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行,”梅温低声说道,“她参加训练才只有两个星期,你会直接把她撕碎的。”
伊万杰琳只是耸了耸肩作为回答,脸上浮起懒洋洋的轻蔑笑意。她用手指头在腿上敲着玩,我却仿若被那爪子狠狠挠着皮肤一般。
“就算被撕碎又怎么样嘛?”桑娅插嘴道,她的眼睛里闪着怀疑的微光,就像她祖母一样,“愈疗者就在这儿待命,她不会真受伤的。再说,如果要和我们一起训练,早晚都得有这一天啊,对吧?”
不会真受伤。我在心里冷哼一声。不会受伤但是我的血会流出来让所有人都看个清楚。心跳声回荡在脑海,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越来越快。头顶上,灯光明晃晃地照着环形的角斗场,我的血一旦流出来可就藏也藏不住了,然后他们就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红血族、骗子、小偷。
“在亲自踏上角斗场之前,我希望多观摩几次,你不会介意吧。”我极力表现得像一个银血族,声音却还是抖了抖。伊万杰琳马上抓住了这一点。
“是吓得不敢应战吧?”她讽刺道,慵懒地甩甩手,一只银牙样的小刀子环上了她的手腕,咄咄逼人。“可怜的闪电女孩。”
是,没错。我真想大喊。是啊,我就是害怕。但银血族可不会承认这种事。银血族有他们的尊严,以及强大——但也仅此而已。“我应战就是为了赢,”我回敬道,“我不是傻子,伊万杰琳,现在我还赢不了。”
“躲着角斗场训练你就更别想赢了,梅瑞娜。”桑娅发出喉音,抓着我的敷衍不放,“您说是不是,教官?如果她连试都不试一下,又怎能指望会赢?”
亚尔文知道我身上有些不同之处,事关异能和力量,但那究竟是什么,他并不了解。此刻,他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也想看我站到角斗场上去。我唯一的同盟——卡尔和梅温,则交换了忧虑的眼神,思考着怎样才能跨过这一劫。难道他们没料到这种事?难道他们没想到有这种可能?
还是说,一直以来我就是奔着这结局而来?在训练中意外身亡,这是王后的另一个谎言,一个不好处置的女孩最合适的死法莫过于此。这是个陷阱,而我自己一头撞了进来。
完蛋了,我爱的每一个人,永别了。
“提坦诺斯小姐是战争英雄的遗孤,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取笑她。”卡尔怒吼着,狠狠地瞪了那些女孩一眼。可她们几乎没注意到,反而笑话起他可怜的防卫了。卡尔可能是个生来的斗士,但若论斗嘴他可就不在行了。
桑娅更生气,她狡猾的本性毕露。卡尔是角斗场上的战士,而她恰恰是吵架的高手,抓住卡尔的话进行回击:“将军的女儿会在角斗场上表现出色的,要说害怕,那也该是伊万杰琳害怕呀。”
“她不是将军抚养长大,别蠢了——”梅温讥讽道。他在这种事上比他哥哥要好点儿,但还是无法赢得这场嘴战,特别是跟这些女孩。
“我不接受挑战,”我重申,“去找别人吧。”
伊万杰琳笑了,牙齿又白又尖,我旧有的本能像铃铛一样在脑袋里响了起来。当她的利刃划向半空,不等我倒下,脖子就会被削断。
“我要挑战你。”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向我脸上飞出了刀子。她的腰带上竖起了更多匕首,准备把我切成条。
“伊万杰琳,住手——”梅温大喊着,而卡尔把我拉到一边,眼睛里满是担忧。我的血液开始歌唱,带着肾上腺素奔流,脉搏跳动的声音大得差点儿听不见他的低语:
“你比她动作快,让她一直跑动。别怕。”又一只刀子飞了过来,这次直插进我脚边的地板。“别让她看见你流的血。”
越过卡尔的肩膀,我看见伊万杰琳正像一头捕猎的大猫般潜行,紧握的拳头里反射出匕首的光芒,犹如排山倒海。那一刻我就知道,谁也阻止不了她了,哪怕是王子。而我不能给她赢的机会。我不能输。
