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隆和布里飞快地说出那些事先灌输给他们的理由,极力向我解释,这是最好的做法,但那些弱爆了的借口,听来完全不可同情。
他很危险,即使对你来说也是。然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卡尔永远都不会伤害我——即使他有理由那么做。对于卡尔,我没什么好恐惧的。
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们不能相信他。可是在梅温侵占了他的王位遗产,毁了他的声望名誉之后,就算卡尔自己不愿意承认,他所拥有的,也只有我们了。
他有利用价值,他是个将军,是诺尔塔的王子,是这整个王国的头号通缉犯。这番说辞让我心里一慌,深处的忧惧像琴弦一样被拨动了。如果那个血眼男人想把卡尔当作诱饵或人质,和梅温做交换,甚至干脆牺牲他,我拼尽一切也非得阻止他不可,用上我所有的感应,所有的力量——也不知道它们够不够让我赢。
所以我没做什么,就只是附和着他们点点头,缓缓地,假装赞同,假装服从,假装弱小。这是对的。谢德以前就教过我,他曾经目睹潮汐席卷之前的退缩,和此刻没什么两样。卡尔是力量的化身,是烈焰凝成的血肉之躯,别人理应感到害怕,也理应想要击败他。而我是闪电,如果不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他们又会如何对我?
我尚未步入另一座监牢,尚未,但我能感觉到锁孔里的钥匙,虎视眈眈地就要转动锁死。所幸的是,我对这种事已经有了经验。
那个血眼男人和他的士兵们押着卡尔进了机库。他们倒没蠢到捆上他的双手,但是枪一直端着,警戒也丝毫不懈。他们小心翼翼地与卡尔保持着一段距离,唯恐被烈焰烧得尸骨无存。而我只能看着,瞪大双眼,紧闭嘴巴,直到机库的门关上,把我和他两相隔离。
“别对他太苛刻了。”我喃喃说着,钻进了布里的温暖怀抱。即使在寒冷的秋雨之中,他也像个小火炉似的。在北部前线作战的漫长岁月,使他对寒冷和潮湿有了免疫力。我想起了老爸的那句老话:战争从未远离。现在我亲身验证了它,虽然我的战争和他说的全然不同。
布里假装没听见我的话,带着我迅速离开了码头。奇隆紧紧跟在后面,有一两次,他的靴子还踩到了我的脚跟。我克制住想要揍他的冲动,把注意力放在脚下的木头台阶上。这是通向山顶军营的一段路,梯级因为被不计其数的人踩踏而变得破破烂烂。有多少人走过这条路?我想着。这里现在到底有多少人?
我们爬上了山顶,岛礁在面前伸展开来,眼前所见的军事基地,比我预期的要大得多。坐落在山脊上的军营,据我目测至少有十几间,它们被一条狭长的水泥场院分开,两两相对排列着。这些军营很平整,保养得不错,和那些木头台阶、码头什么的完全不同。场院中间相当笔直地漆着一条白线,在暴风雨肆虐的夜里指着方向,但它指向哪里,我完全想不出来。
整座岛屿笼罩着一种静止的气息,仿佛被暴风雨迅速冰冻了似的。等到白昼来临,大雨停歇,黑暗散去的时候,也许我就能看到这基地荣光耀眼的全貌——就能理解这些我正在与之周旋的人了。我正逐渐形成低估其他事物的坏毛病,特别是当事关红血卫队的时候。
像纳尔希一样,塔克岛也远远不止眼前所见。
我冲向那座漆着黑色数字3的营房,即便到了门廊上,暴雨和潜艇带来的寒意仍然浸透了脊骨,浸透了内心深处。但为了老爸老妈,我可不能让他们看出来这些。这种体贴,我已经亏欠他们太多了。他们一定以为我安然无恙,心平气和,卡尔的入狱和那些王宫、角斗场里的痛苦折磨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影响。至于红血卫队,则认为我和他们站在一边——是被解救的、重获“安全”的。
不是吗?难道我不曾对法莱和红血卫队宣誓效忠?
