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沿着走廊飞快地扫啊扫,激起好大一团团灰尘。假如你仔细看,就会发现灰尘好像被吸进扫帚里头去了。假如你再仔细些,还会发现扫帚柄上有些奇异的纹路,与其说是刻上去的还不如说是粘在了上头,而且它们还在你眼皮底下不断变幻形状。
可惜没人来看。
艾斯卡坐在一扇又高又深的窗户前,盯着窗外的城市。她比平常更郁闷,所以扫帚也拿出加倍的力气向灰尘进攻。古老的蜘蛛网化为虚无,蜘蛛绝望地催动八条腿逃命。墙里的老鼠紧贴在一起,小腿抵在洞壁上。蛀虫在天花板上的房梁里拼命挣扎,可还是被无情地从自己的隧道中吸了出来。
“你还能实实在在地干些事儿,”艾斯卡道,“哼!”
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这她不得不承认。吃的很简单,但分量够足,而且她在房顶那儿还有个房间,这实在挺奢侈,因为她可以在里头一直躺到早上五点,按格兰妮的标准那简直就是中午了。工作确实不难。她只需要一开始打扫打扫就行,法杖很快就会弄清该干些什么,然后她就可以在一边玩儿,等法杖把活干完。要是有人靠近,法杖会立刻倚到墙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问题是她一丁点儿巫术也没学到。她可以在下课后溜进空荡荡的教室,黑板上总画着些图形,高级课程过后地板上也有,可这些形状对她毫无意义。而且还很难看。
它们让艾斯卡想起塞门书里的画。它们仿佛是活的。她眺望着安科-莫波克的屋顶,开始着手推理:写下来的东西只不过是大家说出来的词语,把它们夹在纸张中间直到它们变成化石为止。(碟形世界里,人人都知道化石。有那么一段时间,造物主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造点什么,于是就在更新世百无聊赖地胡搞一气,那些大块大块螺旋形的贝壳和造得很差劲的生物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而人说出的词语不过是真实存在的影子。但是,有些东西太了不得,你没法完全把它禁锢在词语里头,而这些词本身也太过强大,没法用书写完全驯服。
这么说来,有些书写会一心希望变回那些东西。想到这里,艾斯卡自己的脑袋也已经成了浆糊一样的东西。但她敢肯定,真正有魔力的词就是那些愤怒地扭动、极力逃跑变身的词。
它们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是良善之辈。
她又想起了前一天的事儿。
事情挺古怪。
大学的教室是按照漏斗的原理设计的,一排排的座椅——碟形世界最伟大的巫师们的臀部已经把它们磨得光可照人——从高到低成梯形往下,中心是个工作台,还有几张黑板和足够画八元灵符的一块地板。座椅底下有许多死角,艾斯卡发现它们是很好的观察点,可以从巫师学徒的尖角靴后头看见老师。课堂非常宁静,老师低沉的嗡嗡声柔和地飘浮在她头顶,像格兰妮种植特殊草药的园子里那些恍恍惚惚的蜜蜂发出的声音。她从没见过任何真正的魔法,似乎永远都是词语。巫师好像非常喜欢词语。
但昨天不一样。艾斯卡坐在满是灰尘的暗处,试着施些最最简单的魔法。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开了,靴子重重地踏在地板上。这本身就很稀奇。艾斯卡对时间表了如指掌,来这间教室的通常是二年级学生,而他们这会儿正在健身房听疾风约法尔讲初级消解咒语呢。(锻炼身体对魔法学生没什么用处。所谓健身房是间被一根根铅棍和花楸木包围的大房子,新手可以在里头练习高级魔法,而不会对宇宙的平衡产生严重破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能避免对他们自己产生严重破坏。魔法对笨蛋毫不怜悯。有些蠢笨的学生算运气好,还能走着出去,其他的只能装在瓶子里往外运了。)
艾斯卡从木板中间一瞅,那些不是学生,他们是巫师。根据他们的袍子判断,地位还挺高。爬上讲台的家伙艾斯卡更是不会认错。他像个线拴得太紧的木偶,重重地撞上了讲桌,还心不在焉地道了声歉。那是塞门。谁的眼睛也不会那么像热水里的两个生鸡蛋,鼻子还擤得红彤彤的。对于塞门而言,空气中的花粉含量永远都是无穷大。
艾斯卡突然发现,抛开他对整个造物的过敏反应不谈,要是好好给他理个发,再上几堂课纠正一下举止,塞门其实还挺帅气。这个想法很不寻常,艾斯卡把它储藏起来,准备今后进一步研究。
巫师们一落座,塞门就开始说话。他拿出自己的笔记读起来,每次结巴的时候,所有巫师都异口同声地为他补上那个字,简直身不由己。
