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格最老的巫师们在人群中穿梭,同充当担保的巫师交谈,审视可能的学生。
其中几个越过人山人海来到特里德尔面前,看上去活像满帆行驶的大帆船,风帆上还镶着金边。他们庄重地朝特里德尔鞠躬,满眼赞许地看看塞门。
“这就是年轻的塞门,不是吗?”最胖的一个喜气洋洋地朝男孩笑笑,“关于你,我们听说了许多了不起的报告,年轻人。对吧?”
“塞门,向喀忒角校长、银星会的首席巫师鞠躬。”特里德尔道。塞门心惊胆战地一躬到地。
喀忒角慈祥地看着他。“我们听说了有关你的许多了不起的故事,我的孩子。”他说,“看样子,山区的新鲜空气对脑袋大有好处,呃?”
他哈哈大笑。周围的巫师也哈哈大笑。特里德尔也哈哈大笑。艾斯卡也觉得挺可笑,因为在她看来完全没有什么值得大笑的事儿。
“我不不不不知道,校长先先先——”
“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看,这大概是你唯一不知道的事了,小伙子!”喀忒角下巴抖个不停。又是一阵齐整划一的笑声,时机控制得恰到好处。
喀忒角拍拍塞门的肩膀。
“这就是拿奖学金的孩子。”他说,“成绩惊人,从没见过更好的。还是自学成才。太惊人了,对吧?不是吗,特里德尔?”
“非常出色,校长大人。”
喀忒角看了看围在四周的巫师。
“或许你可以给我们演示一番。”他说,“一点点表演,如何?”
塞门眼里满是动物式的恐慌。
“其实实我没没那么么么——”
“那,那。”喀忒角安慰道,他没准儿真认为自己这种语气很能振奋人心,“别害怕。慢慢来。不用着急。”
塞门舔舔干燥的嘴唇,向特里德尔投去祈求的目光。
“呃,”他说,“您您看看看看——”他停下来,使劲咽口唾沫,“那那那——”
他的眼珠子鼓起,眼泪夺眶而出,肩膀也耸了起来。
特里德尔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花粉过敏,”他解释道,“怎么也治不好。什么都试过了。”
塞门咽口唾沫,点点头。他挥挥又白又长的双手,示意特里德尔没关系,然后闭上了眼睛。
有几秒钟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站在原地,双唇无声地嚅动。然后,寂静像烛光般从他身上发散出去。一圈圈的沉寂漫过大厅中的人群,像一记响亮的吻,猛地击中墙壁,随后又像波浪般反弹回来。大家眼看着自己对面的人双唇无声地开合,不禁放声大笑,然而他们随即发现自己的笑声也像小昆虫的嗡嗡声一样几不可闻,刹那间全都憋红了脸。
无数微小的光点在塞门脑袋周围显现。它们旋转、盘旋,跳起一支三维的舞蹈,最后组成了一个形象。
事实上,艾斯卡觉得那个形象一直都在,一直等待着她的眼睛发现自己。这就好像一片简简单单的白云,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可你抬头一看,它却突然成了一头鲸鱼,一艘船或是一张脸孔。
塞门脑袋周围的形象是整个世界。
一点没错。尽管小光点的闪烁和跳跃模糊了某些细节,但该在的都在:宇宙之龟大阿图因,他背上的四头巨象,还有他们背上的碟形世界。在世界边缘能看见一圈闪亮的泡泡,那是气势宏伟的边缘瀑流,而在世界的正中还有针尖大小的石头,那是险峻的天居山,诸神的居所。
图像在扩展,“环海”和安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小光点飘散开,在离塞门脑袋几英尺远处熄灭、消失。现在它们展示的是城市的鸟瞰图。视点飞速推进。现在是大学,越来越大。现在是众人所在的大厅——
——接着是大厅里的人群,个个瞠目结舌,还有塞门自己,银光勾勒出他的身影。他周围的空气中还有一小团闪烁的图像,而那幅图像里又包含着另一幅图像,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
宇宙仿佛被同时从所有维度翻了个底朝天。这是种又肿又胀的感觉。听上去跟全世界同时说“嗝”差不多。
