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这片浓重阴影的地方,别的事情正在发生。
三个巫师学徒跑回大厅里,发现喀忒角和格兰妮·维若蜡还在展示印度式摔跤的魔法版。格兰妮脚下的石板裂成好几块,已经半融化了,而喀忒角身后的桌子则生根发芽结了果,橡子的收成还挺不错。
其中一个学生斗胆扯了扯喀忒角的袍子,后来为此获得了好几枚英勇勋章……
现在大家都挤进那个狭窄的房间,看着两具躯壳。
喀忒角招来物理治疗师和心灵治疗师。这些人着手工作,屋里满是魔法的嗡嗡声。
格兰妮敲敲他的肩膀。
“有句话得私下跟你说说,年轻人。”她说。
“算不上年轻了,夫人,”喀忒角叹一口气,“算不上了。”他感到精疲力竭。魔法决斗在学生中间倒不稀奇,可他自己已经好几十年没这么干过了。他有种讨厌的怀疑,怀疑真要打下去,最终获胜的恐怕会是格兰妮。同她比试就好比拍死停在自己鼻子上的苍蝇。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居然跟她对着干。
格兰妮领他穿过走廊,转个弯,来到窗户下的一张椅子旁边。她坐下来,把扫帚靠在墙上。屋外,雨点重重地砸在房顶上,几道“之”字形的霹雳预示着一场锤顶山级别的暴风雨正在逼近。
“刚才真是精彩。”她说,“有那么一两次,险些让你赢了去。”
“喔?”喀忒角精神一振,“你真这么想?”
格兰妮点点头。
喀忒角在身上东摸摸西拍拍,终于找到一小袋幸存的烟草和一卷纸。他两手直哆嗦,笨拙地把几撮二手烟叶卷成了一根瘦巴巴的手卷烟,再伸出舌头添添纸边,不过没能分泌出多少唾沫。就在这时,有关礼节的遥远记忆从心灵深处探出脑袋。
“呃,”他说,“介意我抽支烟吗?”
格兰妮耸耸肩。喀忒角在墙上划燃火柴,绝望地企图将火焰和烟卷引导到大致相当的位置。格兰妮轻轻从他颤抖的手里拿过火柴,帮他把烟点上。
喀忒角猛吸一口,照惯例咳嗽一阵,接着往椅背上一靠。昏暗的走廊里,只有烟卷的这一点红光忽闪忽闪的。
“他们两个都在神游。”格兰妮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喀忒角说。
“你那些巫师没法带他们回来。”
“这我也知道。”
“不过他们倒有可能带回点别的东西。”
“真希望你没说这话。”
他们沉默一阵,寻思着究竟什么东西会占据活生生的肉体,跟原来的居民一样走路说话。几乎一样。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这或许是我的错——”接着又同时惊讶地闭上嘴。
“您先请,夫人。”喀忒角说。
“这些小烟卷子,”格兰妮问,“对神经真有好处?”
喀忒角张开嘴,准备非常礼貌地向对方指出,烟草是巫师的专利。不过他及时改变了主意,把烟袋递给格兰妮。
她跟他说起艾斯卡出生时的老巫师,艾斯卡的魔法天赋,还有那根法杖。说话间她成功地卷出一支紧凑的细圆柱,小小的蓝色火焰点起来,呛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神经紧张都比这个强得多。”她喘着气说。
喀忒角根本没听见。
“真让人吃惊,”他说,“你说那孩子一点没吃苦头?”
“据我所知没有。”格兰妮道,“法杖似乎——唔,似乎站在她那边。你明白我意思吧?”
“那法杖这会儿又在什么地方?”
“她说她把它扔河里了……”
老巫师与稍稍年轻些的巫女对视一眼。窗外,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喀忒角摇摇头。“河水在上涨,”他说,“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
格兰妮冷冷地笑了,是那种让狼群抱头鼠窜的笑容。她毅然决然地抓起扫帚。
“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她说,“但我十次里头九次都能把握住。”
有的暴风雨完完全全是戏剧性的,只管霹雳闪电,雷声隆隆。有的暴风雨是狂暴的热带式的,喜欢刮些热烘烘的风,再点缀几个火球。眼下这场暴风雨则是环海平原风格,主要的野心就是尽可能往地上多倒点水。整个天空就好像吞了服利尿剂。雷和电都留在背景里,负责和声部分,大雨才是领衔主演。它跳起踢踏舞,在大地上横冲直撞。
幽冥大学的地盘一直延伸到河边。平常这里是平整的沙砾路面和篱笆,可在这么狂野、多水的夜晚,篱色好像也移动了位置,小路干脆就躲雨去了。
一点微弱的光线在滴滴答答的树叶下穿过,尽管亮度不高,但大多数雨点还是找着了路,顺顺当当地落到地上。
“你不是巫师吗,就不能整个火球什么的?”
