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提到过,曾有位王公竭力往碟形世界的报道里注入了一点儿诚实,从此诗人和说书的人再也不许胡诌些什么“小溪与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假如他们想形容一张脸“能发动千军万马开战”,那就必须先出具关于其面积的有效证明。
因此,出于对这项传统的尊重,我们不会说灵思风和双花像冰蓝色的正弦曲线一般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或者说什么只听到有如巨兽獠牙相碰的轰响,再或者说他们的过往在眼前一闪而过(反正灵思风的过往已经不知闪现过多少回了,他对哪段情节比较无聊都一清二楚,还能趁机打打瞌睡),又或者说宇宙像一大团果冻似的朝他们压了下来。
我们采取的说法是绝对经过试验证明的。当时的噪音就像是一把木头尺子被一根升C调的音叉——用降B调的大概也可以——使劲敲了一下,紧接着又出现了一阵完全的静止。
这是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动弹,而四周也完全是一片漆黑。
灵思风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
然后他看见了身前那些熟悉的痕迹。
他又掉进了八开书里头。不知道如果有人打开书会怎么样?他和双花看起来会不会像块调色板?
他想了想,大概不会。“八开书”同被锁在幽冥大学地窖里的那本书并不是一回事,那本书不过是真正的、多维的八开书的三维表现形式,而——
等等,他想。我可不会这么思考问题,谁在替我思考?
“灵思风。”声音好像废旧纸张的沙沙声。
“谁?在叫我吗?”
“当然是你,蠢驴。”
在灵思风那颗早已被压扁踏平的自尊心里,一丁点儿叛逆的火花再次放射出光芒。
“你们想没想起来宇宙是怎么发端的?”他恶毒地说,“是清喉咙,嗯?又或者是吸口气,还是挠挠头拼命想、呼之欲出可就是说不出来?”
另一个像易燃品一样干燥的声音嘶嘶地说:“你最好别忘了自己在哪儿。”按理说,要想在一个完全没有齿擦音的句子里嘶嘶地说话是绝不可能的,但那个声音做得倒挺不错。
“别忘了我自己在哪儿?别忘了我自己在哪儿?”灵思风大声嚷嚷道,“我当然没忘了自己在哪儿,我在一本该死的书里,跟一堆看不见的声音谈天说地,不然你们以为我干吗大喊大叫的?”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又带你来这儿。”一个声音在他耳朵边说道。
“不。”
“不?”
“他说什么?”另一个缺乏实体的声音问。
“他说不。”
“他真的说了不?”
“对。”
“喔。”
“为什么?”
“这种事老发生在我身上,从没停过。”灵思风说,“一开始,我正从世界边缘往下掉,然后我就到了一本书里;然后我又上了一块会飞的石头,然后我又看着死神学玩儿堰塘还是大坝什么的,我干吗还要东想西想的?”
“呃,我们觉得你可能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想让任何人把我们念出来。”第一个声音显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
灵思风稍一迟疑。这个想法的确出现过,只是它当时跑得很快,还不住四下张望,生怕被谁干掉。
“人家干吗要念你们?”
“为了那颗星星,”咒语说,“那颗红色的星星。巫师们正在找你;然后他们就可以念出八大咒语来改变未来。他们以为碟形世界会撞上那颗星星。”
灵思风想了想,“会吗?”
“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不过——那是什么东西?”
灵思风往下一看,行李箱从黑暗中蹭了出来,盖子上还插着镰刀那长长的银刀刃。
“不过是行李箱而已。”他说。
“可我们并没有召唤它!”
“谁也没召唤过它。”灵思风说,“它自己想来就来,别管它。”
“喔。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那颗红色的星星什么的。”
“没错。这很重要,你必须——”
“喂!喂!有人吗?”
声音又小又细,是从双花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里传出来的。
画画的小妖精打开门,斜眼瞅着灵思风。
“这是哪儿,老兄?”
“我也不清楚。”
“咱们还是死人?”