我那么做的时候他们相信了,他们相信我会终结银血族为王、红血族为奴的日子。他们为了我、因为我,牺牲了数不清的士兵,他们是我的同盟,我的同胞,我的战场上的兄弟姐妹——那个血眼男人却令我迟疑。他可不是法莱。法莱可能脾气粗暴、固执武断,但她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是可以讲道理的。而那个血眼男人,我可不指望他的脑袋里能有什么理智。
奇隆一直保持安静,这有点儿奇怪,这样的寂静完全不像我们两个。我们总是习惯用插科打诨、讥讽嘲弄填满空白,或者奇隆就毫无目的地碎碎念。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地待着,真的不是我们的本性,但此刻确实无话可说。奇隆知道他们要对卡尔做什么,而且也持赞同态度,更糟的是,他没有告诉我。我本该感到愤怒,可是寒冷仿佛侵吞了情感,让它黯然迟钝,化作空气里的电流嗡鸣。
布里没注意到我和奇隆的不自在——这本来也不是他会留意的事。我的大哥哥总是高高兴兴的,傻乎乎的,在我十三岁时离开了家。那时候我是个瘦麻秆,东偷西摸根本不是生计所迫,而纯粹是为了找找乐子。而就算我长成了那副德行,他对我也并不苛责。我生命中有五年布里都不在身边,他已经不了解现在的我了。而且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身上的变化翻天覆地,远超之前的任何时刻。陪着我经历那一切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身陷囹圄,另一个戴着血染的王冠。
脑筋清楚的人都会说,他们是我的敌人。但怪异的是,我的敌人恰恰最了解我,我的朋友反而对我一无所知。
营房里面的干爽令人愉悦,天花板上装着电线和灯泡,发出嗡嗡的鸣声。厚实的水泥墙壁把走廊隔得像是迷宫,上面也没有任何记号来指示方向。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铁灰色毫不起眼,有些却透露出了里面有人生活的些微迹象:一些编织起来的沙茅草装饰着门把手,一条坏掉的项链挂在门厅上,等等。这个地方住着的不仅是令人生畏的士兵,还有纳尔希来的避难者,以及其他天知道的什么人。在《加强法案》颁布之后,在那些命令从我自己的双唇中念出来之后,很多红血族和卫队士兵都逃离了诺尔塔。在兵役和刑罚的双重威胁下,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是怎样逃脱追捕,又是怎样来到这里,创造了这里的一切?
我脑海中的疑问清单不停增加,现在又一个问题来了。
虽然心烦意乱,我还是留神地注意着哥哥带我走过的弯弯绕绕。就是这里,一个,两个,三个转弯之后,又碰见了这扇刻着“普雷草原”四个字的门。我有点儿怀疑布里是故意带着我兜圈子,但他没那么机灵。我想我得心怀谢意,因为论耍把戏,谢德不在话下,布里可不行。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是个很好糊弄的大块头。他也是红血卫队的一员,逃离了一支军队,又加入了另一支。从他在码头上待我的方式来看,他已对红血卫队宣过誓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特里米很可能也和他一样。我的大哥二哥就是这样,他们总是热切地追随,很少有自己的主见。只有谢德拥有极佳的判断力,保持头脑清醒,等着看我们这些新血未来的命运究竟如何。
我们面前的门半开着,仿佛在等待什么。不用布里说我就知道,这里住的是我的家人,因为门把手上拴着一块紫色的破布片,边缘磨损,上面针脚笨拙地用线绣着——一道闪电。那既不代表银血族,也不代表红血族,而代表我。这破布片结合了我的面具——提坦诺斯家族的颜色和我的盾牌——我身体里涌动的电流。
我们走近时,门后面响起了轮子的声音,些微暖意扑面而来。不管在哪儿,我都听得出,那是老爸的轮椅发出的声音。
布里没敲门,他知道屋里人人都醒着,在等我。
这里的营房比潜艇里的更多,寝室却仍旧又小又局促。可是这里至少有转身的空间,有留给巴罗一家的足够的铺位,门边甚至还有一小块可以坐坐的地方。远处的墙上,高高地开着一扇窗子,它紧紧关着,免得雨水渗进来,天空看起来亮了一点儿。黎明来了。
是的,就是这样。我想着,沉浸在劈头盖脸仿佛没有穷尽的红色里。围巾、碎布、旗帜、横幅,铺满了所有能铺的地方,挂满了所有能挂的地方。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吉萨曾经为银血族缝制华服,现在尽心尽力为红血卫队缝制旗帜,竭尽所能地用她能找到的所有材料装饰那代表反抗的撕裂的太阳。她绣得并不好看,针脚歪歪扭扭,图案也非常简单,和她曾经绣制的艺术品根本没法儿比。这也是我的错。
她坐在小小的金属桌子旁边,尚未痊愈的手里捏着针,冻结了似的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会儿,她凝视着我,其他人也一样。老爸、老妈、特里米,他们全都盯着我看,却已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孩了。上次他们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能控制自己的能量,深陷窘境,虚弱困惑。而现在,我浑身是伤,遭受痛苦和背叛,但我知道自己是谁了,也知道自己必须去做的事了。