“行行好吧,夫人。”
“你肯定她会从这儿走?”
“附近准有个码头之类的东西,除非我走丢了。”
有什么声音,听着像是个大块头手忙脚乱地撞进湿漉漉的灌木丛里,接着又是“扑通”一声。
“我找到河了,至少。”
格兰妮·维若蜡凝视着湿淋淋的黑暗。她能听到安科河的咆哮,还隐隐约约地瞅见了上涨的河水翻起的浪头。当然,鼻孔里还充斥着安科河那独特的气味,这种气味暗示它曾充当过好几支大军的小便池,之后还为他们送了葬。
喀忒角心灰意冷地朝她抖抖水花。
“这简直是发疯,”他说,“没有不敬的意思,夫人。但水这么涨,它肯定已经被冲进海里去了。再说我冷得要命。”
“反正你不会比现在更湿了。再说,下雨的时候不该这么走路。”
“呃?”
“你全身都绷紧了,你在抵抗它,这样不对。你应该,唔,在雨滴之间穿行。”的确,格兰妮身上似乎只稍稍湿了一丁点。
“我记下了。就这样吧,夫人。我现在只想要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堆,再来杯烈点儿的酒暖暖肚子。”
格兰妮长叹一声,“我不知道。本来我指望着看见它插在泥巴里,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没想到满眼都是水。”
喀忒角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
“也许我们还能做些别的什么——”一道闪电和一阵雷鸣把话切成了两截。
“我说也许我们还能——”他重振旗鼓。
“我看见什么了。”格兰妮问。
“什么?”喀忒角摸不着头脑。
“给我些光线!”
巫师湿漉漉地叹息一声,然后伸出一只手。一道金色火焰从翻腾的河水上掠过,嘶嘶地消失了踪影。
“在那儿!”格兰妮趾高气扬地说。
“不过是只小船,”喀忒角说,“夏天孩子们拿它——”
他拼命赶上格兰妮坚定的背影。
“你总不会想在这么个晚上划船吧,”他说,“太疯狂了!”
码头的木板又湿又滑,几乎被水淹没。格兰妮一路滑了过去。
“你对船根本一窍不通。”喀忒角抗议说。
“那我只好赶紧学起来。”格兰妮平静地回答道。
“可我上一次坐船已经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我也并没要你跟来啊。尖的这头朝前对吧?”
喀忒角哀号一声。
“这很好,没错,”他说,“不过我们或许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一道闪电照亮了格兰妮的脸。
“还是别等了。”喀式角赶紧改口。他笨拙地走下码头,把小船拖过来。上船完全是运气,不过他最终还是在夜色中摸摸索索成功了。
小船晃晃悠悠地顺水漂进河里,缓缓地打着旋。船在湍流中起伏,格兰妮抓紧座椅,无限期待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喀忒角身上。
“怎么?”她说。
“什么怎么?”
“你说自己对船了如指掌来着。”
“不。我说的是你对船一无所知。”
“噢。”
小船颠簸着,奇迹般正过身子,尾巴开路向下游漂去。
“刚才你说你上一次坐船是在小时候,我还以为……”
“当时我两岁,应该是。”
遇上一股涡流,小船打个转,继续顺水冲下去。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天到晚都在船上折腾的孩子。”
“我是山里人。你要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说,我就是在沾了水的草地上也头晕。”
小船重重地撞上淹没在水中的一根树干,浪花盖过了船头。
“我知道一个防止溺水的咒语。”他凄凄惨惨地加上一句。
“这话真让人高兴。”
“只不过咒语必须在干燥的地面上念才管用。”
“靴子脱下来。”格兰妮命令道。
“什么?”
“把靴子脱下来,你这家伙!”
喀忒角不安地扭捏着。
“你打的什么主意?”
“水应该在船外头,至少这个我还懂!”格兰妮指着船底起伏的黑色河水说,“把靴子里装满水然后倒到船外头!”