“也许。”
“哦。让我们祈祷能去个没这么多黑色的地方吧,因为黑色已经用光了。”说完,他“砰”地摔上了门。
灵思风仿佛看见双花一边向众人分发自己拍的画片,一边说,“这是我在被无数魔鬼折磨”,“这是我和我们在阴间那个冻死人的斜坡上遇到的那对搞笑的夫妇”,诸如此类的话。灵思风并不确定一个人真正死掉以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官方在这个问题上的答案比较含糊。曾经有一个水手从世界边缘方向来,他坚称自己到过一个到处是冰冻果子露和尤物的天堂。灵思风也不知道“尤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据他推测,应该是一种甘草根做的小吸管,用来吸果子露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他一碰果子露就打喷嚏。
“要是没人再来打扰,”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坚定地说,“也许我们可以继续了。事情非常重要,绝不能让巫师们从你这儿得到咒语。假如八大咒语念得太早,一定会发生许多可怕的事。”
“我只希望其他人别来烦我。”灵思风说。
“很好,很好。你一打开八开书,我们就知道你值得信赖。”
灵思风一愣。“等一下,”他说,“你们希望我东躲西藏,不让巫师们聚拢所有的咒语?”
“正是。”
“这就是一句咒语跑进我脑袋里的原因?”
“完全正确。”
“你们彻底毁了我的生活,你们知道吗?”灵思风不禁怒火中烧,“要不是你们把我当成本移动咒语书,我没准儿真能成为巫师。结果我什么咒语也记不住,就因为它们不敢跟你们中的一个待在一起!”
“我们很抱歉。”
“我只想回家!我只想回到——”灵思风的眼睛湿润了,“回到脚下有鹅卵石的地方,那儿的啤酒还算能喝,晚上你能弄到一片不错的煎鱼,说不定还有两大块腌黄瓜,甚至一个鳗鱼派和一碟田螺,夜里也总能找到个温暖的马厩当床,早上起来的时候你还待在昨晚睡着的地方没动窝,而且也没这么多大起大落。我是说,我倒不在乎魔法,我大概根本就不是,你知道,做巫师的材料,我只想回家!——”
“可你必须——”其中一句咒语试着跟他讲讲道理。
太迟了。乡愁就像潜意识里的一块小弹簧,它能卷起一只大马哈鱼,驱使它穿越三千英里陌生的水域,或者让无数的旅鼠欢蹦乱跳地奔向祖先的家园,即使由于大陆漂移的一点点改变,这个家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乡愁像深夜那顿不好消化的龙虾大餐一样,在灵思风体内越涨越高,然后顺着蓝色的细线流向另一头的身体,后者下定了决心,使劲一拽……
八开书里又只剩下咒语们。
当然,还有箱子。
他们看着它,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同碟形世界本身一样古老的意识。
然后他们说:“你也可以滚了。”
“——糟糕。”
灵思风知道这是自己在说话,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有一小会儿,巫师只能透过自己的眼睛往外看,不是像正常人那样,而是像个间谍似的,透过纸上戳出的小洞窥视对面的景象。然后他回来了。
“你没事吧,灵思风?”克恩说,“你看起来半死不活的。”
“是有些苍白,”贝檀表示同意,“就像有人踩了你的坟头似的。”
“呃,是吗?没准儿就是我自己踩的。”他抬起手来,数了数自己的手指头。数目似乎没问题。
“唔,刚才我动过吗?”他问。
“你一直看着火堆,活像见了鬼。”贝檀回答道。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呻吟。双花坐起来,两手抱住脑袋。
他的眼睛聚焦在他们身上,嘴唇无声地嚅动着。
“真是个奇怪的……梦。”他说,“这是哪儿?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唔,”克恩说,“有人说宇宙的造物主拿起一把泥土然后——”
“不,我是指这儿。”双花道,“是你吗,灵思风?”