过了一会儿,一支粉笔从讲桌上飞起来,开始在他身后的黑板上写写画画。艾斯卡对巫师的魔法已经很有些了解,知道这是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儿——塞门才来大学几个星期,而大多数学生到第二年年底都还掌握不了小悬浮术。
伴随着塞门的声音,这一小截粉笔吱吱地在一片黑色上溜过。即使不结巴,他的演讲技巧也很成问题:他会把笔记掉到地上,还经常说错,老是嗯嗯啊啊的。在艾斯卡看来,他压根儿没说出个什么名堂。许多短语渗到她的藏身之处。“宇宙的基本质地”就是其中之一,她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也许他指的是棉布,又或者是法兰绒?而“可能性矩阵的不稳定性”她简直摸不着头脑。
有时候他好像是在说,除非被人思维,否则什么东西都不存在,而世界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人们不断地想象它。可接下来他又好像在说什么存在着很多世界,全都差不多,全都好像是在同一个地方,但又被一层阴影分隔开来,这样所有可以发生的事情都能有个地方发生。
(这一点艾斯卡倒还有些体会。自从她打扫过高阶巫师的洗手间,或者说自从法杖在艾斯卡检查小便池的时候干完那活儿起,她就有些怀疑或许真是这么回事。根据小便池的构造,再加上哥哥们在家里火堆前洗澡时给她留下的模糊印象,艾斯卡形成了自己的“比较解剖学基本原理”。高阶巫师的洗手间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有真正的自来水,好玩的瓷砖。最重要的是,还有两面巨大的银镜子面对面地嵌在两堵墙上,这样,照镜子的人就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不断地重复再重复,直到小得看不见为止。这是艾斯卡第一次接触到“无限”这个概念。不过我们扯远了,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她之所以对塞门的这番话有些兴趣,就因为她老有些怀疑,无数镜中艾斯卡里的一个,视线尽头的那个,好像在冲她招手似的。)
塞门的话让她有些困扰。有一半时间,他似乎是在说世界的真实程度就像个肥皂泡,或者像个梦。
粉笔在他身后的黑板上吱吱地前进。有时候塞门必须停下来向巫师们解释某些符号,艾斯卡觉得他们总是因为一些傻乎乎的句子激动不已。之后粉笔又开始写写画画,像颗彗星划过黑暗,在身后留下一串粉尘。
窗外的天空中,光线渐渐褪去,教室越来越暗,粉笔的字迹开始发光。在艾斯卡看来,黑板好像并非黑色,而是根本不存在,它只是在世界上切掉的一个方形的窟窿。
塞门继续讲解。世界是由无数细小的东西组成的,它们的存在只能由它们不在这一事实确定。魔法可以把这些不断旋转的虚无的小家伙串在一起,把它们变成星星、蝴蝶和钻石。一切都是由虚无构成的。
好玩的是,他似乎觉得这种事很让人着迷。
艾斯卡只觉得房间的墙壁变得像烟一样轻薄而缥渺,仿佛墙里头的虚无正在扩张,准备吞噬把自己定义为墙的那个东西。本该是墙壁的地方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平原,寒冷、空旷、闪闪发光,远处还有古老残破的小山。雕像般静止的生物正往下看。它们的数量增加了好多。无论怎么看,它们都很像聚集在灯火周围的飞蛾。
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于,和那些注视着塞门的东西相比,飞蛾的脸即使凑近了看也像大白兔一样友好。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点亮了灯。那些生物消失了,变成完全无害的阴影,潜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不久之前,有人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应该让大家“快乐地学习”,于是决定把大学的走廊粉刷一次,给它增加点亮色。这一招没有奏效。全宇宙都知道,无论你多么小心地选择颜色,公共场所的色调最终都会变成呕吐绿、难以启齿的棕色、尼古丁黄或者外科器械的粉红。通过某些难以理解的交感共振过程,漆成这些颜色的走廊总带着点儿煮卷心菜的味儿——即使附近从来没煮过卷心菜也难逃一劫。
