变。我甚至一度快要睡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一拳把我给揍醒了。
“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没准儿会嫉妒的。”
梅温的话让我整个脊骨都打战,而且是以不太美妙的方式。
卡尔跳了起来,那速度比我预计的还要快。他扑向栏杆,震得那些金属一阵响。但栏杆结实极了,把梅温——狡猾阴险的、令人作呕的、穷凶极恶的梅温,挡在了举手之遥。
“省省力气吧,哥哥。”他说道,每吐出一个字都咬得牙齿咯吱响,“你很快就会用到它了呢。”
虽然他没戴王冠,可是梅温站在那儿已然带着一种邪恶国王的气场。他的军礼服也佩上了新的勋章——那曾属于他的父亲,而我讶异于它们竟然仍沾着血。他看上去比以前更苍白了,但是黑眼圈消退了。杀父弑君让他睡了个好觉。
“踏上角斗场的会是你吗?”卡尔双手紧攥住铁栏杆低啸道,“你会亲自动手吗?你有那个胆量吗?”
我没力气站起来,否则真想冲过去徒手扯开栏杆,直掐住梅温的喉咙。可我只能看着。
梅温干巴巴地笑了笑。“我们都很清楚,凭借个人能力,我永远也无法打败你。”他说,把卡尔曾经给他的建议原样丢了回来,“所以我要用自己的智慧战胜你,哥哥。”
他曾经告诉过我,卡尔憎恨失败。可现在我意识到,意在胜利伺机而动的那个人,一直以来都是梅温。他每一次呼吸,每说一个字,都是为了这血淋淋的胜利服务的。
卡尔压低了自己的咆哮声。“小梅,”他说,这个小名此刻听来已经全无爱意,“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对父亲,对我,对她?”
“一个被弑的国王,一个叛国的王子,还真是血腥。”梅温冷嘲热讽着,在卡尔够不着的地方晃来晃去。“他们站在街上为咱们的父亲哭天抹泪呢——至少是装着哭天抹泪。”他漠然地耸耸肩,接着说,“那些愚蠢的恶狼等着我犯错,聪明人却知道我肯定不会。萨默斯家族,艾若家族,他们多年来已然把爪子磨得锋利,就等着心软慈悲的国王上台呢。你知道他们看着你的时候口水都流出来了吗?想想吧,卡尔,从此往后的数十年里,父亲会慢慢地衰老,平和地死去,而你继位后会和伊万杰琳——那个钢铁和刀戟堆起来的姑娘结婚,他的哥哥在旁辅佐。你连加冕礼当晚都撑不过去,伊万杰琳会和我妈妈做同样的事,用她的儿子取代你。”
“别告诉我你这都是为了保护一代王朝,”卡尔讥讽着,摇着头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你自己。”
梅温再次耸了耸肩,咧开嘴尖刻而残忍地笑了:“你真有那么吃惊吗?可怜的小梅,二王子,哥哥烈焰之下的阴影。弱不禁风的、微不足道的,注定要站在一旁注定要下跪朝拜。”
他转而踱到我这间牢房前面,我只能瘫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无法相信自己竟会为他感动。他明明闻起来都冷酷到底。
“和一个姑娘订婚,却又盯着另一个,盯着他的不受重视的王子弟弟的未婚妻。”他的话语冲向了凶残的边界,裹挟着沉重的狂怒,但这里面有真相——我极努力也忘不了的严酷的真相,它让我毛骨悚然。“你夺走了本应属于我的一切,卡尔。一切。”
突然间我站了起来,浑身狂抖,但还是站住了。他骗了我们那么久,现在我不能让他再骗下去了。
“我从来就不属于你,而你也不属于我,梅温。”我恨道,“这也不是因为他。我原以为你是完美的,我以为你强壮、勇敢、善良。我以为你比他好。”
比卡尔好。这句话,梅温绝想不到有人会说出口。他退缩了一下,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我曾经认识的那个男孩,现在已经不存在了的那个男孩。
他伸出手,穿过栏杆揪住我。当他的手指扣住我裸露的手腕时,我只觉得反感厌恶。他紧紧地抓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救命的绳索。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咔嚓”一声折断了,仿佛是那个孤注一掷的、可怜兮兮的、不抱希望的孩子,想要抓住他最喜爱的玩具。
“我能救你。”
这句话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父亲爱你,梅温。你看不见这爱,但他确实爱你。”
“撒谎。”
“他爱你,而你杀了他!”我脱口说道,言辞仿若鲜血从血管中喷薄而出。“你哥哥爱你,而你让他变成了杀人犯!我——我也曾爱你,信任你,需要你,而现在我却要因此去死!”