我已经变了,变得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梅儿。”我几乎听不见老妈的声音,她颤动着嘴唇,挤出了我的名字。
那次偷偷溜回干阑镇,当我聚起闪电几乎要毁掉我们的屋子时,是她第一个拥抱了我。此刻也一样。在一个多长都不嫌长的拥抱之后,她把我拉向一把空椅子。
“来坐吧,宝贝,坐吧。”她说着冲我招招手。宝贝。多少年了他们都没这么叫过我,现在我回家了,无论如何都不再是个小孩了,反而被称作“宝贝”,还真是有点儿怪怪的。
她轻飘飘地摩挲着我的新衣服,感受着我神圣的伤痕,仿佛能透过衣料看个清楚似的。“你受伤了,”她嗫嚅着,摇了摇头说,“真不敢相信他们会让你走,在——好吧,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竟然让你走了。”
我暗自庆幸她没提起纳尔希和角斗场,以及更早些的事情。我觉得自己还没办法举重若轻地放下,至少这么短的时间内办不到。
老爸阴沉地冷笑了几声:“只要她乐意,她就能走,没有什么让不让的。”他转过身来,我注意到他的灰白头发比以前更多了,人也更瘦了,陷在那张熟悉的轮椅里,显得小了一圈儿。“她和谢德一个样。”
谢德算是我的同类,谈论他,对我来说更容易些。“你们看见他了?”我一边问,一边让自己在冷冰冰的金属椅子上放松下来——它坐起来挺舒服的。
特里米从他的铺位上坐起来,脑袋都快蹭到天花板了。“我这就去趟医务室,好确定你是不是——”
还好。我的字典里已经没有这个词了。
“是不是还能坚持。”
我只能点头而已。如果我开口,可能会把一切和盘托出:伤痛、寒冷、背叛我的王子和解救我的王子,还有那些我杀死的人。不过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只是我还不能承认自己做了这一切罢了。看着他们对我失望透顶、心怀厌恶、恐惧退避,我今晚实在无法承受这些了。
布里粗枝粗叶地拍拍我的背,就和特里米一起出了屋子。奇隆还是一语不发靠墙站着,好像要陷进墙壁里消失掉似的。
“你饿不饿?”老妈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地忙活起来,她拉开小柜子说,“我们从晚餐份例里存了一些,如果你想吃的话。”
我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摇了摇头。我精疲力竭到除了想要睡一觉,别的什么都没法儿去思考了。
吉萨注意地看着我的动作,眯起了亮晶晶的眼睛,她把那一头浓密的红发——我们血色的红发往后拢了拢,说道:“你该睡觉了。”她的语气坚定自信,让我颇为疑惑,到底谁才是姐姐。“让她睡觉吧。”
“当然,你说的没错。”老妈又把我拉起来,这次是离开椅子,走向一个床位,上面的枕头比其他床位都多。她又忙起来,大张旗鼓地整整那单薄的毯子,仪式化地做好各种就寝前的准备。我仅剩的力气只够跟着她照做,任由她给我掖好被子,仿佛她以前常这么做似的。“来吧,宝贝,睡吧。”
宝贝。
几天以来,这是我最安稳的时刻了。周围都是我最爱的人,想要哭是绝不应该的。为了他们,我忍住了。我面朝里蜷起身子,独自一人,淌着血——在心里面——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尽管头顶的灯亮着,电流低声嗡鸣,我还是没多一会儿就瞌睡起来。这时,奇隆的声音低沉地响了起来。他觉得我已经睡着了,便开口说话。
“盯着她。”这是我坠入睡眠的黑暗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入夜,也不知什么时候,半梦半醒之间,老爸拉起了我的手。他无意叫醒我,就只是这样拉着。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尸骨碗的地下监牢,而他不过是一个梦;那些逃脱、角斗、死刑,都是很快就能醒来的噩梦。但老爸的手温暖、粗糙、熟悉,我动了动手指,握住了它。他如此真实。
“我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他轻声说着,目光投向远方,落在铺位缝隙间透出的如豆灯光之上。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有些异样。那影子,是一个战士,一个很久之前从战争的焦土下活过来的战士。“我知道那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想要说点儿什么,真的想。
我却松开了手,任由他渐渐远去。
第二天,空气里浓浓的咸咸的气息唤醒了我。有人打开了窗子,让凉凉的秋风和明亮的阳光洒进了屋子。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我没睁开眼睛,假装还在从前:这是我的小床,风是从河那边吹来的,我要做的选择就只是要不要去上学。但是这么想并非安慰。过去的生活,虽然容易得多,可就算能回去,我也不想回去。
我有要务在身,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朱利安的名单,好为庞大的工程做些准备。而且,如果我想让卡尔一起做这些事,会有哪些人拒绝我呢?面对那个从梅温的圈套中救下好多人的王子,谁会说“不”?