喀忒角点点头。过去的几个钟头似乎一直在推着他走,他本人空落落地不起任何作用。有一瞬间,巫师呵护着这种感觉,心里感到特别宽慰——他的生活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无论发生什么事儿,谁也没法怪到他头上。在这种情况下,半夜三更地漂在一条涨水的河上、用靴子舀水、身边还坐着一个只能形容为女人的生物,这一切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心底有个被遗忘的声音说,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呢。不知怎的,看她在起伏的河面上用破破烂烂的扫帚划船,他深埋在潜意识深处的几点残渣竟泛起了波澜。
当然,倒不是说他拿得准人家到底漂不漂亮——风大雨大的,格兰妮又习惯把整个衣橱一古脑儿全套在身上。喀忒角心神不定地清清嗓子。至少是比喻性的漂亮吧,他下了断语。
“呃,你看,”他说,“这想法当然很不错,不过让我们考虑考虑现实。我是说,漂流的速度之类的,你懂我意思吧?法杖现在可能已经在海里老远了,可能永远也不会再上岸。它甚至可能掉下了边缘瀑布。”
格兰妮原本一直盯着黑黢黢的水面,听了这话,她转过身来。
“你就想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话吗?”
喀忒角舀了一会儿水。
“想不出。”他说。
“你听说过有人能回来的吗?”
“没有。”
“这么说,值得一试,不是吗?”
“我从来不喜欢海。”喀忒角说,“真应该在海面铺层石板。里头有那么多恐怖的东西,在很深的地方。可怕的海怪。反正人家是这么说的。”
“继续舀,小子,否则你准能有机会亲眼看看他们说的对不对。”
暴风雨在他们头顶来来回回地折腾。在安科河沿岸的平原这块儿它简直无所适从,它属于高耸的锤顶山,只有那里的人才知道欣赏暴风雨的妙处。它满腹牢骚,哪怕能找个稍微高点的小山坡也成啊,不然闪电该往哪儿扔呢?
大雨化成一片柔和的滴答声,看来很可能持续好几天。雾气也从海面飘来,以壮声威。
“要是我们有桨我们就可以划船了,前提是我们知道自己要朝哪儿去。”喀忒角说。格兰妮没吭声。
喀忒角又舀出几靴子的水。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袍子上的金线大概永远也没法复原了。或许今后他还有机会为这种事儿操心。多么让人宽慰的想法啊。
“说起来,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中轴地在哪个方向吧?”他大着胆子开口道,“呃,不过是找个话题聊聊。”
“树干上长青苔的那边。”格兰妮头也没回。
“噢。”喀忒角点点头。
他愁眉苦脸地盯着油腻腻的水,心里琢磨着这究竟是哪片油腻腻的水。从那股咸味儿判断,他们大概已经驶进海湾了。
在喀忒角眼里,大海无疑非常恐怖,这主要是因为隔开他和海底那些可怕家伙的只有水而已。当然,他也知道,隔开他和,打个比方说,克拉迟丛林中食人虎的也只有距离而已。从逻辑上讲的确如此,但那其实完全是两码子事。老虎不会从冷冰冰的深处冲上来,露出满嘴针一样尖利的牙齿……
他一阵哆嗦。
“你感觉不到吗?”格兰妮问,“空气里有它的味道。魔法!有什么东西在泄漏魔法。”
“魔法又不溶于水。”喀忒角舔了舔嘴唇。他不得不承认,雾气里有股锡味儿,空气也有那么一点点油腻。
“你不是巫师吗?”格兰妮严厉地说,“你就不能召唤它什么的?”
“从没遇上过这种问题,”喀忒角说,“巫师才不会把自己的法杖扔掉呢。”
“它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格兰妮喝道,“帮我找找,你这家伙!”
