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双花道。
“有人吗?”贝檀问。
“呃。”这是灵思风。
“我想咱们该让他坐下,再给他弄杯水喝,”双花说,“如果这儿有水的话。”
“这儿好像除了水什么都有。”贝檀道。
房间里放满了架子,而架子上则堆满了一切。没法放在架子上的东西都捆成一团一团的,从阴暗、凉爽的天花板吊下来;装着各种东西的盒子和口袋层层叠叠地摞在地板上。
他们听不到一点儿外头的动静。贝檀看看周围,发现了原因。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双花说。
“有一样东西这儿可没有。”贝檀语气坚定。
“你怎么知道?”
“你看看就知道了。就是少了一样。”
双花转了个圈。刚才门窗所在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塞满盒子的货架;看上去它们好像已经在那儿摆了很长时间。
双花把灵思风放在柜台旁的安乐椅上,满腹狐疑地走到货架前。上头有一盒盒的钉子和发梳,一块块饱经风霜的香皂,还有好多罐已经溶解的浴盐,有人甚至洋洋得意地在上边贴了张可悲的布告,不顾眼前的一切证据,坚称这是件理想的礼物。除了所有这些,房间里还有不少灰尘。
贝檀瞅着对面的架子,哈哈大笑起来。
“来看看这个!”
双花回头一看,她手里拿着个——呃,是个山居小屋,可上边却粘满了海贝壳,还有个坏蛋用焦炭笔在房顶上写下了“一件特别的纪念品”几个字(当然,屋顶可以打开,好让你把香烟放进去,它还能奏点儿音乐)。
“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双花摇摇头,嘴张得大大的。
“你还好吧?”贝檀问。
“我觉得这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他说。
头上传来呼呼声。他们抬头一看。
一个大黑球从漆黑的屋顶上缓缓降下。细小的红光在球面上一明一暗,它转个圈,一只老大的玻璃眼睛盯住了他们。这只眼睛十分恶毒,似乎在强烈地暗示对方,自己注视的是一些特别讨厌的东西。
“你好?”双花说。
一个头出现在柜台边缘。它看上去相当生气。
“我希望你们准备为那个付钱。”语气非常恶劣,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它已经料到灵思风会说“是”,可它绝不会相信他。
“这个?”贝檀问,“就算你再贴上一堆红宝石我也不会买这玩意儿——”
“我买。多少钱?”双花急切地说。他把手伸进衣兜,接着整张脸都耷拉了下来。
“我身上没钱,”他说,“钱在我的箱子里,不过我——”
只听“哼”的一声,那颗头从柜台后边消失了,转眼间又重新出现在一堆牙刷之后。
头的主人是个身材非常袖珍的男人,一块绿色的围裙几乎遮住了整个身体。他看上去可不怎么高兴。
“没钱?”他说,“你跑到我店里——”
“我们没想这么干,”双花赶紧说,“我们没注意到它在那儿。”
“它本来就没在那儿,”贝檀坚定地说,“这是个魔法商店,不是吗?”
小个子店主迟疑了一下。
“是的,”他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有点儿。”
“有点儿?”贝檀说,“有一点儿魔法?”
“呃,很有一点儿,”他一面退后一面让步,“好吧。”在贝檀持续的怒视下,他终于败下阵来,“它是个魔法商店。我有什么办法。那该死的门是不是自己跑出去,然后又消失了?”
