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雪地里,半打小红点正在阴影中闪烁。
“他离这儿不远。”为首的巫师瞅了眼手里的小水晶球。
他身后一阵嘀咕,大致是说无论灵思风有多远,肯定都比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可口的饭菜和暖和的床要近得多。
这时,走在队伍侧翼的巫师突然停了下来,“听!”
他们竖起耳朵。空气中有冬季开始发威时那种微妙的音响,有石头迸裂的声音,还能听到小动物在雪地下的地洞里扑腾。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一只狼开始嚎叫,没有同伴应和让它非常尴尬,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月光倾泻下来,发出银色的坠落声。还有半打巫师试图压低因呼吸而发出的喘息声。
“我什么也没听——”一个巫师开口道。
“嘘!!!”
“好吧,好吧——”
然后他们听到了;远处有一种细碎的嘎吱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冰冻的雪地上快速移动。
“狼群?”他们的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上百只干瘦、饥饿的野兽在黑暗中跳跃的景象。
“不——不是,”为首的巫师道,“太有规律了。也许是个信使?”
声音更响了,那脆生生的节奏就像是什么人在飞快地嚼芹菜。
“我来发射一束闪光。”首领抓起一把雪,把它捏成一团朝空中抛去,指尖喷出的第八色火花点燃了雪球,接着就是一道短暂而耀眼的蓝光。
一片寂静。然后一个巫师说:“你这头蠢驴,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次谈话戛然而止。黑暗中,他们听见一个迅捷、坚硬、聒噪的东西冲进了自己的队列,转眼之间又消失在夜幕中。
等他们把彼此从雪堆里拉出来之后,巫师们发现地上有一条小脚踏出的小路,非常结实,几百只脚印排得紧紧的,像探照灯一样笔直地穿过雪地。
“招魂师!”灵思风惊呼道。
火堆对面的老妇人耸耸肩,从某个隐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油腻腻的扑克牌。
尽管外头是冰天雪地,帐篷里头却热得像铁匠的胳肢窝,灵思风很快就汗流浃背。马粪确实是很好的燃料,不过这些“马人”真得好好学学有关空调的知识,就从什么是空调学起。
贝檀朝巫师靠了过去。
“找婚事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
“招魂师。跟死人说话。”
“哦。”语气略有些失望。
他们吃过了马肉、马奶做的奶酪和黑布丁,总之是全套马食,外加一种清淡的啤酒,这酒是什么做的灵思风连想都不愿想,克恩(他只喝了马肉汤)解释说,中轴草原的马部族生在马鞍上——灵思风认为这从妇产科的角度讲是绝对不可能的——并且在自然魔法方面特别有天赋,这主要是因为置身无垠的草原会让你意识到天空与四周的大地结合得多么巧妙,而这又会自然而然地引发深邃的思索,让心灵不由得提出“为什么?”、“什么时候?”,以及“咱们干吗不换牛肉试试?”之类的问题。
酋长的祖母冲灵思风点点头,然后把牌平铺在自己身前。
我们已经提到过,灵思风是碟形世界最糟糕的巫师:自从八大咒语之一住进他的脑子里,其他咒语就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这跟小鱼不会待在梭子鱼周围是一个道理。可是他依然很有自尊心,而巫师们绝不愿看见女人家使用哪怕最简单的魔法。幽冥大学一直嘀咕着什么安排厕所不方便之类的借口,从没录取过任何一个女人,但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忧惧:要是允许女人摆弄魔法,她们的才能或许会让不少男巫师非常尴尬……
“反正我也不信塔罗牌,”他咕哝着,“说它是宇宙智慧之精华什么的完全是胡扯。”
老夫人拿起第一张牌,这张被烟熏黄、被岁月卷曲的牌是……
它本来应该是星辰。然而那个散发着粗糙光线的小圆盘不见了,它变成了一个小红点。老夫人嘀咕了句什么,用指甲刮了刮牌面,然后抬头对灵思风怒目而视。
“不是我干的。”他说。
她翻开洗手的重要性,“八元灵符”之八,天穹,夜池,四只巨象,海龟的王牌,接下来——不出灵思风所料——死神。
死神也有些不对。牌上本来应该是一幅死神骑在白马上的写实画,当然他本人倒也还在,可天空却泛着红色,远处的一座小山上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马油灯的光照下隐约可见。
灵思风根本不必费神仔细分辨——那人身后跟着个长了上百条腿的箱子。
行李箱会追随主人到任何地方。
灵思风瞅了眼帐篷另一头的双花,观光客依然躺在一堆马皮上,脸色苍白。
“他真的死了吗?”他问。克恩把他的问题翻译给老夫人听,对方摇了摇头。她把手伸进旁边的一个小木盒,在一堆袋子、瓶子中间东翻西找,最后拿出个一丁点儿大的绿色瓶子来,把里头的东西倒进灵思风的啤酒里。灵思风满腹狐疑地望着酒杯。
“她说这是一种药。”克恩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它喝下去;假如你拒绝他们的好意,他们可能会生气。”
“这东西不会把我的脑袋炸开吧?”