一道闪电射出,依着我的命令劈开空气,击中了伊万杰琳的胸口。她踉跄着后退,撞上了角斗场的围栏。但她没有生气,反而挺高兴地打量着我。
“不会拖太久的,闪电女孩!”她尖叫着,抹掉一道银色的血。
周围的学员们都往后退开,来来回回地看着我俩,大概觉得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我。不,我提醒自己,不能输。我集中精力,凝神于我的能量,让它不断强大,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四周的墙壁移动了。普罗沃轻轻一点,重置了角斗场,把我和伊万杰琳——一个红血族女孩和一个狞笑着的银血恶魔——锁在了一起。
她朝我冷笑着,薄如刀刃的金属片狠狠刮着地面,在她的授意下连接成形。它们卷曲着,抖动着,拼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噩梦。她没用随常的刀片,而是用了新的战术。那些金属拼接成的东西,乃是她意念的产物,它们掠过地面,停在了她的脚边。这些玩意儿每个都有着八条匕首一样锋利而弯曲的腿,蠢蠢欲动,等着冲过来把我撕烂。蜘蛛。一种可怕的感觉袭来,仿佛它们已经爬上我的身体,刺得皮肤生疼。
而我手中的电火花苏醒了,在手指间跳跃舞动着,电光闪烁,仿佛大厅里的能量都被我吸了过来,就像海绵吸水。这能量在我身体中穿梭,驱动着它的是我自己的力量和需要。我不要死在这儿。
围栏的外面,梅温笑着,却脸色煞白,恐惧不已。在他旁边,卡尔一动不动。在战斗胜利之前,战士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
“谁占上风?”亚尔文教官问,“梅瑞娜还是伊万杰琳?”
没人举手,就连伊万杰琳的朋友们也没动。他们左右打量着,目睹着我俩的力量不断增加。
这时,电光再次闪烁起来,我的身体也嗡嗡低鸣,仿佛过载的电线。在一瞬间的黑暗里,伊万杰琳的蜘蛛扒拉着地面,金属的腿脚以一种骇人的和谐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
我能感知的只有恐惧、能量和血管里电能的潮涌。
黑暗和光照交替着,让对决双方置身于奇异的摇曳色彩中。我的闪电冲破黑暗,每每击中那些蜘蛛,就会反射出紫色和白色的光带。卡尔的忠告在脑海中回响,我不停地移动着,绝不在地板上的某一个点久留,不给伊万杰琳出招的机会。她在蜘蛛群中穿梭,尽力躲开我放出的电火花。金属锯齿擦过我的胳膊,所幸皮质的训练服够结实。她动作敏捷,但我比她更快,即便蜘蛛在脚边乱爬。说时迟那时快,她怒气冲冲的银色发辫甩向我的指尖又闪开了,但我脚步不停,一把抓住了她。我就要赢了。
在一片刺耳的金属响声里,我听见了梅温和欢呼的学员们,他们都在为我战胜了伊万杰琳而叫好。电光半明半昧,让我看不清她的位置,但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体味到了身为银血族一员的感觉——绝对的强大和极权,几百万人都做不到的事,你却能做到。伊万杰琳每天都如此,现在轮到我了。我要教教你恐惧的感觉是什么样。
突然,我的后腰上挨了重重一击,疼痛传遍了全身。膝盖痛苦地弯曲着,把我压向了地面。伊万杰琳居高临下地暂时停手,乱蓬蓬的银发掩着狞笑。
“如我所说,”她咆哮着,“不会拖太久。”
我的两条腿本能似的动了起来,向外侧甩着。这一招儿我在干阑镇的后巷里用过几百次了,就连奇隆也挨过一两回。我的脚平蹚扫过她的腿,直接把她从我身上掀翻在地。一秒钟我就反身骑在她身上,也不顾腰背上的剧痛了。灼热的能量在我手中噼啪爆裂,猛击着她的脸,就算指关节很痛我也不住手,真想看看可爱的银色血液啊。
“不会拖太久是不是!”我吼着,死死压着她。
然而,伊万杰琳咧着擦伤的嘴角,硬是要笑。金属擦碰的尖厉声音又出现了,那些已经倒下的蜘蛛又抽动起来,金属的身体残骸重新拼合扭结成了一个有着毁灭性破坏力的怪兽。