“是的,”虽然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么,但灵思风决定没必要深究。
“那儿有……一面钟……还有那些人……”双花晃了晃脑袋,“为什么到处都是一股子马的味道?”
“你病了,”灵思风说,“是幻觉。”
“哦……我想是的。”双花低头看了看胸前,“可如果我病了,我干吗把——”话还没说完,灵思风早已一跃而起。
“抱歉,这儿太挤了,我得吸口新鲜空气。”他取下双花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一头往外冲去。
“他进来的时候我没看见那玩意儿呀。”贝檀道。克恩耸了耸肩。
他刚跑开几码远,画画儿匣子的齿轮就嘀嗒转动起来。盒子慢条斯理地吐出了妖精画下的最后一张画片。
灵思风一把抓住它。
上头的东西即使在大白天也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而此时此刻,不仅星辰放射出冰冷的光芒,那颗邪恶的新星还为星光嵌上了一丝红色,画片看上去更糟了。
“不,”灵思风轻声道,“不,不是那样的,那儿有座房子,还有个女孩,还有……”
“你看到的是一回事,我画的是我看到的东西。”妖精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我看到的才是真实的。我就是为这个生的。我只会看见真相。”
一个黑色的阴影“嘎吱嘎吱”地碾过雪地,朝灵思风跑来。是箱子。灵思风一贯讨厌它、从来都不信任它,可现在却突然觉得它简直就是自己一辈子遇上过的最正常的东西。
“这么说你也逃出来了。”灵思风说。行李箱啪嗒啪嗒盖子。
“好吧,不过你看见了什么?”灵思风问,“你回头了吗?”
箱子一言不发。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就像两个逃离屠戮的战士,停下来喘口气,找回自己的理智。
然后灵思风说:“来吧,里头生着火呢。”他伸手去拍箱盖。行李箱恼火地一扑腾盖子,差点儿没夹住灵思风的手指头。生活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第二天异常寒冷,空气明亮而清澈。大地一片雪白,天空好像是粘在这块白布上的蓝色顶棚,整个效果就像牙膏广告一样清新明快,只可惜地平线上那个粉红色的小点破坏了构图。
“现在白天也能看见了。”克恩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冷冷地瞪着灵思风,巫师被看得面红耳赤。
“干吗都看着我?”他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也许是彗星之类的。”
“我们会被烧焦吗?”贝檀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被彗星击中过。”
他们都骑在马上,成一列纵队踏雪而行。马民似乎对克恩推崇备至,不但送了他几匹马,还为众人指点通往斯摩尔河的路——只需朝世界边缘方向前进一百英里就成。据克恩说,灵思风和双花可以在那儿坐船回环海。因为自己的冻疮,他决定与他们结伴而行。
贝檀立刻宣布自己也要同去,因为克恩说不定需要人帮他揉揉什么地方。
灵思风隐约察觉到了几点情感方面的火花。而且,克恩居然花了些工夫,试着打理胡子。
“我觉得她挺中意你的。”他说。克恩叹了口气。
“假如我年轻二十岁。”他的声音里充满渴望。
“然后呢?”
“我就是六十七岁。”
“这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唔——怎么说呢?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我在全世界书写我的名字,那时,嗯,我的确爱那种火一般热烈的红化女人。”
“啊。”
“然后我老了些,开始偏爱那种金化、眼里闪着世界的光辉的女人。”
“哦?是吗?”
“可是当我更老些的时候,我开始认识到深色皮护、性情暴躁的女人的妙处。”
他停了下来。灵思风等着。
“然后呢?”他问,“然后怎么样?现在你更喜欢具备什么品质的女人?”
克恩那只湿漉漉的蓝眼睛转向他。
“耐心。”他说。
“真不敢相信!”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跳出来,“我竟然能同野蛮人克恩一同驰骋!”
是双花。一觉醒来,观光客得知自己竟有幸和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呼吸相同的空气,从那时起他就表现得像只拿到香蕉种植园钥匙的猴子。
克恩问灵思风:“也许他是在轰刺我?”