“我是国王。只要我愿意,你就能活命。我会办到的。”
“你是说你还要撒谎吗?迟早有一天,你的谎言会勒死你自己,梅温国王。而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接着换成我抓住他,我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把他拉过来压在栏杆上。我的关节抵着他的脸,他叫唤着挣开,就像一只挨了踹的狗。“爱你?我永远也不会再犯这种错。”
让我惊愕的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理顺了头发:“那么你选他了?”
自始至终就是这些,嫉妒,争宠,就是这些让荫翳得以击败烈焰。
我仰着头大笑起来,感觉得到兄弟二人都在看着我:“卡尔背叛了我,我背叛了卡尔,你背叛了我们俩,用了几千种不同的手段。”这些话沉重得像石头一样,却是正确的。无比正确。“我谁也不选。”
这一次,我觉得自己仿佛控制了烈火,而梅温被这烈火灼烧着。他从我的牢房前磕磕绊绊地退开,竟然像是被没有闪电的小女孩打败了,被戴着镣铐的犯人打败了,被神面前的凡人打败了。
“我血溅当场的时候你要怎么说?”我追着他切齿地问,“告诉他们真相?”
他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笑,小男孩不见了,杀手国王又回来了:“真相是我说了算的。我可以把这世界放在火上然后称之为下雨。”
有些人会相信的。傻瓜。但其他人不会。不论是红血族还是银血族,门楣等级高还是低,总有人会看到真相。
他的声音拉高变成了咆哮,脸庞如同野兽的影子:“知道我们藏匿你真实身份的所有人——哪怕只有过一丝猜疑,都会一起死。”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搜索着有哪些人会察觉到我的怪异之处。梅温占了上风,很享受地列出死亡名单:“博洛诺斯夫人得除掉了,这是当然的。对血液愈疗者来说,斩首最相宜。”
她是个老乌鸦,是个麻烦精——可也不值当为此受死。
“侍女们就更简单了,那些从欧德郡来的漂亮妹妹。母亲亲自解决了她们。”
我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膝盖重重撞在地上,自己却毫无知觉:“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现在求饶已经没用了。
“卢卡斯也要除掉。”梅温说着冷笑起来,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你会亲眼看到的。”
我直想干呕:“你告诉过我他没事,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他狂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是我们逼他的,我和朱利安。他没做错任何事。”求饶的感觉太可憎了,但除此之外我不知该怎么办。“他是萨默斯家族的人,你不能杀他。”
“梅儿,你有好好注意吗?我能做任何事。”他怒道,“我们没有及时把朱利安弄来已是怜悯。我想让他看着你死。”
我用手压在嘴上,极力把啜泣咽了回去。在我旁边,卡尔想到他的舅舅,压低声音狠狠地说:“你们找到他了?”