怪兽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把我从伊万杰琳身上撞了下来。现在,被压住的是我,仰面看着那令人作呕、挥动扭曲的金属蜘蛛脚。由于恐惧和精疲力竭,电火花也在我手中消失了。这下,连愈疗者也救不了我了。
一条刺刀般的蜘蛛脚削过我的脸,温热的、红色的血流了出来。我听见自己尖叫出声,不是出于疼痛,而是出于挫败。结束了。
这时,一只燃着烈焰的胳膊挥过来,把那金属怪兽打翻,烧成了一堆焦黑的残骸。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拉起来,又拨乱我的头发挡住脸,免得那上面的红色痕迹出卖我。我紧依着梅温,任由他带我离开训练厅。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发抖,但他支撑着我一直往前走。一个愈疗者朝我走过来,卡尔止住了他,没让他看见我的脸。在大门轰然关闭之前,我听见伊万杰琳正大吵大闹,而卡尔一贯平静的声音也提高了音量,狂风暴雨般地冲着她咆哮。
我好不容易才能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摄像机,摄像机能看见。”
“禁卫军是对我母亲宣誓效忠的,他们处理摄像机,不需要我们担心。”梅温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他紧紧地钳住我的胳膊,像生怕我会被拉走似的。他抚着我的脸,用袖子擦掉了上面的血迹。一旦有人看见……
“带我去朱利安那儿。”
“朱利安是个傻瓜。”他低声说。
远处走廊的尽头显出人影,那是两个闲逛的贵族。梅温推着我躲到一条侍从走道里,避开了他们。
“朱利安知道我是谁。”我低声回应着,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的手上加了劲儿,我的也是。“朱利安知道该做什么。”
梅温低头看着我,十分困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到达朱利安的住处时,血已经止住了,但我的大花脸还是很狼狈。
门一敲就开了,朱利安还是老样子。但让我奇怪的是,他冲着梅温皱起了眉头。
“梅温王子。”他生硬,甚至是有些无礼地鞠了一躬。梅温没理他,把我径直推进了朱利安的客厅。
朱利安的房间不大,再加上昏暗的光线和陈腐的空气,就显得更局促了。窗帘是拉下来的,隔绝了午后的阳光,地上堆着拆散的纸页,滑溜溜的。屋子的一角烧着一只壶,插电的金属板看来是代替了炉子。难怪我从没在课堂以外的地方见过他,原来这里足以满足他一切所需。
“怎么了?”他招招手,把我们往一对脏兮兮的椅子上面让,显然没打算好好招待。我坐下了,但梅温仍然站着。
我把乱糟糟的头发撩到一边,露出了那自证身份的闪耀红旗:“伊万杰琳可要得意忘形了。”
朱利安扭过头,不自在地蹭着两只脚,但这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梅温。他们俩瞪着对方,好像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节。最终他还是重新看向我说:“我不是皮肤愈疗者,梅儿,顶多也只能帮你擦洗干净。”
“我告诉过你,”梅温说,“他什么都做不了。”
朱利安抿着嘴唇怒道:“去找莎拉·斯克诺斯。”他的下巴紧绷着,等着梅温动弹。我从来没见过梅温这样愠怒,即便是对卡尔也没有。但现在,他和朱利安之间迸发出来的已远不止愤怒,而是——恨意。他们彻彻底底地憎恨对方。
“请照做,王子殿下。”这头衔从朱利安嘴里说出来听着就像是诅咒。
梅温最终还是让步了,悄悄溜出门去。
“你俩怎么回事?”我指了指朱利安,又指了指门。
“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丢给我一件白色的衣服让我自己擦脸。血迹浸染着纤维,成了暗红色的一团。
“莎拉·斯克诺斯是谁?”