总觉得会是那个血眼男人,但我没理会这想法。
吉萨懒懒地躺在我对面的铺位上,用她那只没受伤的手拆着一件黑色衣服上的线头。我伸展了一下,起身的时候骨头咔嚓作响,不过她看也没看我一眼。
“早上好啊,宝贝。”她说,脸上的嘲弄都藏不住了。
她抓过枕头捂在脸上想要掩饰。“别胡闹了。”我低声咕哝着,心里却因为她的讥讽而暗自高兴。如果奇隆也能这样该多好,多少还能找回点儿我记忆中那个打鱼男孩的影子。
“人们都在乱糟糟的大厅里,早餐时间还没过。”
“医疗站在哪儿?”我问道,想去看看谢德和法莱。此时此刻,法莱是我在这里最好的同盟了。
“你得吃点儿东西,梅儿,”吉萨干脆地说道,她坐了起来,“真的。”
她眼睛里的关切让我愣了一下。我看起来一定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糟,就连吉萨都这么温和地对待我了。“好吧,那么乱糟糟的大厅在哪儿?”
她站起身,不高兴地呼了口气,把手里的衣服丢在铺位上。“我就知道我得当个保姆。”她嘀咕道。这听起来真是像极了我们气哼哼的老妈。
这一次她躲过了我丢过去的枕头。
营房里仍然像迷宫一样,但我更快地适应了它。至少,我记住了走过的路,还在心里默默地留意着经过的寝室。有些门开着,屋子里不是只有空荡荡的铺位,就是只有几个红血族在忙着什么。这都表明我们的3号营房乃是他们刻意营造出的“历经劫难后的美好家庭”范本。这里的人看上去不像是红血卫队的士兵,要我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连架都没打过。我猜这里还有小孩甚至婴儿,他们都是和家人一起逃离诺尔塔,或是被人带到塔克岛的。有一间挺特别的屋子,里面塞满了又破又旧的玩具,墙壁草草地刷成黄色,好为水泥增添些明亮。门上什么字也没写,但我明白这间屋子是给谁的——孤儿。我立即移开了视线,看哪儿都行,就是不想看这间属于活幽灵的笼舍。
管线沿着天花板铺设,其间传来阵阵缓慢但稳定的电流脉冲。这座岛是靠什么能量在维持延续的,我完全不知道,但这低沉的嗡鸣使我感到安心,也提醒着我,自己究竟是谁。至少,那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东西,不但这里没人办得到,就连银血族的静默者、已经死了的亚尔文也办不到。就在昨天,他还差点儿置我于死地。他用自己的异能压制住我,把我变回了一无是处的红血族女孩,还不如他指甲缝里的泥。在角斗场上时,我没有时间去思前想后,但现在,一股恐惧不安萦绕而来:我所有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我的异能,尽管它把我和别人隔绝开来。而为了这样的能量,我自己的能量,我必须付出代价。
“那是什么感觉?”吉萨问。她循着我的目光看向天花板,盯着那些电线,试图理解我的感受。“电流,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吉萨形容,要是朱利安在就好了。他可以很轻巧地解释这些,高谈阔论地说起那些关于异能的历史,以及它们的来龙去脉。但是梅温昨天说过,我的老师是跑不掉的。而他了解梅温,更不用说知道伊拉的老底,所以很可能难免一死。为了给过我的一切,为了很久以前的过失,为了他是老国王挚爱的女人的哥哥,朱利安在劫难逃。
“权力。”我最终开口说道,一把拽开了通向外面世界的门。海风迎面吹来,拂动着我又脏又乱的头发。“强大。”
我用了银血族的词汇,但事实如此,并无二致。
吉萨可不是能轻易放过我的人,但她此刻沉默了。她明白自己的问题不是我想回答的。
晨光之下,塔克岛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之感。阳光明晃晃地倾泻而下,照得秋天的空气暖洋洋的;营房之外,沙茅草中稀稀拉拉地矗立着树木,跟干阑镇的橡树和松树是没法儿比,但在这里,这样已经够好了。吉萨领着我穿过水泥场院,躲开那些忙碌的人。红血卫兵们的红色肩带上没配对讲机,他们正堆起一个个板条箱,就像我在潜艇里看到的那些一样。我放慢了步子,想偷偷看一眼箱子里都有什么,但一些穿新制服的士兵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的制服是蓝色的,不过不是奥萨诺家族的那种亮蓝色,而是某种更冷、更深的蓝色。这颜色我看着眼熟,但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些人和法莱很像:高挑、苍白,浅金色的头发剪得又短又利落。外来者。他们站在板条箱旁边,手里握着步枪,守卫着这些物资。
不过,他们这是要防备谁?