四周的墙逐渐消逝。地板也一样。过去时代伟大巫师的画像,包括画上所有的卷轴、胡须和由于有些便秘而皱起的眉头全都消失不见。就连脚下黑白两色、样式美观的地砖也蒸发了——被细细的灰色沙粒取代,月光一般的灰色,冰块一样寒冷。古怪而出人意料的星星在头顶闪烁;地平线上是低矮的山区,腐蚀它们的并非风和雨——这里根本没有任何气象——而是时间本身这张柔和的砂纸。
艾斯卡被雕塑般静止、沉默的人包围着。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事实上,他们甚至完全不像是活人。
他们不是唯一的观众。他们身后有些别的东西,还有更多在不断出现。这些东西没有形状,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在随机选取各种生物的形状;仿佛它们的确听说过胳膊、大腿、下巴、爪子和内脏之类,却弄不明白这一大堆到底该怎么凑到一块儿去。也许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在意。又或者是太饿了,懒得花工夫。
它们的声音就像一大堆苍蝇。
它们是她梦里的生物,被魔法吸引过来,准备大嚼一顿。她知道它们现在对自己不感兴趣,除非是把她当作饭后的小点心。它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塞门身上,而塞门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存在。
艾斯卡一脚踢中他的脚踝,动作相当潇洒。
寒冷的沙漠消失了。真实的世界匆忙各归各位。塞门睁开眼睛,露出一丝笑意,接着缓缓地仰面倒在艾斯卡怀里。
巫师中升起一阵嗡嗡声,有些还开始鼓掌。除了银光,大家似乎没看见任何奇怪的东西。
喀忒角振作起精神,举手示意大家安静。
“相当——不同凡响。”他对特里德尔说,“你说这些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的确,大人。”
“没人帮他?”
“没人能帮他。”特里德尔道,“他就这么从一个村子流浪到另一个村子,施些小咒语,条件是别人给他书或纸张做报酬。”
喀忒角点点头。“那不是幻象,”他说,“可他并没有用双手比划。他对自己说的是些什么?你知道吗?”
“他说那只是帮助他的精神正常工作的词语。”特里德尔说着耸了耸肩膀,“我连其中一半也不懂,事实如此。他说他得不断创造新词,因为世界上的词汇无法描述他所做的事情。”
喀忒角瞟了一眼自己的同事们。他们点点头。
“我们将很荣幸地接纳他成为大学的一员。”他说,“等他醒过来以后,或许你愿意把这话告诉他。”
他感觉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袍子,于是低下头去。
“打扰一下。”艾斯卡说。
“你好啊,年轻的女士,”喀忒角的嗓音甜腻腻的,“你是来送你哥哥入学的吗?”
“他不是我哥哥。”艾斯卡回答道。有些时候似乎到哪儿都要撞上她的哥哥们,但现在并不是那种时刻。
“你是个重要人物吗?”她问。
喀忒角看一眼自己的同事,笑得容光焕发。巫师中间也有时尚这种东西,跟其他行当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巫师中间流行干瘦憔悴、对动物讲话(动物并不听他们在说什么,不过重要的是这个想法本身);其他一些时候他们时兴留一小撮尖尖的黑胡子,摆出黑暗、阴郁的样子。眼下,参议员式的做派正大行其道。谦逊之情让喀忒角的全身似乎膨胀起来。
“相当重要。”他说,“恪尽职守,为同道们服务嘛。是的,我得说,相当重要。”
“我想当巫师。”艾斯卡道。
喀忒角身后那群地位稍低的巫师凝视着艾斯卡,仿佛她是只有趣的新品种甲虫。喀忒角涨红了脸,眼珠凸出来。他低头看着艾斯卡,好像还屏住了呼吸。随后他开始哈哈大笑。笑声从他幅员辽阔的胃部开始,慢慢往上爬,在每根肋骨间回荡,并在胸部引发了小型的“巫师震”,最后化作一连串被窒息的鼻音爆发出来。相当的有看头,这场大笑,它拥有非常完整而独立的性格。
但校长瞅见了艾斯卡的眼神,不由得停了下来。如果说喀忒角的笑是音乐大厅里的小丑,那么艾斯卡毅然决然的眯眯眼无异于朝小丑飞奔而去的石灰桶。
“巫师?”他说,“你想当巫师?”