朱利安又一次迟疑起来。“一个皮肤愈疗者,她会照顾你的。”他叹了口气说道,“她是我的朋友,一个小心谨慎的朋友。”
除了我和书之外,朱利安竟然还有别的朋友,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什么都没问。
过了一会儿,梅温溜回了房间,这时我已经勉强把脸擦干净了,就是还有些黏糊糊的,有些肿。明天我得想法子遮住这些擦伤,至于后背怎么样,我都不想知道。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这些肿块都是拜伊万杰琳所赐。
“莎拉不是……”梅温顿了顿,考虑着他要说的话,“她不是我会找的合适人选。”
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门就开了,我猜这个人就是莎拉。她安静地走进屋子,眼皮都不抬一抬。不同于博洛诺斯那种血液愈疗者,她的年纪骄傲地写在了脸上,写在每一道皱纹和凹坑、塌陷的两颊上。她看上去和朱利安年纪差不多,双肩下垂的样子却说明她其实要年长得多。
“你好,斯克诺斯夫人。”我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看来礼法课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
但莎拉没有回答,而是在我的椅子前面双膝跪地,用粗糙的手捧住了我的脸。这触碰冰凉冰凉的,就像晒伤的皮肤冲着水。她的手指摸索着我脸颊上的伤口,出奇地温柔。她很尽责,那几道擦伤渐渐愈合了。我正要提到我的背,她的一只手已经滑向了伤处,有种冰块一样的东西渗了进去,缓解了疼痛。这一切只花了一小会儿,我就好得像第一次到这儿来时一样了。更赞的是,我那些旧有的小伤小痛也都好了。
“谢谢。”我说。但她还是没回答。
“谢谢你,莎拉。”朱利安低声说道。莎拉飞速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灰色的微光。她略微低一下头,像是最轻微的颔首。朱利安伸出手,拂过她的胳膊,帮她站了起来。他俩的样子就像是在跳舞的一对搭档,只不过那音乐没有别人能听见。
梅温的声音打破了静默:“这已经可以了,斯克诺斯。”
莎拉挣脱了朱利安的手,沉默和冷静化为难以掩盖的愤怒,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那样夺门而出,狠狠甩上的门震得那些地图都在玻璃裱框里抖了起来。朱利安的手也颤抖着,仿佛即便莎拉已经离开了也能感受得到自己。
朱利安极力掩饰,但显然并不成功:他曾经爱过她,也许现在仍然爱着。他心神不宁地看着那扇门,好像在等着她回来。
“朱利安?”
“你们离开的时间越长,就会有越多的人开始议论纷纷。”他咕哝着,挥手让我们走。
“同意。”梅温准备拉开门把我推出去。
“你确定没人看见?”我摸了摸脸,现在已经又光滑又干净了。
梅温停下来想了想:“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在这儿,秘密难以长久。”朱利安的声音少见地因为愤怒而颤抖,“你很清楚这一点,殿下。”
“你更应该明白这两者的区别,”梅温咬牙切齿地说,“秘密和谎言。”
我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就被他抓着手腕拉出了屋。没走多远就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遇到麻烦了,亲爱的?”
遍身绫罗的伊拉王后盘问着梅温。奇怪的是,她没带禁卫军,而是独自一人。梅温仍然拉着我,而她的目光逡巡其上。这一回,我没有感觉到她侵入我的思维。现在,她在梅温的脑袋里。
“不是什么我解决不了的事。”梅温更紧地攥着我的手腕,好像我能给他某种支持。
王后挑起眉毛,这番说辞她一个字儿都不信,但也没再发问。我怀疑她根本用不着向任何人发问,因为所有的答案她都知道。
“你最好快一点儿,梅瑞娜小姐,否则午宴就要迟到了。”她终于转向我,目色鬼魅地发出喉音。这会儿换我抓着梅温了。“另外,训练时要多加注意,红色的血清理起来很麻烦。”
“这你早就知道了,”我想起了谢德,“不论你有多想掩盖,我都能看见它沾满了你的双手。”
她睁大了眼睛,惊讶于我的顶撞。我猜不会有人敢这样跟她讲话,而这让我有种征服的快感。不过这快感没持续多久。
突然间我的身体向后猛退,自己摔向走廊的墙壁,发出了响亮的撞击声。她让我手舞足蹈,如同一只被残忍地扯着线的木偶。我的每块骨头都咔咔直响,颈骨也像要裂开似的,脑袋撞得七晕八素时看见了冰冷的蓝色星星。
不,那不是星星,是眼睛。她的眼睛。
“母亲!”梅温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母亲,请住手!”