“没错。还有,我们不喜欢天花板上那东西。”
他抬头一看,皱起了眉头,接着消失在一扇半藏在货物中的门里。好一阵叮当声和呼呼声之后,黑球回到了阴影中。它的位置依次被以下东西占据:一捆草药、一个移动广告(宣传的是某种双花从没听说过的东西,不过看起来好像是睡前喝的饮料)、一套盔甲和一个填充鳄鱼,其表情栩栩如生,显得惊诧莫名、痛苦万分。
店主回到屋里。
“好点儿没?”他问。
“有些进步。”双花疑虑重重地说,“我最喜欢的是草药。”
就在这时,灵思风开始呻吟。他快醒了。
关于“流浪商店”(或者说“到处跑的小铺子”)这种现象,大致有三种解释。
第一种假定许多千年之前,多重宇宙里进化出了一个种族,其仅有的天赋就是贱买贵卖。很快他们就控制了一个庞大的银河帝国(他们自己喜欢叫它“大帝国”,重音放在“大”上),那些比较有办法的成员想办法为自己的商店装上了独一无二的推进装置,使其得以突破空间那黑暗的围墙,开辟巨大的新市场。帝国所在的宇宙后来毁于热寂,帝国的主人们也随之烟消云散,可即使在最后一次火灾受损物品拍卖结束后,流浪的星际商店还在勤勤恳恳地继续工作,像三卷本小说里的书虫般一路穿越时空。
第二种解释认为它们是命运之神的杰作,这位富有同情心的神灵命它们在恰当的时间为人提供恰当的物品。
第三种认为这不过是为了绕过各种“星期日休息法案”而想出来的好点子。
这些理论千差万别,却又都有两个共同点。首先,它们为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提供了一种解释;其次,它们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错了。
灵思风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那个填充的爬行动物。当你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时,看到这玩意儿绝对算不上最好的选择……
魔法!这么说魔法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子的!难怪巫师对性没什么兴趣!
当然,灵思风知道高潮是怎么一回事,他有过几次这种经历,有时甚至是在有伴儿的情况下,可他所经历的任何过程都无法同那紧细、火热的一刻相提并论:体内的每根神经里都流淌着蓝白色的火焰,指尖喷出纯粹的魔法;它充满你的身体,将你高高抬起,自然元素的力量形成起伏的波浪,你开始乘风破浪而行。难怪巫师们会为了力量争得头破血流……
他的思绪就这么一路飘荡着。然而,施魔法的不是他灵思风,而是他脑袋里的咒语。这一刻,灵思风真心实意地恨起那句咒语来。要不是它吓跑了自己要学的其他咒语,他肯定能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一个合格的巫师,不是吗?
在灵思风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一只反抗的小爬虫亮出了獠牙。
好,他想,我一逮到机会就让你滚回八开书里去。
他坐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灵思风抱住脑袋,免得它炸开。
“一个商店。”双花悲伤地说。
“希望这儿有小刀卖,因为我觉得很想把头砍下来。”灵思风说着抬起头,对面两人脸上的表情让他清醒了些。
“开个玩笑而已,”他说,“至少大部分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间店里?”
“因为我们出不去。”贝檀说。
“门消失了。”双花好心地补充道。
灵思风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哦,”他说,“是间那种店?”
“好吧,”店主暴躁地说,“没错,它是魔法商店,是的,它会各处跑,不,我不会告诉你原因——”
“我能喝杯水吗,拜托?”灵思风说。
店主似乎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
“先是没钱,然后他们又想要杯水。”他厉声道,“我真是受够——”
贝檀“哼”了一声,大步朝这个小个子走去;他试着退开,可惜太晚了。
她抓起围裙的带子,把对方提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尽管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可突然之间,她似乎化作了所有逮住男人小辫子的女人的象征。“时间就是金钱。”她嘶嘶地说,“我给你三十秒钟去为他弄杯水来。我觉得这笔买卖挺划算,你说呢?”
“我说,”双花低声道,“她发起飙来可真吓人,对吧?”
“嗯。”灵思风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好的,好的。”店主显然给吓蔫了。
“之后你就可以让我们出去了。”贝檀添上一句。
“我求之不得,反正今天我也没准备做生意,我本来只打算停几秒钟确定方位,结果你们就趁机闯了进来!”
他牢骚满腹地去珠子门帘另一边取回一杯水。
“杯子我专门洗过了。”他不敢看贝檀的眼睛。
灵思风瞥了眼杯里的水。在倒进杯子之前,水大概还算干净,可现在要是把它喝下去,无异于对上千种无辜的细菌进行种族大屠杀。
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下。
“现在我要去好好洗洗!”贝檀宣布道。说完,她大步走进了门帘。
店主恍恍惚惚地挥着一只手,满眼哀求地看了看灵思风和双花。
“她人不坏。”双花说,“她就要跟我们的一个朋友结婚了。”
“他知道吗?”