“别看他们。”吉萨低声说着,抓住了我的袖子。她拽着我,急匆匆地躲开那些蓝制服。其中有一个看着我们,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不能看?他们是什么人?”
她摇摇头,只管拽着我往前走:“别在这儿说。”
我本能地想要停下,想盯着刚才那个人,直到他明白自己看的是谁。但那太愚蠢、太孩子气了,我必须戴好面具,假装成被全世界伤害了的可怜姑娘。所以我任由吉萨拉着我走开了。
“那是上校的人,”一离开耳目所及的范围吉萨就轻声告诉我,“他们都是和上校一起从北方过来的。”
北方。“湖境人?”我吃惊得几乎一口气噎住。但她点点头,神情坚忍。
那么,制服的蓝色就讲得通了:冰冷湖水的颜色。那些人是另一支军队的士兵,为另一个国王作战,但此刻,他们和我们同处一地。为了争夺领土、食物、荣耀,诺尔塔和湖境之地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数个世纪,在烈焰之王与寒冬之王的对抗中,双方的银血族和红血族都卷了进去。不过,黎明就要来了,对所有人来说皆如是。
“上校是湖境人,在阿尔贡的事情发生之后——”吉萨的脸上显露出痛苦,虽然她并不知道我在那整个事件中所经受的折磨。“他就开始‘下手’了,这是特里米说的。”
好像哪里不对劲——它攫住了我的思维,就像吉萨攥紧了我的袖子:“谁是上校,吉萨?”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乱糟糟的大厅”到了。这里像营房一样,也是那种平房公寓,吃早餐的声音乱哄哄地从门背后传来,不过我们没进去。虽然食物的气味让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还是在等着吉萨回答。
“是那个一只眼流血的人,”吉萨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他接管了这里。”
指挥官。在潜艇里时,谢德曾经悄悄提起过这个词,不过那时我没在意。谢德是这个意思吗?警告我要我小心上校?想到他昨晚那样恶毒地对待卡尔,我觉得一定是的。而这样一个人接管了整个塔克岛,接管了岛上的所有人,真是让我不安。
“这么说法莱卸任了?”
吉萨耸耸肩说:“法莱上尉打输了,上校不喜欢失败。”
那么他会恨我。
她走到门前,伸出一只娇小的手。另一只手比我想象中要恢复得好,只是小指和无名指怪异地向里弯曲着。她的手骨伤了,那是很久之前信任她姐姐的代价。
“吉萨,他们把卡尔带到哪儿去了?”我的声音极低,都怀疑她能不能听见。但她的手停住了。
“昨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他们说到了卡尔。奇隆不知道情况,但特里米去看他了,去盯着他。”
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剧痛:“有什么可盯的?”
“特里米说目前就是问些问题,不会伤害他的。”
我的内心深处爆发出冷笑。我能想到很多问题,它们对卡尔造成的伤害,比任何伤口都要重得多。“在哪里?”我又问了一遍,在声音里加了一些冷漠强硬,就像银血族的王妃那样。
“1号营房,”她小声说,“我听他们说是1号。”
吉萨开门的时候,我越过她去看,用目光数着那些面向树木排列的营房。阳光晒脱色的水泥墙上,黑色的数字很是显眼:2、3、4……
我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根本就没有1号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