“是的,”艾斯卡把昏沉沉的塞门往特里德尔身上一推,对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我是第八个儿子的第八个儿子。我是说女儿。”
她周围的巫师彼此交换着眼神,开始窃窃私语。艾斯卡努力无视他们的存在。
“她说什么来着?”
“她来真的?”
“我一直觉得这么小的孩子特别逗,你说呢?”
“你是第八个女儿的第八个儿子?”喀忒角问,“真的?”
“第八个儿子的第八个女儿,虽然这么说并不太准确。”艾斯卡满脸挑衅。
喀忒角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真是有趣极了。”他说,“我想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儿,呃?”
他环视着不断增加的观众。后头的人看不见艾斯卡,全都伸长了脖子,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准备演示什么好玩的魔法。喀忒角不知所措了。
“唔,这个,”他说,“你想当巫师?”
“我一直这么说,可根本没人理我。”
“你多大了,那姑娘?”
“快九岁了。”
“等你长大了要当个巫师?”
“我现在就想当巫师。”艾斯卡坚定地说,“这儿就是当巫师的地方,对吧?”
喀忒角冲特里德尔使个眼色。
“我看见了。”艾斯卡道。
“我不认为世界上曾经有过女性巫师。”喀忒角说,“照我看,这大概是违背传统的。你干吗不当个巫女呢?据我看这对女孩子是很好的职业嘛。”
他身后的一个低阶巫师笑了起来。艾斯卡瞪他一眼。
“当巫女是不错,”她承认,“可我觉得巫师更有意思。你怎么想?”
“我想你是个非同一般的小女孩。”喀忒角说。
“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么想的只有你一个。”特里德尔道。
“没错,”艾斯卡说,“可我还是想当巫师。”
喀忒角简直无言以对。“唔,这办不到。”他说,“想想看,女巫师!”
他舒展开又沉又宽的身体,准备离开。有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袍子。
“为什么不行?”一个声音问。
他转过身。
“因为,”他说得很慢,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因为……整个想法都可笑极了,这就是为什么。而且它完全违背了传统!”
“但我会巫师的魔法!”艾斯卡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喀忒角弯下腰,直到两人的脸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不,你不会。”他拖长了声音,“因为你不是巫师。女人当不了巫师,我把话说明白了吗?”
“看着。”艾斯卡道。
她伸出右手,五指分开,眼光顺着手看出去,落在幽冥大学创始人智者马里奇的雕像上。站在她和雕像之间的巫师们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然后又都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我是认真的。”她说。
“走开,小姑娘。”喀忒角说。
“好吧。”艾斯卡全神贯注,使劲瞪住了雕像……
幽冥大学的正门是八铁制成的,这种金属极不稳定,只有当宇宙中纯粹的魔法达到饱和时才能存在。除了魔法,任何力量都对它束手无策:无论是火焰、攻城槌还是军队都无法从这里突破。
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普通访客宁愿从后门进出的缘故。后门是由非常正常的木头做的,不像前门那样动不动就跑出来吓唬人,或者说杵在那儿也照样吓唬人。另外,一扇门该有的东西后门都有,比如门环。
格兰妮仔仔细细地检查过门柱,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巫女不由得满意地哼了一声。她从未怀疑过那东西就在那儿,巧妙地隐藏在木头本身的纹理中。
她抓起龙头形状的门环,“咚咚咚”连叩三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嘴里满满地咬着衣服夹子的年轻女人把门打开。
她含含糊糊地问道:“以欧阿事?”