“她说这很重要,你必须把它喝下去。”
“唔,你说行就行吧。反正啤酒的味道也不可能更糟了。”
巫师灌下一大口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嗯,”他说,“其实味道还不算太——”
什么东西把他抓起来,抛向空中。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仍然坐在火边——他能看见自己,一个不断缩小的身影,置身于同样迅速缩小的火光旁。几个玩具大小的人正焦急地注视着他的身体。只有那个老女人除外。她抬头看着天上,看着他,嘴巴咧得大大的。
“环海”的高级巫师们可没工夫咧开嘴。他们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种全新的、可怕的东西:一个爬上高位的年轻人。
事实上,他们谁也说不清忒里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他稀稀拉拉的头发仍然是黑色的,他的皮肤有点儿像白蜡,几乎可以被当成一个——当然是在光线不佳的情况下——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八个魔法师门会幸存的六位领袖来到了过去属于古德尔·维若蜡的书房,他们坐在一张狭长、光洁的新桌子旁,每一个都在思考,忒里蒙究竟哪儿不对劲,为什么自己总想踢他一脚?
他并不过分残忍或者野心勃勃。残忍的人都很愚蠢;他们知道怎么利用残忍的家伙,对于如何操控他人的野心则更是了如指掌。不熟悉精神柔道的人就算当上八级巫师,时间也不会太久。
他也不是特别嗜血,或者有太强的权利欲,再或者特别邪恶。对于巫师来说,这些品质倒不一定是缺点。总的来说,巫师的道德水平,呃,就拿扶轮国际来说吧,并不比一般的扶轮社委员会更糟;而且,每一位巫师都在自己选择的专业达到了卓越的水准,不过并非依靠魔法技能,而是凭着绝不漏估对手弱点的精神。
他也谈不上什么聪明绝顶。每个巫师都自诩智慧超凡;干这行的少不了这个。
他甚至也并非特别有魅力。大家都知道魅力是什么样子,而忒里蒙的魅力大概跟一只鸭蛋旗鼓相当。
就是那个,其实……
他不好也不坏也不残忍,他也并不极端——除了在一个方面:他简直把中庸提升到了艺术的层次,把自己的心灵塑造得像地狱的坡道一样冰冷、无情又合乎逻辑。
而最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巫师都在魔法八元灵符仪式中遇到过不少喷火的、长着蝙蝠翅膀的、舞着老虎爪子的东西,可是当十分钟之后忒里蒙迈进房间时,他们发现哪一个怪物也没让自己感觉如此的不舒服。
“很抱歉我迟到了,先生们。”他一边精神焕发地搓着手,一边撒着弥天大谎,“这么多事儿要做,这么多东西要组织,当然你们都清楚。”
忒里蒙在桌首坐下,忙忙碌碌地胡乱翻着几张纸。其余的巫师相互递着眼色。
“古德尔的椅子哪儿去了?带狮爪扶手和鸭腿的那把?”吉兰德·沃尔特问道。它同屋里的大部分家具一起失了踪,在它过去的位置上摆着几把低背皮椅,看上去舒服得不得了,你得坐上五分钟才能发现真相。
“那个?哦,我烧了。”忒里蒙头也没抬。
“烧了?可那是一件无价之宝,一件真正的魔法道具——”
“恐怕那不过是堆垃圾。”忒里蒙赏他一记短暂的微笑,“我敢肯定真正的巫师不会需要那样的东西。现在,请各位把注意力集中到今天的议事日程上来——”
吉兰德·沃尔特挥舞着放在他面前的那张纸质问道:“这是什么?”这位“蒙蔽兄弟会”的首席大法师稍稍有些激动,因为在他那座脏乱、舒适的塔里,他自己椅子的华丽程度比古德尔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议程表,吉兰德。”忒里蒙耐心地说。
“那一个表又是做什么用的?”