“星际商店的买卖不怎么样?”灵思风尽量显出有同情心的样子。
小个子男人一阵哆嗦。“简直难以置信。”他说,“我是说,你早就学会不要抱太大希望,这儿卖点儿、那儿卖点儿,讨生活嘛,懂我意思吗?可现在这些人啊,就是那些脸上画星星的,唉,我连门都来不及打开,他们就威胁要烧掉我的店。说它太魔法了!于是我说,当然是魔法了,还能是啥?”
“这种人多吗?”灵思风问。
“遍布整个碟形世界,伙计。别问我为什么。”
“他们相信一颗星星会撞上碟形世界。”灵思风道。
“会吗?”
“很多人都这么想。”
“真可惜,过去这儿生意还挺不错。说什么太魔法!我倒想听听,难道魔法招他们惹他们了?”
“你准备怎么办?”双花问。
“喔,去另一个宇宙呗,宇宙可多着呢。”店主快活地说,“谢谢你们告诉我星星的事儿。要我搭你们一程吗?”
咒语暗示地踢了灵思风一脚。
“呃,不用了。”他说,“我想或许我们该留下。见证整个进程,你知道。”
“这么说你一点儿不担心星星什么的?”
“这颗星星是生命,不是死亡。”灵思风道。
“这话怎么说?”
“什么话怎么说?”
“你又这么干了!”双花指着灵思风,开始发难,“你说了话,然后又不记得自己说过。”
“我只是说我们最好留下。”
“你说这颗星星是生命,不是死亡。”双花道,“你的声音变得远远的,还干瘪瘪的。不是吗?”他向店主求证道。
“没错,”小个子说,“我觉得他还有点儿斗鸡眼。”
“这么说是那句咒语,”灵思风道,“它想控制我。它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我觉得它想回安科–莫波克去。我自己也想回去。”最后句带着些挑衅的味道,“你能带我们上那儿吗?”
“就是安科河上的那座大城市?乱七八糟的,一股子臭水沟味儿?”
“它有着悠久而光荣的历史。”灵思风的声音硬邦邦的,显然,店主他对故乡的批评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可不是这么对我形容的。”双花道,“你告诉我说哪儿也找不到它那样的,刚一开头就已经腐朽了。”
灵思风一脸难堪:“没错,可是,嗯,那是我的家,你不明白吗?”
“不,”店主说,“不明白。我总说所谓家就是你挂帽子的地方。”
“呃,不对。”双花永远那么急于传道授业解惑,“你挂帽子的地方叫帽架。家是——”
就在这时,贝檀走了进来。店主慌慌张张地说:“我这就去张罗送你们上路。”然后一溜烟地从她身边跑开了。
双花跟了上去。
门帘另一边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小床、一个挺邋遢的炉子和一张三只腿的小桌。店主捣鼓捣鼓桌子,一阵噪音响起——就好像瓶塞不情不愿地脱离瓶口的声音——接着一面墙就化作了宇宙,群星呼啸着闪过。
“别害怕。”店主说。
“我不怕。”双花的眼睛闪闪发光。
“噢,”店主稍稍有些不高兴,“总之这不过是商店生成的图像,不是真的。”
“你能去任何地方?”
“哦,不。”店主大吃一惊,“店里内置了各式各样的自动防故障装置。再说,去那些没有足够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地方又有什么用呢?而且你总还得找堵合适的墙嘛。啊,找到了,这就是你们的宇宙。我一直觉得它挺可爱。像个宇宙小乖乖……”
这里是空间的黑暗,不可尽数的繁星有如钻石的尘埃般熠熠生辉,或者按某些人的说法,犹如很远之外一团团爆炸的氢气。没办法,有的人就是喜欢瞎掰。
一片阴影开始遮蔽远处的闪光,它比空间本身更加黑暗。
从这儿看它似乎还要大得多,因为空间其实并不大,它不过是让其他东西大起来的地方而已。行星倒是很大,可行星本来就该很大,拥有正确的尺寸也算不上什么特别聪明。
然而这个像上帝的足球一样遮天蔽日的东西并不是一颗行星。
它是只海龟,从坑坑洼洼的头到甲壳下的尾巴总共一万英里。
大阿图因堪称庞大。
龟鳍一起一落,发出沉闷的声响,将空间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碟形世界像艘皇家游艇般滑过天空。但此时此刻,大阿图因离开自由自在的太空深处,他必须奋力对抗恒星投下的阴影所产生的痛苦难耐的压力。越接近光线的边缘,魔法越衰弱。这样的日子再持续一段时间,碟形世界的魔法就会被彻底褫夺,成为无味的现实世界。
大阿图因对此一清二楚,他记得自己曾经历过这一切,在许多许多个千年之前。
宇宙大龟的眼睛在矮星的火光下闪耀,但它并没有聚焦在那颗星星上,而是望着它附近的一小片空间……
“是啊是啊,但我们究竟在哪儿?”双花问。店主趴在桌上,耸了耸肩作为回答。
“我想我们不在任何地方。”他说,“我相信我们正处于余切态非连续空间中。一般说来,商店知道自己在干吗。”
“你是说你不知道?”