格兰妮鞠了一躬,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她看清自己黑色的尖角帽和帽子上蝙蝠翅膀形状的帽针。这一躬的效果极其显著:女孩红着脸探出脑袋,往安静的小巷左右瞅了瞅,然后急急忙忙地比个手势,让格兰妮赶紧进来。墙的另一边是个青苔森森的大院子,被晾衣绳分割成好多块。只有极少数女性能拥有格兰妮这样的机会,真正了解到巫师们在袍子底下究竟都穿了些什么,但格兰妮谨慎地转开视线,跟在女孩身后走过石板铺就的小道,走下一排宽阔的阶梯。
阶梯通向一条长长的隧道,空间很高,两边还有不少拱道。整个隧道雾气腾腾的。格兰妮瞅见两旁的大屋子里排着长串长串的洗衣盆;空气中充满了烫衣服时那种厚重温暖的味道。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手拿洗衣篮从她身边挤过,匆匆跑上阶梯——然后在半中间愣住,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
格兰妮绷直肩膀,尽全力做出神秘莫测的样子。
她的向导继续咬着满嘴的衣服夹子,领她走下侧面的一条通道,进入一个摆满架子、迷宫样的地方。每层隔板上都堆满了衣物,迷宫中间则坐着一个头戴姜汁色假发的大胖子。她刚才一直在一本很大的洗衣簿上写字——洗衣簿现在也还摊开在身前——不过此刻她正在检查一件污迹斑斑的大汗衫。
“你试过漂白了没有?”她问。
“是的,夫人。”她身旁的女佣回答道。
“没药染料呢?”
“是的,夫人。一用它衣裳就变蓝了,夫人。”
“嗯,这倒真是闻所未闻,”洗衣妇道,“而俺可是见过硫磺还有煤灰还有龙血和魔鬼血的,还有那么多,俺都数不过来了。”她把汗衫翻过来,看了眼细心地缝在里子上的名牌,“嗯。白衣葛岚坡。他要再不对洗衣服上点心,就得变成灰衣葛岚坡了。俺跟你说,孩子,白巫师其实就是有个好管家的黑巫师。就这么简——”
她瞧见了格兰妮,后半截话咽进了肚子里。
“阿的没子,”格兰妮的向导慌慌张张地行了个屈膝礼,“述以——”
“是的,是的,谢谢你,卡桑德拉,你可以走了。”胖女人说着站起身,冲格兰妮灿烂地一笑,转瞬间将自己的语气提高了几个社会等级,你几乎能听到“咔”的一声。
“让您目睹我们如此凌乱不堪的样子,”她说,“恳请您多担待。今天是洗衣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可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抑或,我能否斗胆问一句——”她压低了声音——“是有霍特·塞德的消息吗?”
格兰妮一脸茫然,但只有一刹那工夫。门柱上留给巫女的记号说女管家欢迎巫女,而且特别急于得到自己的四位丈夫的消息;她还在追寻第五个,目标尚未确定,所以才有那头姜汁色假发和——假如格兰妮的耳朵没有欺骗她——鲸须制品的吱吱声,其数量之大足以激怒整个生态保护运动。愚蠢,容易上当受骗,各种迹象相当明显。不过格兰妮没有随便批评人。说到底,城里的巫女们也不见得有多机灵。
女管家一定是误会了她的表情。
“不用担心,”她说,“我手下人都得到了明确的指示,要欢迎巫女。当然啰,他们楼上可不乐意。你肯定想来杯茶,再吃点东西?”