走廊的某处响起铃声。艾斯卡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抓过法杖,开始勤勤恳恳地扫起地来。教室门被砰砰地推开,走廊里挤满学生,他们从她两旁拥过,好像流水绕过石头。有好几分钟,四下一片混乱。然后门又都关上了,几声迟缓的脚步消失在远处,最后又剩下了艾斯卡一个人。
她不止一次地希望法杖能讲话。其他仆人都挺友好,可跟她们能谈些什么呢,反正跟魔法无关。
她还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自己应该学会认字。阅读好像是巫师魔法的关键,因为巫师的魔法全是词语。他们似乎认为名字和实物是一码事,假如改变了名字就改变了那样东西。至少按照艾斯卡的理解,他们是这么想的……
阅读。那就意味着图书馆。塞门说里头有成千本书,而在那些词语中间肯定有一两个是她认识的。艾斯卡扛起扫帚,毅然决然地朝微忒矮夫人的办公室走去。
目的地近在眼前。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堵墙冲自己“喂!”了一声。艾斯卡定睛一看,原来是格兰妮。倒不是说格兰妮有本事隐身,但她的确有种天分,能把自己融入景物里,让人难以发现。
“你过得怎么样,嗯?”格兰妮问,“魔法的事进展如何?”
“你在这儿干吗,格兰妮?”
“来给微忒矮夫人算命。”带着些许志得意满的神情,格兰妮举起一大捆旧衣服。她的笑容很快消失在艾斯卡严厉的目光下。
“那个,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她说,“都怪那些不自然的食物,城里人总是为了将来担惊受怕。再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为自己开脱,“我凭什么不能给别人算命?”
“你总说希尔塔在利用女性同胞的愚蠢。”艾斯卡说,“你说过,算命的巫女该觉得害臊才是。苒说了,你不需要旧衣服。”
“不浪费,不受穷。”格兰妮郑重其事地说。她一辈子都活在旧衣服的水平上,当然不肯让一时的繁荣冲昏头脑。“你吃得饱吗?”
“嗯。”艾斯卡说,“格兰妮,关于巫师的魔法,全都是用说的,词语——”
“我不早说过了嘛。”
“不,我是说——”不等艾斯卡说完,格兰妮性急地挥挥手。
“这会儿没功夫管这个。”她说,“今晚之前我有好几个大单子,要是一直这样,我就得训练个帮手了。你就不能来看看我吗?等你哪个下午放假,或者她们让你闲下来的时候?”
“训练个帮手?”艾斯卡惊惶地问,“你是说训练一个巫女学徒?”
“不,”格兰妮说,“我是说,也许。”
“可我呢?”
“你嘛,你不是在走自己的路吗,”格兰妮道,“无论那条道在哪儿。”
“哦。”艾斯卡说。格兰妮瞪她一眼。
“那我走了。”她留下这么一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厨房的入口。她的斗篷飘起来,艾斯卡发现上头竟然有红色的条纹。葡萄酒一样的暗红,但一样是红色。格兰妮穿在外头的衣服从来都是经脏的黑色,谁也没见她穿过别的。红色,实在骇人听闻。
“图书馆?”微忒矮夫人道,“俺从没听说谁会打扫图书馆!”她看来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为什么?”艾斯卡问,“里头就没灰吗?”
“嗯,”微忒矮夫人沉吟半晌,“听你这么一说,俺猜里头肯定有灰尘。俺从没想到过这点。”
“你看,其他每个地方我都打扫过了。”艾斯卡甜甜地说。
“是的,”微忒矮夫人道,“这倒是,不是吗?”
“唔,嗯。”
“只不过我们从来没——那么干过。”微忒矮夫人说,“可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什么。”
“唔,嗯。”艾斯卡道。
“对——头?”图书馆馆长从艾斯卡面前退开。但她听说过他,绝对是有备而来。她掏出一根香蕉。
猩猩缓缓伸出手来,然后带着胜利的微笑,一把抓过香蕉。
在有些宇宙里,图书馆馆长或许是个安全稳当的职业,风险只在于大部头书可能落到脑袋上,但魔法图书馆的馆长绝不是随便哪个粗心大意的人都能干的活。咒语拥有力量,把它们写下来塞进书里丝毫不能减弱这种力量。那东西会泄漏。魔法书之间常起反应,产生拥有自我意识的随机魔法。通常必须把魔法书用铁链固定在书架上,不过不是为了防盗……
一次事故把图书馆馆长变成了一只猩猩,之后他拒绝了所有把他变回去的企图,并用手语解释说,当个猩猩比当人强多了,因为所有深邃的哲学问题都化作一个疑问:下一只香蕉会从哪儿来?再说了,长长的胳膊和适合攀爬的脚掌不刚好可以对付高高的书架吗?