“我偶尔也能发现点儿蛛丝马迹。”店主擤了擤鼻子,“有时我会降落在一个能理解这种事情的地方。”一双悲伤的小眼睛转向双花,“你长得挺和善,先生。我不介意跟你说说。”
“跟我说什么?”
“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你知道,我是说照料这爿店。永远没法安定下来,不停地走啊走,从来不关门。”
“那你为什么不停下?”
“啊,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看,先生——我办不到。我受到了诅咒,是的。可怕极了。”他又擤擤鼻子。
“被诅咒来开间店?”
“直到永远,先生,永远。而且永不歇业!上百年!有个男巫,你知道,我干了件很不好的事情。”
“在这间商店里?”
“哦,是的。我记不清他要买什么了,可在他跟我说要那东西的时候,我——我冲他发出那种吸气的声音,你知道,就像是倒着吹口哨那种。”他演示了一遍。
双花的脸沉了下来,不过他内心很善良,时刻准备着原谅别人。
“原来如此,”他缓缓地说,“可就算这样——”
“还没完呢!”
“喔?”
“我告诉他没人买那玩意儿!”
“在发出那种声音之后?”
“嗯。我大概还咯咯地笑了。”
“哦,天啊。你总没叫他乡巴佬吧?”
“我——我也许叫过。”
“唔。”
“还有呢。”
“不会吧?”
“没错,我说我可以去定,他可以第二天再来。”
“听上去还不坏嘛。”要知道,双花大概是整个多重宇宙里独一无二的优秀顾客,他会让商店帮他定东西,同时完全不介意付给商店大把的钱作为弥补——毕竟他那点儿东西通常总会在店里存放几个钟头,给人家带来不便嘛。
“那天是提前关门的日子。”店主人说。
“哦。”
“没错,听到他转动门把手,我赶紧在门上挂了块牌子,你知道,上头写着停止营业,连巫师的香烟也不卖,总之我听到他‘砰’地摔上门,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了?”
“对,就像这样。呵呵呵呵哈哈哈。”
双花摇摇头:“恐怕不太明智。”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总说,别拿巫师的事儿开玩笑……反正我听他吼了些什么永远不能再关门之类的话,还有好多我听不懂的词儿,然后这间店——这间店——它就活过来了。”
“从那时起你就这么流浪了?”
“嗯。我猜有一天我或许能找到那个男巫,那时没准儿他要的东西正好有货。在那之前我必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这样做太可怕了。”双花说。
店主用围裙擦擦鼻子:“谢谢你。”
“就算你做错了,他也不该这么诅咒你。”双花补充道。
“哦,是的,唉。”店主扯扯围裙,试图勇敢地稍稍振作起来,“瞧我,光说这些可不能把你们带到安科–莫波克,嗯?”
“还真巧,”双花说,“我的行李箱也是在这样的商店里买的。另一间,我是说。”
“哦没错,我们有好几个呢。”店主回到桌前,“我听说那男巫是个很暴躁的人。”
“在字宙中无尽地徘徊。”双花若有所思。
“是啊。不过说起来,对税收倒还有些好处。”
“税收?”