格兰妮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俺还要找找,看俺能不能找一包漂漂亮亮的旧衣服给你。”女管家喜气洋洋地笑道。
“旧衣服?哦,好的。谢谢你,夫人。”
女管家示意格兰妮跟上,她飞也似的往前冲,动静活像大风中的旧帆船。
“俺让人把茶端到俺的房间来。有很多茶叶的茶。”
格兰妮艰难地跟上她。旧衣服?看她这身材……
看来大学底下藏着整整一个世界。这儿有数不清的地窖、冷藏室、储藏室、厨房和洗碗间,所有的住户要么在搬、在汲、在推,要么就站在一旁大声嚷嚷。格兰妮瞥见一个堆满冰块的房间,另外一些房间里有排满整堵墙的炉灶,灼热的灶上冒出滚滚热气。烘烤间里有新鲜面包的香味,酒窖里是陈啤酒。每样东西都带着汗味儿和烧木柴的烟味儿。
女管家带她走上一段老旧的螺旋扶梯,从挂在腰上大大小小的一堆钥匙中挑出把大家伙打开了门。
门后头的房间是一片粉红色的花边。一个人,只要精神还算正常,肯定是不会给某些东西镶花边的。可这个地方对花边没有任何限制。简直像是掉进了棉花糖里。
“很不错。”格兰妮说。她感到对方还在期待,于是又补充道,“很有品味。”她四下看看,想找个不带花边的地儿坐下,不过最后只能投降。
“俺是微忒矮夫人,”女管家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过我猜您当然已经知道了。那么今天俺有幸见到的是——?”
“呃?哦,格兰妮·维若蜡。”格兰妮说。这些花边让她有些心神不宁。它们简直有损粉红色的名誉。
“当然,俺自己也是通灵人士哩。”微忒矮夫人说。
格兰妮一点不反对算命,只要命算得很不准,算命先生又毫无天分就行。可有些本该有些见识的人如果也来这套,那就另当别论了。在格兰妮看来,未来至多称得上“非常脆弱”,如果你使劲盯着看,准会改变它的模样。她对时间、空间和为什么人不能摆弄它们有一套相当复杂的理论。幸运的是,好的算命先生十分罕见,再说大家也情愿找那些算得不准的,因为只有他们才能保证为自己带来高涨的情绪和乐观的精神,而且剂量绝对合适。
格兰妮对不准确的算命有深刻的理解。它比准确的算命更难。你必须有丰富的想象力才行。
她忍不住有些疑心,或许微忒矮夫人生来注定是个巫女,结果不知怎么的错过了训练?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已经对未来设下了重重埋伏。在一个带粉红色花边的茶壶保温套下头有颗水晶球,还有几副占卜用的扑克牌,一个粉红色天鹅绒包里装满了刻着古文的石块,还有张那种带轮子的小桌,就算手里有根十英尺长的扫帚,一个谨慎的巫女也绝不肯戳那玩意儿一下。另外还有——对此格兰妮并不十分确定:也许是来自骆驼园的干猴粪,但也可能是来自猴园的干骆驼粪。至于用处嘛,好像是用什么特别的方式扔出去就能揭示宇宙中知识与智慧的总量。真可悲。
“当然,还有茶叶。”微忒矮夫人指指两人之间小桌上的棕色大罐子,“俺知道巫女大都喜欢茶叶,不过俺总觉得它们过于,呃,过于普通了些。没有不恭的意思。”
她说这话大概还真没有不恭敬的意思,格兰妮暗想。微忒矮夫人的眼神跟小狗眼里常见的那种极其相似。每当它们不知道你会拿它们怎么办,而且开始担心一卷报纸筒就要从夭而降时都是这副样子。
她拿起微忒矮夫人的茶杯,开始研究茶叶的走向。就在这时,她瞥见微忒矮夫人脸上飘过一片失望之色,像阴影掠过雪地。这让她不由得想自己到底在干吗。她赶紧将茶杯逆时针转动三圈,比划几个含含糊糊的手势,还嘀咕了一句魔咒(这通常是为治疗老山羊的乳腺癌准备的,不过也没啥关系)。如此显著的魔法手段一经展现,立马让微忒矮夫人振奋不已。
格兰妮平时对茶叶不怎么在行,但她尽职尽责地眯起眼睛,盯着杯底被白糖绞在一起的那团东西,同时让自己的意识飘到别处。她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只合用的老鼠,甚至蟑螂,只要它们恰好在艾斯卡身边就成,这样她就能借用它的意识。