艾斯卡把一整串香蕉塞进他手里,不给他机会拒绝,一溜烟地钻进书架中间。
她从没同时看到过两本以上的书,所以在她眼里这座图书馆也没什么特别的。没错,向远处延伸的地板好像变成了墙壁,这是有点儿怪;书架也对眼睛耍起了把戏,它们似乎纠结在更多的维度中,而不是通常的三维,这也挺古怪;而且只要抬起头,你还能在天花板上看见书架,有时还有个把学生若无其事地在架子间徘徊,这也相当让人吃惊。
事实上,所有这些魔法的存在扭曲了周围的空间。在图书馆里,宇宙的棉布,或许还有法兰绒,被扭成了非常特别的形状。数百万困在书中的词语无力逃离,只能弯曲四周的现实。
按照艾斯卡的逻辑,所有这些书中肯定有一本是教你怎么读其他书的。她不太确定怎样才能找到它,但在灵魂深处,她感到这本书的封面上多半画着乐呵呵的兔子和喜气洋洋的小猫。
有一点倒是很清楚:图书馆里并不安静。时不时会有魔法喷发的吱吱声和咝咝声,还能看到第八色的闪光从一个书架飞上另一个。锁链微微叮当作响。当然,还有几千张纸在皮革裹成的监狱里弄出的细微的飒飒声。
艾斯卡四下一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于是随手抽出一本书。它在她手里一下子弹开,艾斯卡沮丧地看见了许多和塞门书里一样的那种难看图形。这种图形她完全不懂,而且为此暗自庆幸一一那些单词像是些主陋的生物,正在对彼此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当真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那才吓人呢。她奋力把书合上,那些词语似乎在拼命抵抗。封面上有幅图,看上去让人起疑,挺像是寒冷的沙漠中的某个生物。反正绝对不是只喜气洋洋的小猫。
“你好!艾斯卡,对吧?你你怎怎么进来来的?”
是塞门,两只胳膊下各夹着本书。艾斯卡红了脸。
“格兰妮不肯跟我讲,”她说,“我猜这是跟男人和女人有关的什么事儿。”
塞门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然后他咧开嘴笑了。艾斯卡赶紧回忆对方的问题。
“我在这儿工作。我扫地。”她晃晃法杖作为解释。
“在这儿?”
艾斯卡盯着他。她感到寂寞,迷惑,还有不止一点点被出卖的感觉。每个人似乎都在忙着过自己的日子,除了她。她只能一辈子跟在巫师后头替他们收拾。这不公平,她受够了。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在学认字,好当个巫师。”
.男孩拿自己潮湿的眼晴望着她,看了好几秒钟。然后他轻轻地拿过艾斯卡手里的书,看了看标题。
“Demonylogie Malyfycorum of Henchanse thee Unsatyfactory。像这种书,你觉得你怎么才能学会读?”
“呃,”艾斯卡道,“嗯,就这么一直尝试,直到你能读为止,不是吗?就像挤奶,或者织毛衣,或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对那那个不太了解。这些书书书可能有些,嗯,攻击性。如果不不当心,那们会开始读你的。”
“什么意思?”
“他他们告告告——”
“——告诉你——”艾斯卡自动补充道。
“——过去有个呜呜呜——”
“——巫师——”
“一一在读读《亡灵通讯》,结果他他心不在在在——”
“——焉——”
“——第二天一早他他们发现他所有衣服都在椅子上上,还有他的帽子就放在衣服上上,而且书书——”
艾斯卡用手指塞起耳朵,但没塞太紧,免得错过什么精彩的内容。
“要是很吓人就别跟我说。”
“——页多多出来好多。”
艾斯卡把手从耳朵上拿开,“书页上有什么东西吗?”