“只是一个清单,列出我们应该讨论的事项。这很简单,如果你觉得——”
“我们过去从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想你们也许一直需要,只不过从没用过。”忒里蒙苦口婆心地讲着道理。
沃尔特迟疑片刻。“嗯,好吧,”他一边阴沉沉地让步,一边环顾四周寻求支持,“可这儿又是什么——”他凑近了看纸上的字迹,“格雷霍德·斯坡德的继任者。他的继任者是鲁勒特·瓦德,不是吗?老瓦德已经等了不知多少年了。”
“是的,但他可靠吗?”忒里蒙问。
“什么?”
“我敢肯定,大家都了解领袖的重要性。”忒里蒙说,“当然,瓦德他——唔,也很有价值,在某些方面,但是——”
“这不是我们的问题。”一个巫师道。
“不,不是,但它可能成为我们的问题。”忒里蒙说。
一片沉默。
“干涉另一个门会的内务?”沃尔特问。
“当然不是,”忒里蒙道,“我不过是建议大家提供一些……意见。我们还是待会儿再讨论这件事吧……”
巫师们从没听过“权力基础”这个词,否则忒里蒙绝不可能得逞。然而事实很清楚,帮助其他人攫取权力,即使是为了间接地巩固自己的权力,对于他们也是件新鲜事儿。在他们看来,每个巫师都得孤军奋战。先不提什么充满敌意的怪物,哪个巫师都有无数的竞争对手需要对付,单自己门会里的明争暗斗就足以让他分身乏术了。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灵思风的问题了。”忒里蒙说。
“还有那颗星星,”沃尔特说,“要知道,人们都发现它了。”
“是的,他们还说我们应该做点儿什么,”“午夜兄弟会”的鲁穆尔·潘特说,“我倒想知道,他们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噢,简单。”沃尔特道,“他们说我们该念念八开书。永远都是这一套。收成不好?念八开书吧。母牛病了?念八开书嘛。咒语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这些话或许有些道理。”忒里蒙说,“我的,呃,前任对八开书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我们都一样,”潘特语气尖刻,“可有什么用?八大咒语必须同时起作用。哦,我同意,假如其他的一切都失败了,我们就只好冒险,但八大咒语必须一起念出来,否则就根本不能念——而其中一个正在灵思风的脑袋里。”
“并且我们找不到他,”忒里蒙道,“这就是实际情况,不是吗?我敢说咱们都尝试过,当然是在私底下。”
巫师们一脸窘迫地面面相觑,最后沃尔特说:“是的。好吧。咱们都亮亮底牌。我没法确定他的位置。”
“我试过用水晶球占卜。”另一个说,“什么也没有。”
“我派出了精灵。”第三个道。其他人都坐得笔直。假如今天是承认失败的日子,那他们也要把这该死的话说说清楚,自己可是做出了英勇的努力。
“只有精灵而已?我派了魔物。”
“我用了监察之镜。”
“昨晚我用了古老的姆昊文搜索他的去向。”
“要知道,我可不止用了姆昊文和监察之镜,还加上了魔兽的内脏哩。”
“我问了地上的野兽和空中的飞鸟。”
“有消息吗?”
“没。”
“我嘛,我询问了大地的骨头,没错,就是深埋的石头和它们堆成的大山。”
突如其来的沉寂。每个人都看着说话的巫师。那是“神圣先知会”的甘马克·树哈勒,他局促地扭了扭身子。
有人开口道:“嗯,够招摇的,啊?”