“当然。我们逮捕了朱利安和莎拉。”梅温笑道,“我打算先杀掉莎拉·斯克诺斯,把我母亲起头的事收个尾。瞧,卡尔,现在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不是吗?你知道我母亲干了什么,她侵入柯丽的思维,把她的脑袋搅得一团糟。”他走近了,眼神疯狂骇人。“莎拉知道了这事。可是父亲,甚至你,都不相信她。是你让我母亲得手的。而现在同样的事你又干了一次。”
卡尔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靠在栏杆上。梅温对于自己为哥哥带来的痛苦和伤害感到十分满意,他转向我,在我牢房前慢慢踱着步子。
“我要让其他人为你痛哭流涕,人人有份。不仅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妹,还有每一个跟你扯上关系的人。我会找到他们,让他们以为是和你一起去死,而这种命运是你带给他们的。我成了国王,你原本可以成为我的红血王后,但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我已经无意去擦掉它了。没有用了。梅温很享受地看着我痛苦万分,还嘬了嘬牙齿,好像要把我嚼了。
“再见,梅温。”我希望自己能多说几句,但是除了这些,跟这个魔鬼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而最糟糕的是,他欣然接受,乐此不疲。
他轻轻点点头,几乎是对着我们俩鞠了个躬。卡尔看也不看,只是抓着栏杆,死死地攥着,仿佛那是他弟弟的脖子。
“再见,梅儿。”梅温的假笑消失了,令我惊讶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有点儿湿。他犹犹豫豫地不想走,好像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明白了我们将会面临什么似的。“我曾经告诉过你要隐藏起自己的真心,可你没有听我的。”
他竟然说得出口。
我有三个哥哥陪练,所以当我一口口水吐向梅温的时候,目标十分明确,直中他的眼睛。
他飞快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我们。卡尔盯着他的背影,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我则只能坐下来,慢慢磨掉心里的狂怒。当卡尔又坐下靠着我的背的时候,我们都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人都难逃其咎:被遗忘的儿子、睚眦必报的母亲、背负着漫长阴影的哥哥、奇怪的基因突变。他们合力写下了一曲悲歌。
在故事里,在老童话里,英雄该出现了。但我的英雄们不是离开了就是已经不在了,没有人来救我。
禁卫军来的时候该是第二天的早上,亚尔文亲自带队。置身于令人窒息的围墙,他的出现更让人瘫软,但他强令我们站起来。
“禁卫军普罗沃,禁卫军维佩尔。”卡尔向打开牢门的禁卫军点头致意。他们粗暴地把他拉起来。即便到了此刻,直面死亡,卡尔依然冷静如初。
他向我们经过的每一位禁卫军致意,念出他们的名字。而那些人看着他,或愤怒,或迷惑,或两者皆有。一个弑君的杀手不会如此和善。面对士兵的时候就更糟了。他想停下来,得体地和他们道别,他自己的兵看见他的时候,却变得坚硬冷漠。我想,这和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不久,他默默地离开了,最后一丝信念也消失殆尽。我们往上爬出黑暗的地牢,嘈杂的人声渐渐近了。最初静了一瞬,但紧接着沉闷的咆哮声便劈头盖脸地袭来。角斗场已经坐满了人,都等着看一场好戏。
当我作为闪电的化身坠入迷旋花园时,这些人就在看着我。而现在我要在尸骨碗谢幕,变成死亡的化身——尸体。