喀忒角呻吟起来。这一晚实在过于忙乱,真要再使魔法,他着实需要十二个钟头的睡眠,几顿好吃好喝,还得在壁炉前安安静静地待一下午。他已经太老了,问题就在这儿。但他还是闭上眼睛,开始集中精神。
附近是有魔法,没错。魔法会自然而然地聚积在某些地方。比如八铁的储存地,或是某些树的木头里,又或者一个远离尘嚣的湖里;它在世界中呼啸而过,深谙此道的人有办法逮住它,储藏起来。
这片地方就有个魔法聚积点。
“它很强大,”他说,“非常强大。”他将两手举到太阳穴上。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格兰妮说。持续的大雨已经变成了雪花。
世界猛然起了变化。小船停下来,不是因为受到冲击,而是大海出了问题——看起来,它突然决定自己应该成为固体才是。格兰妮从船舷往下看。
大海的确成了固体。波浪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正变得越来越远。
她从船边俯下身子,弹了弹水面。
“冰。”她说。船被定在冰的海洋里,发出不祥的吱吱声。
喀忒角点点头。
“这说得通,”他说,“如果他们在……我们所想的那个地方,那里很冷。像星星之间的夜晚一样寒冷。这么说法杖也感觉到了。”
“很好。”格兰妮从船上下来,“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冰的中心,法杖就在那儿,对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至少让我先穿好靴子。”
他们在冰冻的波浪上漫步,喀忒角不时停下,努力感知法杖的准确位置。他的袍子在身上结了冰,牙齿不住地打战。
“你不冷吗?”他问格兰妮。巫女走路的时候衣服简直噼啪作响。
“我冷,”她承认,“只不过我没发抖。”
“小时候我们那儿的冬天也这么冷。”喀忒角往指头上呵气,“在安科,你根本见不到雪,几乎见不到。”
“是吗?”格兰妮透过冰冻的雾气往前看。
“我记得山顶上一年到头都有雪。哦,现在再没有我小时候那种天气了。”
“至少直到刚才都没有。”他补上一句。喀忒角一脚踏在冰上,冰面发出险恶的嘎吱声,提醒他注意,自己可是他与海底之间唯一的屏障。巫师又迈出一步,动作轻盈多了。
“你说的山顶是在什么山?”格兰妮问。
“哦,锤顶山。中轴向的那一面,一个叫铜脖子的地方。”
格兰妮的嘴唇嚅动着。“喀忒角,喀忒角。”她轻声念叨,“你是老阿克图尔·喀忒角的什么亲戚吗?过去住在跳跳山底下一座很大的老房子里,有不少儿子的那个。”
“我父亲。以碟形世界的名义,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在那儿长大的。”格兰妮本想一言不发,只给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但她抵挡住了这个诱惑,“下一个村子,臭屁。我记得你妈妈。挺和善的,养了不少棕色和白色的小鸡。以前我去过几次,帮我妈妈买鸡蛋。当然,那是在我受招成为巫女之前。”
“我不记得你。”喀忒角说,“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家那儿老有很多孩子。”他叹了口气,“我猜我没准还揪过你的头发呢。过去我常这么干。”
“也许。我记得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挺讨人厌的。”
“说不定真是我。我好像也记得一个喜欢指手画脚的女孩,不过那是很久之前。很久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白头发。”格兰妮说。
“那时候一切的颜色都不一样。”
“没错。”
“夏天没那么多雨。”
“日落比现在的红多了。”
“老人也比现在多。到处都是老人。”巫师说。
“是啊,我知道。而现在到处都是年轻人。还挺好笑,真的。我是说,你总以为应该反过来才正常。”
“就连空气都好得多,呼吸起来更顺畅。”喀忒角说。他们走在旋转的雪花中,一面跋涉,一面寻思着时间与自然的奇妙。
“后来回过家吗?”格兰妮问。
喀忒角耸耸肩,“父亲去世的时候回去过。感觉真怪。这事我从没跟人提过,不过——唔,他们是我的兄弟,因为我当然是家里的老八了,他们生了孩子,甚至还有孙子,这么些人没一个拿得准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我能把整个村子都买下来。大家把我当国王一样,可是——我是说,我去过好多地方,经过惊心动魄的场面,见过能让他们魂飞天外的东西,我降伏过比梦魇还要恐怖的生物,我知晓仅有寥寥几人有幸得闻的秘密——”
“你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格兰妮说,“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都一样。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巫师永远不该回家。”喀忒角说。
“再说,我也不认为他们能够回去。”格兰妮表示同意,“我常说,你没法两次跨过同一条河。”
喀忒角琢磨了好一会儿。
“我想这个问题是你弄错了,”他说,“我肯定曾经跨过同一条河,噢,有好几千次呢。”
“啊,可那并不是同一条河。”
“不是?”
“不。”
喀忒角耸耸肩,“看起来倒还是那条该死的河。”
“没必要用那种口气。”格兰妮说,“一个连信都不回的巫师,我可没义务听他讲粗话!”
喀忒角沉默了几秒钟,只有打颤的牙齿还在引吭高歌。
“哦,”他说,“哦,原来如此。那些信是你写的,是吧?”
“没错。我在末尾签上了名字。这总该算是个提示了,是吧?”
“得了,得了。我还以为那是谁在开玩笑呢,仅此而已。”喀忒角闷闷不乐地说。
“开玩笑?”