“对,就是——”店主人迟疑半晌,紧紧地皱起眉头,“我还真有点儿记不清,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税收是、税收是——”
“别做声——它正在思考。”克恩道。
兰克颚抬起头来,一脸厌倦。坐在这块儿阴凉里其实还挺不错,他刚刚想通了一件事,为了逃离满城发狂的疯子,他似乎让一个疯子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矮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并在余生里为此懊悔。
他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能有这个机会。
“噢,是的,它绝对是在思考。”兰克颚苦涩地说,“谁都看得出来。”
“我想它找到他们了。”
“哦,好极了。”
“抓住它。”
“你疯了?”兰克颚问。
“我知道该怎么办,相信我。再说,难道你更愿意跟这些拜星星的待在一起?没准儿他们也正想找你谈谈呢。”
克恩轻手轻脚地靠近行李箱,然后猛地跨了上去。箱子没有任何反应。
“快点儿,”他说,“我想它要行动了。”
兰克颚耸耸肩,小心地爬到克恩身后。
“噢?”他说,“现在它准备怎么行——”
安科–莫波克!
城市中的珍珠!
当然,这一描述并不完全准确——它并不是又圆又亮的——但即使是最憎恶安科–莫波克的人也会承认,假如你一定要把它与什么东西相比,那么一片由垂死软体动物的分泌物包裹的渣子倒也挺合适。
世上有更大的城,更富的城,当然肯定还有更好的城。可走遍整个多重宇宙,你再也找不到哪个城市能媲美安科–莫波克的气味。
众所周知,大长老们了解整个多重宇宙中的每一样东西,他们知道加尔各答、!星尔克——!和当特康·玛斯波特的气味,然而比起安科–莫波克气味的荣光来,这些悦鼻篇章的杰出代表最多只能算是几首打油诗而已。
你可以夸夸其谈什么北美野韭,什么大蒜,什么法国,随你怎么说都行,可假如你没闻过安科–莫波克在大热天里的味道,那你可以说是什么也没闻过。
市民们都以此为荣。在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大家就会把椅子抬到室外尽情享受。他们鼓起脸颊,拍着胸脯,兴高采烈地评说每一种细微的差别。他们甚至为这味道立了一座雕像,来纪念一次辉煌的胜利:敌国的军队曾经试图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实施偷袭,他们成功地爬上了墙头,然而就在此时,惊恐万状的士兵发现自己的鼻塞竟然失效了。在海外生活了多年的富商常派人回故乡采购,用特制的瓶塞密封这气味,每每一闻,总能让他们热泪盈眶。
它就有这种效果。
而假如你想描述安科–莫波克的气味对一只外地来的鼻子有什么作用,唯一真正可行的方法只有一种,而且还是一种比喻类推的手法。
拿块格子呢。在上头撒满五颜六色的纸屑。用闪光灯把它照亮。
现在拿只变色龙。
把变色龙放在格子呢上。
仔细观察。
懂了吗?
这就足以解释当商店终于现身安科–莫波克时,为什么灵思风一下坐得笔直说“我们到了”,为什么贝檀的脸色会变得煞白,而根本没有嗅觉的双花则说:“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刚刚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在真实的空间撞进了不同城市的好多墙里。按照店主的说法,这是因为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动荡不安,把什么都搅得一团糟。
各处的市民几乎全跑光了,城市落在了那些四处徘徊的暴徒手中,这些疯子的爱好就是检查别人的左耳朵。
当他们从又一伙乌合之众身边逃开时,双花曾不解地问:“这些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在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心中都有个疯子,拼命地想要破茧而出。”店主说,“我向来持这种观点,真要发起疯来,谁也比不上一个心智完全正常的人速度快。”
“这可说不通。”贝檀道,“或者它说得通,但我不喜欢……”
那颗星星已经比太阳还大了。今天不会再有夜晚。另一端的地平线上,碟形世界自己的小太阳正竭尽全力想要照常谢幕,但这些红光的效果实在惊人,安科–莫波克从来算不上特别美,此刻竟更像是一幅油画,作者是个狂暴的艺术家,创作时间是在这家伙擦鞋擦到无名火起之后。
但这是家。灵思风上上下下地瞅着空旷的街道,心情近乎快乐。
在他心底,咒语正在使劲闹腾,但灵思风毫不理会。或许随着星星的接近,魔法真的减弱了,或许是他已经同咒语待了太久,从而产生了某种精神免疫力,反正他发现自己能够抵抗它。
“我们正在码头。”他宣布,“啊,来闻闻海的味道!”