塞门庄严地点点头,“嗯。每一张张纸都有个呜呜呜呜——”
“别说了,”艾斯卡说,“我连猜都不想猜。我还以为读书是件挺安宁的事儿,我是说,格兰妮每天都读她的年鉴,从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我敢说说说普通的、驯服的词词词——”
“——词语——”
“——没什么问题。”塞门宽宏大量地承认道。
“你百分之百肯定?”艾斯卡问。
“词语可能有力量,仅此而已。”塞门坚定地把书塞回书架上,书嘎吱嘎吱地冲他晃动铁链,“而且大家不都说说说笔利于于于——”
“——于剑,”艾斯卡道,“没错,不过要你选,你更愿意让哪个刺一下?”
“呃,我猜要要是是是我跟你说说你不该待在这这儿,你不会听听的,对吧?”年轻的巫师道。
艾斯卡很给面子地考虑了一番。“不,”她说,“我想不会。”
“我可以以以叫看门的来把你带带走。”
“没错,但你不会这么干。”
“我只是是不希希希——”
“——希望——”
“——你受伤害害害,你知道。我真真的不想。这地地方可能很不不安——”
艾斯卡瞥见塞门头顶上有个若隐若现的旋涡。那一刹那,她看见了它们,来自寒冷地方的那些巨大的灰色身影。它们注视着他。在平静的图书馆里,在魔法的重量将宇宙磨得特别薄的地方,它们决定行动。
周围书本微弱的沙沙声化作书页绝望而急切的颤动。有些力量比较强大的书发了疯似的扇动书页,奋力从铁链的尽头跃起,蹦出了书架。顶格有本特别大的魔法书一个猛子扎下来——同时还扯断了铁链——像只惊吓过度的小鸡一般扑腾着跑掉了,身后散落了一地的书页。
一阵魔法风刮走了艾斯卡的头巾,那吹得她的头发在脑后飞扬。她看见塞门极力靠在一个书架上站稳脚跟,魔法书在他周围不断爆炸。空气厚重,有股锡的味道,还嗡嗡作响。
“它们想进来!”她尖叫道。
塞门痛苦的脸庞转向她。一本吓得发疯的古书重重地砸在他腰上,然后高高地跳上了书架。塞门被撞倒在地,滑出去老远。一群百科全书滚滚而来,书架被铁链拴住,只好跟在它们身后。艾斯卡赶紧跳到一旁,然后手脚并用爬到塞门身边。
“就是它们把书吓坏了!”她在他耳朵旁尖叫道,“你看不见吗?就在那上头?”
塞门无言地摇摇头。一本书撑开了装订线,纸张哗啦啦地落到他们头上。
恐惧可以通过一切感官潜入内心。比如锁上的黑屋子里传出的意味深长的轻笑,一勺沙拉里露出的半截毛毛虫,寄宿房间里的古怪气味,或者花椰菜干酪里鼻涕虫的味道。不过通常都没有触觉的份儿。
然而艾斯卡手心底下的地板起了什么变化。她低下头,面孔立刻被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因为满是灰尘的地板突然布满了沙粒。干燥,而且非常非常的冷。
她的指尖是细细的银沙。
她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抓起法杖,朝矗立在头顶的影子挥舞。真希望我们能告诉大家一道灼热的纯白色火焰涤荡了污秽的空气,使它没能物化成……
法杖像只蛇一样在她手里扭动,“砰”地砸到塞门的脑门上。
那些灰色的东西一闪,旋即消失了踪影。
现实回来了,还努力装出一副自己从没离开过的样子。寂静像厚重的天鹅绒般,一波一波地降落下来。那是种沉重的、不断回荡的寂静。几本书重重地从空中落下,暗地里觉得自己挺傻。
艾斯卡脚下的地板是勿庸置疑的木头。她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好让自己安心。
地板上有血迹,塞门纹丝不动地躺在中央。艾斯卡低头盯着他,然后抬头看看静止的空气,再看看法杖。这家伙浑身都是自鸣得意的神情。
她意识到远处传来说话声和匆忙的脚步声。
一只手轻轻滑进她掌心,感觉好像是挺高级的皮手套;身后一个声音极轻地说了声“对——头”。她转过身,发现自己正俯视着图书馆馆长那张神情温柔、类似车内胎的脸。他把一只手指放到唇上,做出个明白无误的手势,然后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
“我杀了他!”艾斯卡低声道。
图书馆馆长摇摇头,还在拉她。
“对——头,”他解释道,“对——头。”
他拽着犹犹豫豫的艾斯卡,带她走上古老的书架迷宫中的一条岔道。几秒钟后,一队被喧嚣吸引来的高阶巫师就转过弯走了过来。
“魔法书又在打打闹闹了……”
“哦,不!把所有这些咒语都抓住得花多少工夫啊。你知道它们总喜欢找地方躲起来……”
“地板上那个是谁?”