角斗场的服务员过来了,她们都是眼神阴沉的银血族,像一大群鸽子似的呼啦啦围住了我们。她们把我拉到一袭帘幕后面,敏捷迅速却毫不温柔地为我“上妆”。我毫无知觉地任由她们推推搡搡,给我套上一件廉价的训练服。让我穿着最简单的衣服去死,这是意在羞辱,不过我喜欢化纤衣料的嘁嘁嚓嚓,胜过绫罗绸缎的柔软无声。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原来的那些侍女。她们每天给我化妆,知道我必须隐藏住什么,然后为此送了命。现在没人给我化妆了,甚至都想不到要掸掉我在地牢里过了一夜而蹭上的那些灰尘。这才是华丽虚饰呢。曾经我遍身绫罗、珠光宝气,漂亮地微笑着,但那和梅温的谎言不相配。一个愤怒的红血族女孩才是他们更好理解的,更易杀掉的。
当他们把我又拉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对卡尔做了一样的事。没有徽章,没有铠甲,但他作为燃火者的手环仍然戴着。在这个心碎的战士的身体里,烈焰从未熄灭,暗暗燃烧着。他已决定赴死,不过还要带上什么人。
我们看着彼此,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可看。
“我们会怎么样?”卡尔最终将目光转向亚尔文。
这个老家伙面色惨白如纸,看着他曾经的学生,眼神里连一丝同情也没有。为了得到他的帮助,那些人许给他什么好处了?哦,我已经看见了。他胸前的徽章,嵌着钻石和红宝石的冠冕,都是卡尔的。看来他得到的还真是不少。
“你曾是王子,是将军,仁慈睿智的国王决定至少让你死得荣耀。”他笑着,露出尖利细小的牙齿。像老鼠的牙齿。“一个叛国者本不该得此好死的。”
“至于红血族的骗子嘛,”他向我投来骇人的目光,狠狠盯着,他那种令人窒息的超能力快要把我压垮了。“她不会有任何武器。魔鬼就该这么死。”
我想开口抗议,但亚尔文睥睨着我,呼出的气像毒药一样:“这是国王的命令。”
没有武器。我真想大叫。没有闪电。亚尔文不会放过我,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梅温的话在我脑海里尖锐地响起:现在你什么都不是。我会就这么死掉。如果他们宣称我的超能力也不过是假的,那么自然不必掩盖我的血色。
在地牢里的时候,我还很热切地想踏上角斗场,向天空发射闪电,向大地抛洒热血,现在我却颤抖着只想逃跑。然而我那可怜的自尊,仅剩的骄傲,不允许我那么做。
卡尔拉起我的手,他也在发抖,他也怕死。可是至少他还有搏命的机会。
“我会尽最大努力尽可能久地保护你。”他轻声说。沉重的脚步声和我自己悲哀的心跳声几乎淹没了他的话。
“我不配。”但我还是紧紧握住他的手,表达了我所有的感谢。我背叛了他,毁了他的人生,而他就是这样“报复”我的。
下一个停留之地,就是结局。通向那里的是一条倾斜的走廊,微微向上,连接着一道钢铁大门。阳光滤过门缝,闪烁着洒在我们身上,整座角斗场人声鼎沸。欢呼和喊叫的声音碰到围墙便失真变形,听起来如同噩梦的咆哮。我想很快就会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了。
走进去的时候,我才看见等死的不只是我们。
“卢卡斯!”
一个警卫扯着他的胳膊,但他还是努力地回过头来。他的脸上都是擦伤,比以前更苍白了,看起来好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似的。他可能真的很久没见过阳光了。
“梅儿。”仅仅是他喊我名字的方式就让我畏缩不前。他是我背叛的又一个人。我利用了他,就像利用卡尔、朱利安、上校那样——原本也还想同样利用梅温。“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你。”
“非常非常对不起。”我使出了自己最严正的道歉,但这远远不够。“他们告诉我说你和家人在一起,说你很安全,不然的话——”
“不然怎样?”他慢吞吞地说,“我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被你利用然后扔在一边的家伙。”他尖锐的措辞像刀子一样。
“对不起,但我必须那么做。”
“王后设法让我记起了一切。”设法。他的声音里满是痛苦,“不必道歉,因为你也不是故意的。”
我想抱住他,告诉他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发誓,卢卡斯。”