“我可没说它们回答了,对吧?”
忒里蒙扫了眼会议桌。
“我派了个人去找他。”
沃尔特哼了一声:“上两次的尝试似乎没收到什么效果,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们用了魔法,但灵思风显然能从魔法面前消失。不过他没法隐藏自己的足迹。”
“你派了个追踪者?”
“从字面上讲,是的。”
“一个英雄?”沃尔特成功地往这个词里塞进了无限的含义。在另一个宇宙里,一个南方人会用同样的语调说“该死的北佬”。
巫师们盯着忒里蒙,惊得目瞪口呆。
“是的。”他平静地说。
“谁给你的权力?”沃尔特质问道。
忒里蒙的灰眼睛转向他,“我自己。我不需要别人许可。”
“这——这太不合规矩了!巫师什么时候需要雇英雄来帮忙了?”
“在巫师发现自己的魔法失效的时候。”
“不过是一时的挫折,没什么大不了的。”
忒里蒙耸耸肩。“也许,”他说,“可我们没时间一探究竟。你们可以证明我错了,用水晶球或者小鸟找到灵思风。至于我,我了解自己的智慧。智者会因时而动。”
众所周知,战士和巫师向来水火不容。一方把另一方看成些嗜血的蠢货,连边走路边思考都办不到;而这另一方则天生就对那些老是嘀嘀咕咕、还穿着长裙子的人疑虑重重。哦,巫师们说,我们怎么会是这副德行?我们的“男青年异教协会”里不是很风行镶钉护腕、在腱子肉上抹油吗?英雄们回答道,一群软蛋居然也好意思这么说?连女人也不肯靠近,就为了——谁能相信这种事?——为了害怕他们的什么神秘力量会被吸走了。好啊,巫师们又说,说得好,好极了,你们这群只会穿着皮衣显摆的大草包。哦是啊,英雄们说,你们干吗不……
等等等等。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好多个世纪,还引发了几次大战,结果就是魔法的谐波害得大块大块的土地变成了无法居住的荒原。
其实那位正朝旋风平原急驰而去的英雄倒是从不参加这类争论,一方面是因为大家本来争论得也不怎么认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我们这位英雄是位女英雄,而且是红发女英雄。
说起来,遇到这种时候,读者常有的倾向是回头看看封面画里的人物,然后开始详详细细地讨论皮衣啊、长筒靴啊,还有出鞘的剑什么的。
话里总会钻进些诸如“饱满”、“浑圆”甚至“惹火”之类的词,直到作者不得不去冲个凉为止。
其实这么做简直傻透了,哪个想靠一柄剑讨生活的女人会穿成好像从某高级内衣的品牌目录上走下来的样子?
哦,好吧,好吧。有一点必须澄清,尽管如果暴躁的红发赫瑞娜好好洗个澡、仔仔细细地剪掉许多指甲,再去英雄街上吴宪零开的那家东方珍奇与武器装备商店里挑些皮具,她也可以迷倒不少人,但现在她装备的只是实用的轻便锁子甲、软靴和一把短剑。
好吧,也许靴子是皮革的,但绝对不是黑色。
她身边还有几个黑黝黝的男人,反正他们注定会被干掉,所以大概不需要多费笔墨。而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任何惹火的地方。
你看,要是你愿意,他们倒是可以穿一身皮衣。
赫瑞娜对他们并不怎么满意,但在莫波克只能雇到这些人。因为害怕那颗星星,很多市民都已经逃进山里去了。
赫瑞娜也在往山区走,只是原因完全不同。沿着碟形世界顺时向朝世界边缘的方向望去,平原之外就是光秃秃的巨怪骨头山。赫瑞娜使起剑来得心应手,但身为一个女人,她的多年经验告诉她,还有一件武器和剑同样重要。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从忒里蒙的形容看来,这个灵思风是只老鼠,而老鼠喜欢躲躲藏藏。再说,山区还有一个好处——那儿离忒里蒙很远,虽然他现在是她的雇主,她还是对此感到非常高兴。这个巫师的举止中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拳头有些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