而她发现的却是:大学有自己的意识。
石头能思考,这谁都知道,整个电子学都是建立在这个事实之上的。但在有些宇宙里,居民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在天空中搜索智慧生命,却一次也没往自己脚底下看看。这是因为他们完全弄错了时间周期。从石头的角度看,宇宙才刚刚诞生呢,山脉像调音器一样上下蹦跳,大陆兴高采烈地分分合合,生命那纯粹的喜悦让它们互相挤压,撞掉了不少石块。还得再过很久很久,石头才会发现自己患上了难看的皮肤病,然后它们就会开始挠痒痒,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建造幽冥大学的石头已经吸收了好几千年的魔法,所有这些能量总得有个去处。
所以,大学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人格。
格兰妮能感到它就像只体格硕大、性情温顺的动物,正盼着有人过来,自己好就地一滚,房顶着地,让人在它的地板上挠挠。但现在它没在意格兰妮,它正望着艾斯卡。
格兰妮顺着大学的注意力找到艾斯卡,她立刻被大厅里的景象吸引住了……
“——什么?”
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呣?”
“俺说,你从里头看出了什么?”微忒矮夫人重复道。
“呃?”
“俺说,你从里头看——”
“哦。”格兰妮收回意识,脑袋一片迷糊。借体的麻烦就在于,每次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都会感到格格不入。过去还从没人读过一幢大楼的意识呢,现在的格兰妮感觉自己又大又结实,还有好多走廊。
“你没事吧?”
格兰妮点点头,睁开自己的窗户。她伸长东边和西边的侧楼,极力把精神集中在门柱中握着的小杯子上。
幸运的是,微忒矮夫人把她石膏样的脸色和石头般的沉默归结为正在发挥功用的玄妙力量,而格兰妮则发现对大学硅化记忆的短暂探索极大地激发了自己的想象力。
格兰妮开口讲话,声音仿佛一条通风良好的走廊,让女管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巫女为她编织出一个好不令人神往的未来,无数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将为了微忒矮夫人的垂青展开厮杀,而她也很愿意怜惜他们。格兰妮说得很快,因为大厅里的那一幕让她急于绕回大门前。
“还有一件事。”她补充道。
“是吗?是吗?”
“我看见你将雇用一个女仆——你这儿要雇仆人的,对吧?好——这一个是年轻女孩,非常经济,很好的佣人,什么活儿都挺拿手。”
“她怎么了?”微忒矮夫人完全沉浸在格兰妮如诗如画的描述中,此刻满心都是好奇。
“在这一点上精灵并不很清楚,”格兰妮说,“但你必须雇用她,这很重要。”
“没问题,”微忒矮夫人道,“大学里留不住佣人,你知道,留不久。到处都是魔法。还渗到这儿下头来,你知道。特别是图书馆,那些魔法书,它们全在那儿。说起来昨天还走了两个顶楼的女佣呢,说她们再也受不了了,睡觉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早上会变成啥样,日子简直没法过。高阶巫师倒是能把她们变回来,你知道。但总有点不太一样。”
“当然,嗯,精灵说这一位在这方面不会有什么问题。”格兰妮严肃地说。
“呃,只要她能扫地擦桌子,这儿总有活给她干。”微忒矮夫人有些迷惑不解。
“她甚至还自带扫帚。精灵们是这么说的,嗯。”
“这可帮了大忙。这位年轻的小姐什么时候到?”
“噢,很快,很快——精灵是这么说的。”
女管家脸上闪过一丝怀疑的阴影,“精灵们通常不会提到这种事情。在哪儿这么说来着,到底?”
“这儿,”格兰妮道,“看,白糖和这条裂缝之间的这一小撮茶叶。对吧?”