“我们这儿没多少女孩提出申请。事实上,一个也没有。”
“我还奇怪为什么没有回音呢。”
“我把它们都扔了,要是你非得知道的话。”
“你至少可以——它在那儿!”
“哪儿?哪儿?噢,那儿。”
雾气散开,现在他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了——一座雪花喷泉,一根冰冻的空气形成的装饰柱。而在柱子下边……
法杖并没有被冻在冰里,它平静地躺在一池翻腾的水中。
魔法宇宙的一个奇异之处就在于相反相成的元素。我们早就说过,暗并非光的反面,它只是一种缺乏光的状态。与之相仿,绝对零度也只是热的缺乏。真正的冷无比强烈,水甚至没法结冰,只能反沸腾。要是你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瞧瞧眼前这池水就成。
刚才的争执被两人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呆呆地看了几秒钟,然后喀忒角慢吞吞地说:“你要是把手伸进去,手指准会跟胡萝卜一样折成两截。”
“你觉得能用魔法把它弄出来吗?”
喀忒角开始依次拍打口袋,最后终于掏出了装卷烟的袋子。老练的手指把几支残余的烟蒂卷成一支崭新的香烟,再用舌头舔一舔,固定好形状。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法杖。
“不,”他说,“但我还是要试试看。”
他用渴望的眼神看了看卷烟,把它塞到耳朵后头。他伸出双手,手指张开,嘴唇无声地吐出几个强大的词语。
法杖在水池里转了转,接着缓缓从冰里升起,周围的空气立刻冻结,像茧子一样把它包在中央。喀忒角费尽心力,发出低沉的呻吟——直接悬浮术是应用魔法中最难的,这当然是由于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原理的威胁:假如巫师想只靠精神力量让重物悬浮起来,那他可得当心,别让自己的脑子被拖进皮靴里。
“你能让它立起来吗?”格兰妮问。
法杖慢腾腾地在空中转动,动作轻巧、微妙,最后悬在离冰面几英寸的地方,面对着格兰妮。雕刻上的霜冻闪闪发光,但在喀忒角看来——当然,偏头痛在眼前产生的红色阴霾或许对他的眼神有些影响——但在喀忒角看来,法杖正盯着他。而且忿忿不平。
格兰妮把帽子戴正,毅然决然地站直了身子。
“好。”她说。喀忒角不由一晃。这语气简直像把钻石锯子,能把他割成两半。他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妈妈就是这么训他的;没错,格兰妮用的就是这种声音,只不过是浓缩改良版,边上还镶了金刚砂。这样的颐指气使准能让尸体也立正站好,多半还能驱使它在墓地里走上几步,直到它想起自己已经死了为止。
格兰妮站在悬空的法杖前,单凭愤怒的眼神就几乎融化了它的冰甲。
“这就是你所谓的适宜的举止,嗯?无所事事地躺在海上,随便其他人去死?喔,干得真漂亮!”
她跺着脚转了半个圈。喀忒角目瞪口呆地看着法杖随她转动起来。
“这么说你被扔了,”格兰妮厉声道:“但那又怎么样?她本来就不过是个孩子,孩子总有一天要把咱们都扔掉,迟早的事。这就叫尽忠职守吗?你就不害臊?终于可以派上点用场了,却只管躺在那儿唉声叹气?”
她身子往前一倾,鹰钩鼻子离法杖只有几英寸远。喀忒角几乎可以肯定,法杖试图往后仰,想要避开她。
“要不要我告诉你坏法杖的下场是什么样的?”她嘶嘶地说,“假如艾斯卡回不了这个世界,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打算怎么收拾你?上一回火没把你烧着,那是因为你能把痛苦传递给她。下次可就不是火了。”
她压低嗓门,耳语声仿佛挥动的皮鞭。
“首先是刨子,然后是砂纸,然后是螺丝钻,然后是砍刀一一”
“我说,悠着点儿。”喀忒角眼里噙着泪。
“——剩下的我就立在树林里,给蘑菇还有白虱还有甲虫用。一准能用上好多年。”
雕刻翻腾起来。大部分都挤到后头,躲开了格兰妮的视线。
“现在,”她说,“我来告诉你我准备怎么做。我要把你拿起来,然后我们就要一起回大学去,那吧?要不然就该钝锯子上场了。”
她卷起袖子,伸出一只手。
“巫师,”她说,“等一下我要你放开它。”
喀忒角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等我说动手的时候就动手!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