“不。他一向如此。”
克恩在他的马鞍里转过身去。双花笑逐颜开,骄傲地朝他使劲挥手。克恩转身嘟哝道:
“他不是瞎子吧?”
“不是,可他的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相信我。我的意思是——唔,就拿那些马民的帐篷来说吧,就是我们昨晚住的那种,还记得吗?”
“嗯。”
“依你看那帐篷是不是有点暗、油腻腻的,而且闻起来像匹病恹恹的老马?”
“要我说你形容得灰常准确。”
“可他不这么想。他会说那是顶无与伦比的野蛮人帐篷,里边挂着勇士们狩猎得来的巨大野兽,他们生活在文明的边缘、目光无比锐利。帐篷闻起来还有种罕见而奇异的树脂的味道,这树脂是战士们从商队劫掠的战利品,他们穿越了无垠的——嗯,等等等等。我可不是在瞎编。”
“他是个轰子?”
“有点儿。不过疯得很有钱。”
“啊,那他肯定不是轰子。我见多了,如果一个人有很多钱,那他就不是轰子,只是行为古怪而已。”
克恩再次转过身去。双花正在跟贝檀讲克恩是怎样单枪匹马击败了斯林贝德的女巫王手下那些蛇武士,又是如何偷走了鳄鱼神奥夫勒雕像上那颗神圣的钻石。
一个古怪的笑容从克恩脸上的皱纹里爬了出来。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叫他闭嘴。”灵思风说。
“他会闭上嘴吗?”
“不,不太可能。”
“由他去吧。”克恩的手落到剑柄上,这把剑跟着他走南闯北好几十年,剑柄已经非常光滑。
“再说,我喜欢他的眼睛。”他说,“它们还能用上五十年。”
他们身后一百码的地方,箱子磕磕绊绊地在柔软的雪地里挪动。谁也不关心它对任何事情的看法。
夜幕降临前,他们已经来到高原的边上,接着又一路骑下了阴暗的松树林。暴风雪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多少痕迹。大地上布满龟裂的巨石,山谷又深又窄,以至于白昼只能持续二十分钟。一个多风、荒蛮的地方,这种地方总让人联想到——
“巨怪。”克恩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灵思风在傍晚的红光中四处张望。突然之间,那些刚才还无比正常的石头好像活了起来。那些他平日里不会看上第二眼的阴影全都显出一副很有深意的样子。
“我喜欢巨怪。”双花说。
“不,你不喜欢它们。”灵思风坚定地说,“你不能喜欢它们。它们个子太大,坑坑包包的,而且它们吃人。”
“它们不吃人。”克恩笨拙地滑下马来,立刻开始按摩膝盖,“常见的误解,那是。巨怪从来不吃人。”
“真的?”
“嗯,它们总把人吐出来。没化消化,明白?一般的巨怪对生活要求不高,只要一块美味的花岗岩就够了,也许再加上片石灰石当甜点。我听说这是因为它们是一种什么硅溶——溶胶还是什么。”克恩停下来擦了擦胡子,“缓正就是一种石头做的。”
灵思风点点头。当然,安科–莫波克并不是没有巨怪,经常有人雇它们做保镖。不过,在巨怪们学会怎么开门之前,供养它们的费用会比较高昂——自然状态下,它们离开房间的方式是穿透离自己最近的那堵墙,直接走出去。
在他们拾柴火的时候,克恩继续解释道:“巨怪的牙齿,那才是好东西。”
“为什么?”贝檀问。
“钻石。必须有钻石牙齿,你知道。不然怎么咬得动石头?而且每年都必须长一互新牙。”
“说到牙——”双花接过话头。
“什么?”
“我注意到——”
“什么?”