她们四目相对。微忒矮夫人确实有不少缺点,但她的强硬是勿庸置疑的,否则也统领不了大学底下的世界。然而格兰妮能把一条蛇给瞪趴下;几秒钟之后,女管家的眼睛湿润了。
她懦弱地说:“没错,俺猜你是对的。”说着从胸窝里摸出条手绢来。
“很好。”格兰妮往后一靠,把茶杯放回杯托上。
“年轻女孩儿只要肯卖力气,这儿的机会可多着呢。”微忒矮夫人道,“俺自己就是从女佣做起的,你知道。”
“谁不是呢。”格兰妮含含糊糊地说,“现在我得走了。”她起身去拿帽子。
“可是——”
“赶时间。重要约会,非常紧急。”格兰妮一边跑下楼梯一边回头喊道。
“我这儿还有一捆旧衣服——”
格兰妮停下来,她的本能奋力想要控制局面。
“有黑天鹅绒的吗?”
“对,还有些丝绸的。”
格兰妮不太确定自己对丝绸是不是真有好感,她听说那东西是毛虫拉出来的,不过黑天鹅绒的吸引力非常强大。最终,忠诚占了上风。
“先放着,我也许会再来拜访。”她一边喊一边冲下楼梯。
老太婆砰砰砰地大步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惊得厨师和帮厨的女佣四散奔逃;她冲上楼梯来到院子里,滑到草地上,披肩在身后飞舞,靴子在鹅卵石上击出火花。一来到空旷处,她立刻撩起裙子飞奔起来,很快便转过一个弯,来到大学门前的广场,两只靴子尖叫着向前漂移,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划痕。
她刚好赶上艾斯卡从大门跑出来,眼里还噙着泪。
“魔法失灵了!我能感觉到它,可它就是不肯出来!”
“或许是你太心急了。”格兰妮说,“魔法就像钓鱼。跳来跳去、激起水花是钓不到的,你得静静地等待,让它自然发生。”
“然后每个人都笑话我!甚至还有人给了我一块糖!”
“那你还算有些收获。”
“格兰妮!”艾斯卡责备道。
“喏,你还指望什么?”她问,“他们不过是笑笑而已。嘲笑伤不了人。你走到首席巫师跟前,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卖弄一番,他们笑笑就算了。这个结果还不错。你干得挺棒,没错。糖吃了没?”
艾斯卡板着脸,“吃了。”
“什么味儿的?”
“太妃糖。”
“我受不了太妃糖。”
“哦,”艾斯卡说,“我猜你指望我下次弄块薄荷味儿的?”
“少挖苦人,我亲爱的好小姐,薄荷没什么不好。把那个碗递给我。”
格兰妮已经发现,住在城里还有一个好处:很容易搞到玻璃制品。配制比较复杂的药剂时,玻璃器皿是必不可少的。过去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矮人买,那价格简直是敲诈;要么找最近的玻璃匠,运来的东西总是裹在稻草里,就这样最后到手的也常常是堆碎玻璃。她也试过自己吹玻璃,但这总害她咳嗽,吹出来的东西模样倒是怪有趣的。在城里就不一样了,炼金术欣欣向荣,这意味着满商店的玻璃家什你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而且身为巫女,她总能谈个好价钱。
格兰妮全神贯注地看着黄色的蒸汽顺着迷宫般扭曲的管道前进,终于浓缩成一大滴黏糊糊的液体。她拿起一把玻璃勺,干净利落地接住它,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倒进一个小玻璃瓶里。
艾斯卡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啥东西?”她问。
“名字叫做‘跟你没关系’。”格兰妮用蜡把软木塞封好。
“是药水?”
“可以这么说。”格兰妮揽过笔墨纸砚,挑出支笔,小心翼翼地写了张标签。她伸长舌头,涂改了好几次,还不时停下来回忆怎么拼写。
“给谁准备的?”
“赫拉帕斯,玻璃匠的妻子。”
艾斯卡擤擤鼻涕,“就是那个不怎么吹玻璃的玻璃匠,对吧?”
格兰妮的视线从桌子上方射向艾斯卡。
“什么意思?”