一阵停顿。
“他昏过去了。看样子是被书架砸的。”
“他是谁?”
“那个新人。你知道,就是据说脑壳里满满地都是脑子的那个?”
“要是那书架离得再近些,咱们就能看看传闻是不是属实了。”
“你们两个,把他带到医务室去。其他人最好把书都找回来。那个该死的图书馆馆长在哪儿?他难道不知道吗?不能让临界物质集中到一起。”
艾斯卡瞟了眼身旁的猩猩,对方冲她耸耸眉毛。他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落满灰的《园艺咒语》,又从书背后掏出一根软耷耷的棕色香蕉,接着便安安静静、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心里明镜似的:无论出了什么乱子,它们都稳稳当当地属于人类。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他才得以展现出这种心安理得的惬意。
艾斯卡扭头看看手里的法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她知道刚才不是自己手滑了。法杖是冲着塞门去的,它的木头心里闪着杀机。
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男孩躺在一张硬床上,额头上搭了条冷毛巾。特里德尔和喀忒角仔细地观察着他。
“有多久了?”喀忒角问。
特里德尔耸耸肩,“三天。”
“他一次也没醒过来?”
“没有。”
喀忒角重重地在床沿上坐下,疲惫不堪地揉揉鼻梁。塞门从来都不怎么健康,现在他的脸更是深深凹了进去,怪吓人的。
“才华横溢的脑袋,这小伙子。”他说,“他对魔法与物质的基本原理的解释——相当了不起。”
特里德尔点点头。
“他吸收知识的样子简直不可思议。”喀忒角道,“我使了一辈子魔法,可说起来,直到他解释给我听,我才算真正理解了魔法是怎么回事。如此清晰,如此的,唔,明显。”
“大家都这么说。”特里德尔垂头丧气地说,“他们说这就像摘下遮眼布,第一次看见了阳光。”
“正是如此,”喀忒角说,“他是个当术士的料,毫无疑问。你带他来是正确的。”
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
“只不过——”恃里德尔道。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究竟理解到了什么?”特里德尔说,“这问题让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是说,你能解释吗?”
“解释什么?”喀忒角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说的那些事。”特里德尔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绝望,“哦,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可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喀忒角张开嘴望着对方,最后他说:“噢,那很简单。你看,魔法充满了整个世界,只不过是同时在所有的方向上,你明白吧,而且——”他不太自信地挥挥手,想从特里德尔脸上找出一丝理解的痕迹,“换句话说,任何物质,好比一个橙子,一个世界,又或者,或者——”
“——一只鳄鱼?”特里德尔提了个建议。
“对,一只鳄鱼,或者——无论什么东西,其形象的塑造基本上都跟胡萝卜一个样。”
“这我倒不记得。”特里德尔说。
“我肯定他是这么说的。”喀忒角开始冒汗了。
特里德尔固执己见:“不,我记得他好像是说,如果你朝任意一个方向走出足够远,你就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
“你能肯定他说的不是别人的后脑勺吗?”
特里德尔沉吟半晌。
“对,我敢肯定他说的是自己的后脑勺。”他说,“我记得他还说有办法证明。”
他们默默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最后,喀忒角非常缓慢而小心地打破了沉寂。“我是这么看这个问题的。”他说,“在我听他说话之前,我跟其他人一个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很迷惑,对生命中所有的小细节都很不确定。可现在,”他眼里绽放出光彩,“虽然我还是非常迷惑、很不确定,但我的迷惑和不确定已经是更高级别的了,明白?至少我已经认识到,自己对宇宙中真正基本的和重要的事实全都迷迷糊糊的。”
特里德尔点点头。“我一直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说,“但你说的完全正确。他确确实实扩展了无知的疆界。宇宙中有那么多东西我们简直一无所知。”
普通人只能对普通事无知,他们却比这些人更无知。这一事实带来一种奇特的温暖,两人默默地体会着。
然后特里德尔说,“我只希望他没事。烧已经退了,可他好像不愿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