“噢,也没什么。”
“嗯?哦。我们还是趁着能看见先把火升起来吧。然后,”克恩的脸沉了下来,“我想我们最好煮点儿汤。”
“这个灵思风最拿手了,”双花热心地说,“药草啊、根茎啊什么的他全懂。”
克恩看了灵思风一眼,那眼神暗示说,他,克恩,一个字也不相信。
“嗯,那些马民送了我们些马肉干。”他说,“如果你能找到些洋葱之类的,味道也许能更好些。”
“可我——”灵思风终于还是放弃了争辩。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反正我知道洋葱长什么样,不就是一种叶片下垂的白色玩意儿,顶上还有点儿绿,应该很好认。
“那我就去找找看,嗯?”
“对。”
“去那边那片阴沉沉的茂密的灌木丛?”
“好地荒,是的。”
“就是那块儿有很多深沟的地方,嗯?”
“完美的地荒,要我说。”
“没错,我也这么想。”灵思风苦涩地说。他出发了,心里思索着吸引洋葱的方法。无论如何,虽然你经常在菜市场看见它们给绳子吊着,但它们很可能并不是那么长出来的,也许农民或者别的什么人有洋葱猎犬一类的东西,要不就是唱首歌把它们引出来。
他出发了,在落叶和草丛里漫无边际地乱窜。此时,有几颗星星已经出现在天空中:发光真菌在他脚下咯吱作响,就好像为地精们准备的情趣用品;小飞虫们叮他,其他的东西有的跳开有的滑走,都躲到灌木丛底下冲他发牢骚。灵思风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看不见对方的样子。
“洋葱?”他轻声问,“这儿有洋葱吗?”
“那株老紫杉旁边有不少。”他身边有个声音回答道。
“啊,”灵思风说,“好极了。”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除了在灵思风耳边嗡嗡直嚷的蚊子外,谁也没再吭声。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连眼珠也没转一下。
然后他说:“打扰一下。”
“什么事?”
“哪棵是紫杉?”
“长了很多小瘤子、还有深绿色小针叶的。”
“哦,对,我看见了。多谢。”
他没动弹。最后那个声音用随便聊聊的语气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不是棵树,对吧?”灵思风依然直视着前方。
“别傻了。树不会说话。”
“对不起。最近我跟树有点儿过节,你知道,跟树就是那么回事儿。”
“我不怎么清楚。我是块石头。”
灵思风的语调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好吧,好吧。”他慢慢说道,“嗯,我想我该去摘洋葱了。”
“好好享受。”
他以一种谨慎而庄严的步态向前走去,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堆长长的白色东西;他小心地把它们拔出来,然后转身一看。
不远处有块石头。
事实上到处都是石头,在这里,碟形世界的筋骨离地面非常近。
他使劲盯着紫杉树,怕万一是它在讲话。然而这棵紫杉相当孤僻,还没听说植物的救世主灵思风的大名,再说它反正也在打瞌睡。
“如果是你,双花,我早就知道是你搞的鬼。”薄暮中,灵思风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孤独。
灵思风回想着关于巨怪的知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阳光会把它们变成石头,所以那些雇巨怪白天工作的人得在防晒霜上花大把大把的钱。
可现在想想,哪儿都没说太阳下山以后它们究竟会怎么样……
最后一丝光线离开了大地。灵思风突然觉得周围有好多好多石头。
“几根洋葱而已,他真的去了好久。”双花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他?”