一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她的气息扑面而来,甜腻得让我无法忍受。
“不准你再那样跟我讲话。”伊拉王后怒不可遏,都忘了要侵入我的思维。她的手攥紧了,我就算想答应也出不了声。
她何不直接杀了我了事呢?我捯着气儿想。既然我是如此累赘,麻烦而棘手,她干吗不杀了我算了?
“够了!”梅温吼着,怒火带着高温席卷了整个走廊。尽管眼前发黑,我还是能看见他以令人吃惊的力量和胆量把王后拉开了。
她的力气一松,让我缓了一口气,顺着墙就瘫了下去。王后震惊不已,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现在,她的目光凝聚在梅温身上——她自己的儿子如今倒戈相向。
“继续完成你的日程,梅儿。”梅温有些激动,看都没看王后一眼。我敢肯定她此刻正在儿子的脑袋里大喊大叫,责备他竟然敢护着我,“快去!”
高温从他的皮肤辐射而出,在四周噼啪作响,一瞬间我想起了卡尔那隐忍的性子。看来,梅温的烈焰也一直隐而不用,而且威力更强,我可不想在边上等着爆炸。
于是我爬着溜开了,离王后能有多远就躲多远,不过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瞪着对方,仿佛摆好了架势准备开打,但那对决是我无法理解的。
我回到房间,侍女们已经等在那儿了,其中一个胳膊上还搭着一条裙子。她给我换上一堆丝绸华服,戴上紫色宝石,其他人则帮我整理头发和化妆。像往常一样,她们一言不发,即便这个上午让我变得疯疯癫癫如惊弓之鸟。
午宴一般是乱糟糟的,女人们一起吃饭,讨论着即将举行的婚礼以及有钱人热衷的其他蠢事,今天却大不相同。我们回到那个能远眺河流的露台,穿着红色制服的侍从在人群中穿梭,而穿军装的人要比以往多得多,活像在跟整个军团共进午餐。
卡尔和梅温也在,两人都佩着亮闪闪的勋章,谈笑风生,国王也正在和战士们握手。这些战士都很年轻,灰色的军装上嵌着银色徽章。我哥哥和其他红血族年轻人入伍时配发的红色制服破破烂烂,和他们相比简直天壤之别。是的,这些银血族是要参战的,但不必真的上阵厮杀。他们都是王公贵族的儿子和女儿,对于他们来说,战场不过是另一个到此一游的地方,不过是训练的一个阶段。可是对我们——对曾经的我来说,那是穷途末路,是死亡判决。
但我还是得履行义务,保持微笑,和他们握手,对他们勇敢的献身表示感谢。每一个字都如此苦涩,以至于我不得不躲开人群,藏到一个半掩着植物的壁龛里去。人声依然鼎沸,仿佛与正午的骄阳争辉,不过在这儿好歹能松一口气,哪怕只有一秒呢。
“一切都还好?”
卡尔站在面前,看起来有些担心,还有些怪异的放松。他喜欢被军人武士环绕,我想他在这儿应该如鱼得水。
虽然我很想就此消失,但还是挺直了背说:“我可不是选美比赛的粉丝。”
他皱起了眉头:“梅儿,他们就要到前线去了。我觉得大家都该得体地为他们送行。”
我没忍住的笑容就像一发炮弹:“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孩上战场就像度假,我人生里的哪一部分让你觉得我该为此劳神?”
“他们是被挑选入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勇气不足。”
“是啊,希望他们能好好享受他们的营房、给养、缓刑令,以及我的哥哥们永远得不到的那些东西。”我十分怀疑这些神气活现的新兵蛋子会有如许渴望。
卡尔看上去很想冲我大声嚷嚷,但他还是把这冲动生生吞回去了。我对他的脾气早有了解,却没想到他竟然能如此约束自己,真让我惊讶。
“这是开赴前线的第一支完整编制的银血军团,”他最终说道,“他们会和红血族一起作战,吃穿用度也都和红血族一样。当他们抵达窒息区时,湖境人不会知道他们是谁。而当炸弹落下,当敌人试图冲击阵线时,他们的战斗力会让敌人措手不及。暗影军团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突然间,我觉得又是冷又是热:“真是独到。”
但卡尔没有扬扬自得,反而有些伤感地说:“是你给了我灵感。”
“啊?”