“噢,”贝檀倚在一堵墙上,“没错。”
“这才叫新鲜空气,没错。”灵思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有特色的空气,绝对是的。”
双花转向店主。
“嗯,希望你能找到那个男巫。”他说,“抱歉我们什么也没买,可你知道,我的钱都在行李箱里。”
店主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
“一件小礼物。”他说,“你会需要它的。”
他转身冲回店里,门铃叮咚一声,牌子上的字变成“欢迎再次光临,明日供应免费彻牌水蛭”。门帘碰在门上,发出凄凉的声响,然后商店渐渐消失在砖墙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双花依然有些难以置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墙壁。
“包里是什么?”灵思风问。
这是个厚厚的棕色纸包,用两根绳子提着。
“要是它也能长出腿来,那我可不想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贝檀说。
双花往里头一瞅,伸手拿出袋子里的东西。
“就这个?”灵思风道,“一个贴着贝壳的小屋子?”
“它很有用,”双花奋起反击,“你可以把香烟放在里边。”
“而你需要的正是香烟,对吧?”灵思风道。
“我宁愿要一瓶真正防晒的防晒油。”贝檀说。
“行了,走吧。”灵思风带头往前走。其他人跟了上去。
双花感到有必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他称之为“一点点得体的闲聊”,好让贝檀忘记自己的烦恼,振作精神。
“别担心,”他说,“克恩没准儿还活着,希望总是有的。”
“哦,我猜他应该活着没错。”她踩鹅卵石的姿态就好像要把个人的委屈全都释放到它们每一个身上,“干他那行的,要动不动就死翘翘也活不到八十七岁。可问题是,他不在这儿。”
“我的行李箱也不在,”双花说,“当然这不是一回事。”
“你想星星会撞上碟形世界吗?”
“不会。”双花满怀信心地说。
“为什么?”
“因为灵思风觉得不会。”
贝檀惊异地望着他。
“你看,”观光客继续说道,“你知道海藻的用法吗?”
贝檀生在旋风平原,只在故事里听过“海”这个字,而且早就确定自己不喜欢那玩意儿,所以现在她一脸茫然。
“把它吃掉?”
“不是,你要做的是,嗯,你把它倒挂在门上,它就会告诉你会不会下雨。”
贝檀学到的另一课就是,想理解双花的话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还有,大家只能跟着他的话跑,并且祈祷自己能趁它转弯的时候逮住它。
“哦。”她说。
“你瞧,灵思风就是那样的。”
“像海藻一样?”
“对。如果真有什么事值得害怕,他肯定会成天担惊受怕的,但现在他没有。据我观察,这颗星星几乎是他唯一不怕的东西。如果他一点不担心,那么相信我,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会下雨?”贝檀问。
“呃,从这个隐喻的角度讲,不会。”
“哦。”贝檀决定不问他“隐喻”是啥意思,她唯恐那是跟海藻有关的什么东西。
灵思风转过身来。
“快啊,”他说,“已经不远了。”
“去哪儿?”双花问。
“当然是幽冥大学啦。”
“这样做明智吗?”
“很可能正相反,可我还是要去——”灵思风突然满脸痛苦,他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呻吟起来。
“咒语在捣乱?”
“呀唔。”
“试试哼哼。”
灵思风的面孔扭曲着。“我要甩掉这东西,”他已经痛得口齿不清了,“它必须回书里去,那才是它该待的地方。这是我的脑袋!”
“不过——”双花的话没能说出口。他们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吟唱和纷乱的脚步声。
“依你看是拜星星的人吗?”贝檀问。
正是他们。走在最前排的几个人刚转过一个弯,出现在一百码之外,他们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白色横幅,上头画着颗八角星。
“不止是拜星星的,”双花道,“什么人都有!”
他们被卷入了行进中的人群。前一秒钟三人还站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转眼间他们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与滔天的人潮共同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