“巫师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克恩道,“别担心。”他疼得一缩——贝檀正在帮他剪脚指甲。
“其实,他不算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巫师。”双花往火堆旁挪了挪,“我不会当面这么说他,可是——”他凑到克恩跟前,“事实上,我从没见他使过魔法。”
“好啦,把另一只伸出来吧。”贝檀道。
“真是太谢谢你了。”
“只要你肯好好照料它们,你的脚就会很不错的。”
“没化再像过去那样弯腰啰。”克恩腼腆地说,“再说,干我这行也难得遇上几个足科医生。还真挺好笑。我碰到过那么多毒蛇祭司、轰子神仙、战争狂人,却从来没碰上一个足科医生。我猜我和他们也不怎么相称——克恩和足科医生……”
“或者克恩和末日脊椎指压治疗师。”贝檀提议道。克恩咯咯笑了起来。
“或者克恩和牙科狂人!”双花哈哈大笑着说。
克恩“啪”一声合上了嘴。
“这有什么可笑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关节的咔咔声。
“喔,呃,唔,”双花迟疑了半晌,“你的牙,你看……”
“它们怎么了?”克恩厉声喝道。
双花咽了口唾沫,“我很难不注意到,它们,呃,同你的嘴不在同一个地理位置。”
克恩怒视着他。然后他松下劲来,突然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是的,当然,”他喃喃道,“我不怪你。没牙的人想当英雄实在太难了。无论你失去什么都没关系,就算只剩一只眼睛也不要紧,可只你露出一口牙龈,那就再也没人把你当回事了。”
“我拿你当回事。”贝檀忠心耿耿地说。
“你干吗不去弄副新的?”双花高高兴兴地问。
“当然,没错,如果我是只鲨鱼什么的,当然,那我再长点儿出来就成了。”克恩自嘲道。
“噢,不,还是买吧。”双花说,“看这儿,让我给你看看——呃,贝檀,能转过去一下吗?”一等对方转过身去,他就把手放进了嘴里。
“你看,是真的,灰常荒便。”他说。
贝檀听见克恩倒抽一口凉气。
“你能把自己的牙齿拿出来?”
“哦,是的。我有好几互,荒便极了。抱歉——”一阵咽东西的噪音过后,双花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方便极了,当然。”
克恩的语调放射出浓浓的敬畏,或者说,放射出在缺少牙齿这一状况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多的敬畏,其实从数量上看倒是跟长牙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听上去效果就差多了。
“我想也是。”他说,“等牙痛的时候,你就把它们取出来,让它们自个儿疼去,是吧?给那些混球点儿颜色瞧瞧,看它们乐不乐意自个儿痛翻天!”
“不全是这样。”双花字斟句酌地说,“它们不是我的,只不过属于我而已。”
“你把人家的牙荒进自己嘴里?”
“不,有人制造牙齿,在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戴这种东西,这是——”
然而双花关于牙科器械的课程没能继续下去,因为有人打了他。
碟形世界的小月亮在空中艰难跋涉。都怪造物主那些效率低下、莫名其妙的天文安排,它不但必须自己发光,身上还挤满了各门各类的月亮女神。此时此刻,这些女神正在为冰巨人的问题发动请愿,根本没工夫理会碟形世界上的事儿。
要是她们肯费心往下瞄一眼,就会看见灵思风正神色紧张地同一堆石头交流。
巨怪是多重宇宙中最古老的生命形式之一,它们的出现主要是因为造物主开始工作的时候过于慌张,急于把生命什么的搞起来,但又不想去弄那些一碰就碎的原生质。巨怪的寿命很长,由于热度会让它们行动迟缓,它们都在夏天休眠,白天睡觉。如果从地质学的角度论述它们,肯定是非常让人着迷的工作:什么摩擦学啦,什么不纯硅的半导体性能啦,不一而足。碟形世界最主要的山脉都是史前那些大块头巨怪形成的,要是它们醒过来,那才有得瞧呢。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议的,那就是,假如没有碟形世界无孔不入的强大魔力场,巨怪老早就绝种了。
碟形世界上还没人发明精神病学,也就没人会把一个墨水点塞到灵思风鼻子底下来检查他的耳鼓是不是有毛病。所以,假如有人要求灵思风形容石头是怎么变回巨怪的,他只能拉拉杂杂地说点儿什么“就像盯着火,或者云,看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图像一样”。
前一分钟还是块稀松平常的石头,然后,几条裂缝忽然间就有了嘴巴或者耳朵的样子。再过了一会儿,灵思风就发现一只巨怪坐在地上,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钻石,尽管这期间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他告诉自己,它们没法消化我。我会让它们消化不良的。
这没起多大作用。
“这么说你就是巫师灵思风。”离他最近的一个说,声音就像脚踩在沙砾上一样,“唔,我还以为你会更高些。”
“也许他被风蚀了一点儿。”另一个说,“你知道,那个传说已经很老很老了。”
灵思风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他感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正在改变形状,一个小巨怪——只比块鹅卵石大上一丁点儿——坐到了他的脚上,正兴味十足地盯着他。
“传说?”他问,“什么传说?”