“当你在选妃大典上从天而降时,没人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我想湖境人遇到类似的事情也是如此。”
我努力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能激发灵感的人,更何况这还是战争策略。卡尔盯着我,仿佛还想多说几句,但终于还是没开口。我们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其他人都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和我们一起训练的那个织风人奥利弗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卡尔的肩膀上。他也穿着军装。他要去打仗了。
“埋伏得如何啊,卡尔?”他咯咯笑着,指了指周围的人,“要是在湖境人那儿,这丛花草可哄不了他们!”
卡尔接住我的目光,脸上泛起一阵不好意思的银光。“我总归会打败湖境人的。”他回答道,眼睛却仍然看着我。
“你也和他们一起去?”
对于一个要启程参战的男孩来说,奥利弗笑得有些太夸张了。他替卡尔回答说:“一起去?卡尔领导我们!这是属于他的军团!要一直开上前线。”
卡尔慢慢地挣开了奥利弗的手,可醉醺醺的织风人没注意到这个,继续喋喋不休:“卡尔将是史上最年轻的将军,是第一个亲身到前线作战的王子。”
也是第一个死在前线的王子,一个阴郁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如是低鸣。我出于本能地向卡尔伸出手,而他也没有把我推开,让我拉住了他的胳膊。现在,他既不像王子,也不像将军,甚至不像一个银血族。他就是那个酒吧里的男孩,想要救我的男孩。
我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什么时候?”
“舞会之后,你们启程前往首都。你南下,”他喃喃说着,“而我北上。”
震惊带着恐惧的寒意一波波向我袭来,就像那时候奇隆告诉我他要入伍时一样。但奇隆是渔人,是小偷,是懂得如何保命、如何在战火中钻空子的人。可卡尔不同,他是战士,如果确有所需,他会慷慨赴死。他会为他的战争血洒疆场。这些为何会令我惊恐,我不知道。我又为何会如此在意,我也说不上来。
“有卡尔在前线,战争最终会结束的。有卡尔在,我们必胜。”奥利弗咧嘴笑得像个傻瓜。他又揽住了卡尔的肩膀,把他带回了人群之中——只留我在原地。
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杯冷饮,我一口就喝干了。
“在这儿歇口气呢,”梅温低声问,“还在想着上午的事?我和禁卫军查问过了,没有人看到你的脸。”
可这已经远远不是我在乎的事了。我看着卡尔和他父亲握手,脸上带着庄重的微笑,像扣上了一张只有我能看穿的面具。
梅温循着我的视线望去,也依着我的思绪说:“他想要这么做,这是他的选择。”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得喜欢这事。”
“我的儿子!将军!”提比利亚国王高呼着,声音压过了宴会宾客的喧闹。他把卡尔拉到身边,一只胳膊搭在儿子的肩膀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他是个国王。卡尔需要取悦父亲,我大概明白了。
当我一无是处只是个小贼的时候,如果老妈那样看着我,我能回报给她什么?现在呢,我又能给她什么?
这是银血族的世界,没有黑白分明,只有灰暗模糊。
当晚,晚饭过后好久了,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本来希望是沃尔什送来另一张泡着纸条的茶,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卡尔。他没穿军装和胸甲,看着就是他本来的样子:才十九岁的一个男孩,不是万劫不复就是丰功伟绩——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我缩进睡衣里,真是万分希望手边有件长袍:“卡尔?你怎么了?”
他耸耸肩,傻乎乎地笑了一下:“今天在角斗场上,伊万杰琳差点儿要了你的命。”
“呃,所以呢?”
“所以我不希望她在舞池里要了你的命。”
“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舞会上也要角斗?”
他笑起来,靠在门框上,两只脚却不迈进来,好像不能那么做——或者不应该那么做。我会成为他弟弟的妻子,而他就要上战场了。
“如果你能得体地跳舞,那当然就不用了。”
我想起来跟他说过我不擅长跳舞,加上博洛诺斯那糟透了的指导就更别提了。但这事卡尔能帮得上什么忙呢?而且他干吗要这么做?
“出人意料吧,我可是个好老师。”他歪着嘴笑了笑,又补充道。当他向我伸出手时,我却发起抖来。
我知道不该那么做。我知道应该关上门,止步。
但他就要上战场了,可能会死。
我颤抖着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任由他把我拉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