“昨天她跟你说话的时候,她不是管丈夫叫两星期一次老先生来着?”
“呣,”格兰妮小心翼翼地写完标签:“纳一品托水希失,加一嘀在沓的搽力,及得川宽讼的依弗,要饱正梅有克人来。”
总有一天,她对自己说,我得跟她谈谈这事儿。
这孩子迟钝得让人惊叹。格兰妮接生的时候她打过好多次下手,还曾经负责带格兰妮的母羊去跟老南尼·安纳普的公羊约会,可她竟然至今还没琢磨出什么结论来。格兰妮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想跟她讲讲吧,时机似乎老不对头。她有些疑心,或许在内心最深处,自己是觉得太尴尬了。她感到自己就像个兽医,知道怎么钉马掌、怎么医马、怎么养怎么挑,可对于该怎么骑马却只有最最粗浅的一点点认识。
她把标签贴在玻璃瓶上,再细心地用白纸包起来。
是时候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进大学。”她瞟了眼艾斯卡,小家伙正拿研钵捣草药,满脸的不高兴,“巫女的法子。”
艾斯卡抬起眼睛。格兰妮让自己露出一个稀薄的微笑,开始写另一张标签;对于格兰妮而言,写标签从来都是魔法中最困难的部分。
“不过我猜你肯定没兴趣,”她继续说,“这条路算不上特别光彩。”
“他们嘲笑我来着。”艾斯卡嘀咕道。
“没错。你说过了。你当然不想再来一次了。我能理解。”
除了格兰妮手里笔尖的刮擦声,屋里一片寂静。最后,艾斯卡问:“这个法子——”
“呣?”
“能让我进大学?”
“当然。”格兰妮傲慢地说,“我说我找到了一个法子,不是吗?而且是个很好的法子。你不用费心上课,可以随心所欲到处转悠,谁也不会注意你。你简直就像个隐身人——而且,嗯,而且你还能实实在在地干些事儿。不过,当然,人家那么嘲笑你,你肯定已经没兴趣了,对不?”
“请再来一杯茶吧,维若蜡夫人?”微忒矮夫人说。
“小姐。”格兰妮道。
“抱歉,您说……?”
“是维若蜡小姐。”格兰妮道:“三块糖,谢谢。”
微忒矮夫人把装糖的小碗推到格兰妮跟前。尽管她非常期待巫女来访,但这次拜访确实费了不少糖。糖块在格兰妮周围总是活不长。
“对身材很不好,”她说,“还有牙齿,俺听说。”
“我从来就没什么身材可言,再说我的牙自己会照顾自己。”格兰妮说。不幸的是,这话半点不假。格兰妮满口坚韧不拔的牙齿让她饱受折磨,在她看来,这种牙对巫女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缺陷。她实在妒忌山那边的同行南尼·安纳普,此人在二十岁前就成功地摆脱了所有牙齿,结果赢得了老巫婆才能享受的信用。当然,这意味着你得喝不少汤,但你也能得到不少尊敬。此外还有肉疣的问题。南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脸弄得像装满大理石的短袜一样,而格兰妮自己试过了所有道听途说的法子,却连鼻子上那颗对巫女来说必不可少的肉疣也没整出来。有些巫女把运气都占光了。
“呣?”她意识到微忒矮夫人的小喇叭广播正在放送。
“俺说,”微忒矮夫人道,“那个小艾斯卡丽娜可真是个宝。她把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尘不染。什么活都能干。俺昨天还跟她说,俺说,你那个扫帚简直就像个活物,你猜她怎么说的?”
“我实在想象不出。”格兰妮虚弱地说。
“她说灰尘怕它!你能想象吗?”
“是的。”格兰妮道。
微忒矮夫人把自己的茶杯推到她跟前,冲她腼腆地笑笑。
格兰妮在肚子里叹口气,眯起眼睛,向未来那不怎么干净的深处望去。毫无疑问,她的想象力已经开始衰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