“自从历史的黄昏时分起,这个传说就由大山到沙砾,代代相承,”第一个巨怪说,“当红星闪耀天际,巫师灵思风前来找寻洋葱。不要咬他。尔等务必助他保住性命。”
它停了下来。
“就这样?”灵思风问。
“没错,”巨怪说,“我们也一直很迷惑。我们其他的传说都很激动人心。过去的时候,当块石头也要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是吗?”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
“哦,当然。没完没了的乐子。到处是火山。在那时候做块石头当真有点儿意思。根本没有现在这种沉积岩之类的胡扯,你要么是火成岩,要么什么都不是。当然,那样的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谁都自称是巨怪,哼,其实有的连板岩都算不上——甚至粉笔。被人用来写字,竟然还有脸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你说呢?”
“当然,”灵思风赶忙回答道,“你说的完全正确。对了,这个,呃,这个传说,它说你们不该咬我?”
“就是!”他脚上的小巨怪说,“还有,是我告诉你洋葱在哪儿的!”
“我们很高兴你终于来了。”第一个巨怪说,灵思风很难忽略它的体形:它是最大的一个。“那颗新恒星让我们有些困扰。它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灵思风说,“好像人人都觉得我该知道,但我不——”
“我们倒不介意给熔掉,”那个大巨怪说,“反正我们都是那样开始的。不过,根据我们的猜测,它或许意味着一切都完了。这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它一直在变大,”另一个巨怪说,“看看它。比昨晚更大了。”
灵思风一抬头。它确确实实比昨晚要大。
“所以我们就想,你也许能提些建议?”为首的巨怪尽量把语调放温柔些,鉴于它有副像花岗岩含漱剂一样的嗓子,这次努力的成果还是颇值得赞赏的。
“你们可以从世界边缘跳下去,”灵思风说,“宇宙里肯定有不少地方乐意接纳几块外地来的石头。”
“这种事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巨怪说,“我们遇到过这么干的石头。它们说,刚开始你会飘上几百万年,然后你会变得非常烫,你烧啊烧啊,最后落到一个大坑里头。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它站起身来,发出好像煤炭滚下管道的声音,然后舒展了一下粗壮多节的手臂。
“所以说,我们应该帮助你。”它说,“有什么想干的吗?”
“他们让我做点儿汤。”灵思风恍恍惚惚地舞了舞手中的洋葱——大概不能算是史上最英勇或者最富意义的姿势。
“汤?”巨怪问,“就这?”
“唔,也许还要做些饼干。”
巨怪张口结舌地望着彼此,嘴里暴露出的钻石足够买下一座中等大小的城市。
最后,为首的巨怪说:“汤就汤吧。”它“咔嚓咔嚓”地耸了耸肩,“只不过,我们原以为传说会更,呃,更那个一点点——我也说不清,反正我以为——不过,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
它伸出只好像一把香蕉化石的手掌。
“我叫壳瓦磁,”它说,“那边的是壳璃索普拉思,还有卜勒卡、贾思帕,我妻子贝璃尔——她有点儿变质了,这种日子谁能免得了变质呢?贾思帕,从他脚上下来。”
灵思风心惊胆战地握住对方的手,为骨头碎裂的咯吱声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的期待落了空。巨怪的手只是有些粗糙而已,指甲附近还长了点儿青苔。
“抱歉,”灵思风说,“我过去从没跟巨怪打过交道。”
“我们的种族正走向灭亡。”星光下,壳瓦磁领着大家出发,神色哀伤,“小贾思帕是我们这个部落里唯一的卵石。我们为哲学所苦,你知道。”
“是吗?”灵思风拼命跟上巨怪的脚步。巨怪们的行动非常迅速,但也十分安静。巨大的影子鬼魂般游走在夜色中,唯一的声音来自那些不小心的夜行动物,它们偶尔会在巨怪脚下发出一声被压扁的尖叫。
“哦,是的。哲学的殉道者。我们最终都会走到那一步。据说,有天晚上你醒来的时候,你会想:何必自找麻烦?然后你就真的不再自找麻烦了。看见那些大石头了吗?”