“北境烈焰、诺尔塔之王、卡洛雷与米兰德斯家族之光、尊敬的梅温国王陛下。”角斗场里响起了呼号声,回音穿透了那道门。周围的人欢呼叫好,这让我哆嗦起来,而卢卡斯浑身都绷紧了。他的结局近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你还会那么做吗?”他的话尖利地刺痛了我,“你还会拿我的命冒险去救你那些恐怖分子朋友吗?”我会。我没说出口,但他从我眼中看到了答案。“我没有透露你的秘密。”
他本可以泼给我一堆羞辱,但这句话比那些让我更难受。他仍保护了我,尽管我根本不配——这让我心神俱碎。
“但是现在我知道,你没什么与众不同的,我再也不会那么以为了。”他几乎是唾弃道,“你和其他人一样,无情、自私、冷酷。他们倒是把你教得很好。”
他回过身,面向着大门,根本不想再听我的一字一句。我想走过去向他解释,可是警卫把我拉住了。我无计可施,只能干站着,等着穷途末日到来。
“同胞们,”梅温的声音和着日光一起挤过门缝。他的声音很像他父亲,也像卡尔,但是还有着某种尖刺的东西。他才十七岁,却已然是个魔头。“我的人民,孩子们。”
卡尔在我旁边冷哼一声,而角斗场上,幽魂般的死寂笼罩了下来,他唯有双手以敌。
“有些人称此为酷刑……”梅温继续说道。我敢断定这会是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搞不好还是出自他那巫婆老妈之手。“我的父亲尸骨未寒,银血未干,我不得不代他掌权,在如此酷烈残忍的阴霾之下继位。我们已有十年没有亲自处死囚犯,重启这可怖的传统让我心怀伤痛。但是为了我的父亲,为了我的顶上王冠,为了你们,我必须如此。我的确年轻,但我绝不软弱。这样的罪恶,这样的魔鬼,必须严惩。”
在我们上方,角斗场顶空,索具嘎吱作响,为死亡欢唱。
“萨默斯家族的卢卡斯,反抗王室,勾结恐怖组织红血卫队,我判你有罪,其罪当诛,即刻执行。”
卢卡斯走上那条坡道,独自赴死。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因为我不配。他此去无回,不只是因为我们迫着他做的那些事,更是因为他知道我是谁。他像其他人一样,知道我身上有些怪异之处,于是也就像其他人一样,非死不可。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门后,我只有转过身面壁。枪响了,无可回避地响了。人群欢呼着,为这残忍暴戾的展示所大大取悦。
卢卡斯只是个开始,只是个序幕,我们才是正章大戏。
“请吧。”亚尔文推了推我们,他跟随在后,慢慢地往斜坡上走。
我不敢松开卡尔的手,免得自己蹒跚跌倒。他则浑身上下都紧绷着,准备好奋力搏命。我最后一次伸出手试了试,没有闪电,什么都没有,哪怕一丝小小的电流振动都没有。亚尔文,还有梅温,把它们夺走了。
跨进大门的时候,我看见卢卡斯的遗体已经被拖走了,银色的血在沙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一阵恶心反胃的感觉袭来,我只好咬住了嘴唇。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巨响,钢铁大门震颤着洞开,有一瞬间阳光蒙蔽了我的眼睛,让我呆立当地。但卡尔拉着我往前走,踏上了角斗场。
细白的沙子,精纯如同粉末,渗进了我的趾缝。眼睛适应了光线,我一下子屏住呼吸。这座角斗场硕大无朋,仿佛一张钢铁和巨石组成的庞然灰色大口,里面塞满了几千张愤怒的脸孔。他们居高临下地瞪着我们,一片死寂,却仿佛震耳欲聋,似要把所有恨意注入我的皮肉。我没看见红血族,我也不希望看见。这是银血族所谓的娱乐,是用以嘲讽讥笑的表演,他们才不会和异族共襄盛举。
显示屏切换到角斗场,上面映出我的脸。他们当然会记录下这一切,然后在全国转播,用又一个红血族告诉全世界,这个族群是何等低贱。这画面让我停了一下,这个我,看起来又是我原本的样子了:破破烂烂,乱蓬蓬的头发,简单的衣服,落下来激起尘雾的灰尘。我的皮肤涨红了——那是我极力隐藏已久的血的颜色。如果死亡已在等我,我宁愿笑对。