灵思风看见草丛里躺着些巨大的阴影。
“最边上的那块是我姑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已经整整两百年没动弹了。”
“天啊,真为你难过。”
“噢,没什么,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壳瓦磁道,“反正附近没多少人,你知道。我明白这不是你们的错,可你们好像硬是没法把一个正在思考的巨怪和一块普通的石头区分开。我的叔祖父居然被采石工人挖走了,你知道。”
“太可怕了!”
“是啊,刚刚他还是巨怪,转眼就成了个装饰性的壁炉。”
他们在一个挺眼熟的悬崖边停了下来,黑暗中隐约可见火堆被踩踏的痕迹。
“看来这儿曾经有过一场打斗。”贝璃尔道。
“他们都不见了!”灵思风冲到空地的另一头,“马也不见了!连箱子也没了!”
“其中一个泄漏了,”壳瓦磁单膝跪下,“就是你们里头那种水汪汪的红色东西。看。”
“血!”
“是这么叫的吗?我一直没弄明白它到底有什么用。”
灵思风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甚至连灌木丛也检查了一遍,怕有人会藏在后头。就是这个举动让他被一个绿色小瓶绊了一跤。
“克恩的药膏!”他呻吟道,“他到哪儿都带着它!”
“唔,”壳瓦磁说,“你们人类也能做到某些事情。我是说,我们巨怪是躺下来思考哲学,而你们就干脆坏掉——”
“死掉,是死掉!”灵思风尖叫道。
“没错。他们没那么干,因为他们不在这儿。”
“除非他们被吃掉了!”贾思帕激动不已。
壳瓦磁“嗯”了一声,灵思风问:“是狼吗?”
“很多年以前我们就把附近的狼全部摆平了。”巨怪道,“我是说,老祖父把它们全摆平了。”
“他不喜欢狼?”
“倒也不是,只不过他走路的时候不太注意脚下。嗯。”巨怪又看了看地面。
“这儿有条压痕,”他说,“马还不少。”他抬头望着周围的小山。月光下,到处都有光秃秃的悬崖和陡峭的石壁横在森林之上。
“老祖父就住在那儿。”他轻声说。
他的话里有些什么东西,灵思风立刻决定自己最好永远也不跟老祖父碰面。
“他,有点儿危险?”巫师冒昧地问了一句。
“他又老又壮,脾气还很坏。我们已经好多年没看见他出来活动了。”
“好多世纪。”贝璃尔纠正道。
“他会把他们都踩扁!”费思帕不停地在灵思风脚趾上蹦蹦跳跳。
“有时候的确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个很老的大巨怪会独自走进山里,然后——呃——然后石头占了主导,你懂我意思吧?”
“不懂。”
壳瓦磁叹了口气,“人类有时会像动物一样行动,不是吗?而巨怪有时候会像石头那样思考,而石头可不怎么喜欢跟人类打交道。”
一个长着层砂岩表面的巨怪敲了敲壳瓦磁的肩膀,灵思风记起这个瘦骨嶙峋的巨怪名叫卜勒卡。
“我们追吗?”他问,“传说要我们帮助这个又湿又软的灵思风。”
壳瓦磁站起身来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抓住灵思风的颈子,大手“咔咔”地一挥,就把巫师放到了自己肩上。
“我们追。”他坚定地说,“如果遇上老祖父,我会尽量向他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