令我惊讶的是,屏幕闪烁起来,原本投映在上面的我和卡尔的脸,转换成了带着模糊雪花的——监视画面,来自所有摄像机、电子眼的监视画面。我不安地吸了口气,现在才意识到,梅温的谋划是何等的费尽心机。
屏幕上把一切都播出来了,所有我自以为躲过监视的时刻:和卡尔溜出映辉厅,一起跳舞,我们的私密交谈,我们的吻。接着是国王遇刺的极度恐怖和变态荣耀。把这些连在一起看,很容易便能相信梅温编造的谎言了——这就是一个红血族恶魔引诱王子杀父弑君的故事。观众们气喘吁吁、窃窃私语,咀嚼着这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谎言。就算是老爸老妈,也要挣扎一阵子才能否认它。
“梅儿·莫莉·巴罗。”
梅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们转过身,看着那尊贵的傻瓜俯视着我们。他的包厢装点着黑红相间的旗帜,坐满了我认识的达官贵妇。为了为死去的国王守国孝,他们撇开了自己的家族色,统统穿着黑色的衣服。桑娅、伊兰,还有其他年轻贵族,全都满面憎恶地瞪着我。梅温的左边是萨默斯勋爵,右边是伊拉王后。服丧的面纱蒙住了她的脸,没准儿也蒙住了她邪恶的笑意。我以为伊万杰琳会在附近,心满意足地等着和新任国王结婚,毕竟她在意的只是后冠,但是她并未出现。至于梅温,他苍白的皮肤衬着装甲礼服的暗色微光,显得越发突兀,活像一个阴森森的幽灵。他甚至还佩着那把杀了他父亲的剑,王冠安稳地盘踞在他头顶,映着太阳闪烁。
“我们曾一度认为你就是那位为国捐躯的好臣民的遗孤、梅瑞娜·提坦诺斯。在你那些红血族人的帮助下,你以迷人眼目的谎言和诡计骗了我们,渗入了我本人的家族。”迷人眼目的谎言。屏幕上回放着迷旋花园里的一幕,浑身带着闪电的我,在这些镜头里显得很不自然。“我们给了你教育、地位、权力、力量——甚至给了你我们的爱,你的回报却是背叛,用谎言唆使我的哥哥对抗他的血族。”
“现在,我们知道你是已被粉碎的红血卫队的探子,对不计其数的伤亡要负直接责任。”屏幕上的画面跳转到了映辉厅枪击案,宴会厅血肉横飞,法莱的旗帜、飘扬的红布条和撕碎的太阳图案,在一片混乱中跳脱出来。
“你和我的哥哥——提比利亚七世、卡洛雷家族与雅各家族之子、卡尔王子,被指控犯有一系列残暴可叹的反动谋逆大罪,包括欺诈、叛国、恐怖行动,以及谋杀。”你的手也不比我干净,梅温。“你行刺国王我父,迷惑他的长子酿成大错,你就是个红血恶魔。”他把目光转向卡尔,满满的怒火几乎一点就着。“而你,是个软弱的家伙,背叛了你的冠冕,你的血,你的血色。”国王被刺的一幕反复播放,强化着梅温颠倒黑白的话。
“我宣布你们二人罪行成立,即刻处决。”嘲笑羞辱的声音立即响彻了角斗场,听起来活像是一群猪为了争食而哼哼嚎叫。
屏幕上再次切回了我和卡尔的画面,大概以为我们会痛哭流涕或跪地求饶,可是我们一动也不动,那样的一幕他们想都别想得到。
梅温从包厢里瞥着我们,恶意地眼波飞舞,等着我们破口大骂。
然而,卡尔并拢两个手指头,放到眉边,敬了个礼。这比扇他一个耳光还要爽,梅温缩了回去,颇为失望。他不再看我们,把目光投向了角斗场的另一边。我转过身,还以为会看到打死卢卡斯的那个枪手,迎接我的却是另一幕。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但五个人已经站在沙地上了。
“也不太糟。”我小声说着,攥紧了卡尔的手。他是习武之人,是战士,对他来说,五对一还算是公平。
但卡尔眉头紧锁,专注地看着要处决我们的刽子手。他们的意图明明白白,一股恐惧感攫住了我。我知道他们的名字和异能,比其他人知道得还清楚。他们身上一波一波地涌起力量,穿着战时才用的铠甲和制服。
罗翰波茨家族的那个铁腕人会把我一撕两半,哈文家的孩子隐形后会像个鬼似的把我掐死,奥萨诺勋爵亲自出马可以浇熄卡尔的烈焰。还有亚尔文呢,我提醒自己,他就站在大门边,两只眼睛都没离开过我的身体。
至于另外两人,是两个磁控者。
真是诗情画意,真的。穿着兄妹装的铠甲,带着一模一样的冷笑,伊万杰琳和托勒密睥睨着我们,拳头上竖起了又长又利的匕首。
我的脑袋里有一只钟嘀嗒作响,正在倒数计时。时间不多了。
在看台上方,梅温扯着嗓子叫道:
“送他们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