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人以前,凯莉的祖先还在到处游牧。一天,她的一个祖先领着自己手下的匪徒来到了距离斯托·拉特几英里远的地方。此人注视着沉睡的城市,脸上有种特别坚决的表情,好像在说:就是这儿了。尽管你生在马鞍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非得死在那见鬼的东西上。
奇怪的是,他的不少特别之处都出现在了眼前这一位身上,这大概就是遗传的把戏了。也正是它们造成了她那种相当不同寻常的魅力。而且,它们还从没像现在这么明显过,就连切维尔都感动不已。说起决心来,你能在她的下巴上敲碎石头。
她的祖先在发动攻击前曾经对自己那群疲惫不堪、汗流浃背的追随者们说过一番话,她现在的口气跟他毫无二致,她说:
“不。不,我不接受。我才不要缩成什么鬼魂。你要帮助我,巫师。”
切维尔的潜意识认出了这个声音。它的谐波能让地板里的蛀虫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立正站直了。它不是在阐述一种观点,它是在说:事情将会如此。
“我吗,小姐?”他战战兢兢地问,“我看不出我能干些什——”
他被拽下椅子,拉到了大街上,袍子在身上翻滚。凯莉迈着坚定不移的步子朝王宫走去,巫师像只不听话的小狗一样被拖着前进。当自家的娃带着一只黑眼圈回家时,母亲们就是这样朝学校冲锋的;你没法阻止,这就好比时间的进程。
“你想怎么样?”切维尔有些结巴,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无论他想抵抗的是什么。
“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巫师。”
“哦,太好了。”他虚弱地答道。
“你刚刚被任命为王家提醒官。”
“哦。是个什么职务,具体地说?”
“你要提醒所有人我还活着。这很简单。一天三顿管饱,还有人给你洗衣服。拿出点精神来,伙计。”
“王家的?”
“你是巫师。我想你多少总该知道些事情吧。”公主说。
是吗?死神说。
(这是个电影里常用的把戏,不适合印刷。死神的话不是冲公主说的。事实上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跟小亡讲话。但它还是挺有效的,不是吗?搞电影的大概会叫它渐隐,或者横切/移位,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一个管场务助理叫best boy的行当,无论搞出什么名字来都不足为奇。)
到底是什么事?他在桌上固定了一个小老虎钳,眼下正往不听话的钩子上缠黑色的丝绸。
小亡犹豫了。主要是出于害怕和尴尬,也因为眼前有个戴着兜帽的死神正安闲自在地制作假饵,这幅画面足以让任何人顿上一顿。
再说了,屋子的另一头还坐着伊莎贝尔,她看起来像在缝什么东西,可同时也在望着他,满面阴沉的不以为然。他能感到对方那双带红边的眼睛刺进了他脖子后头。
死神插了几根乌鸦毛进去,从牙齿中间哼出一曲热闹的小调——除了齿缝,他没有旁的器官可以用来哼曲子。然后,死神抬起头来。
呣?
“事情——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小亡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的地毯上。
遇上麻烦了?死神铰掉一点点羽毛。
“嗯,你瞧,那个巫女不肯跟我走,还有那个修士,唔,他又投胎去了。”
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孩子——
“——小亡——”
——你还不明白吗,每个人都会落得他们心里所想的那个下场。这样子要简单多了。
“我知道,先生。可这意味着,如果坏人以为自己会进个什么天堂,他就真能进去。而如果好人担心自己会去某个可怕的地方,他就真的会受苦。这看起来不公平。”
我早说过,你出任务的时候必须记住一件事,是什么来着?
“呃,你——”
呣?
小亡结巴着结巴着就没了声音。
没有正义。只有我。
“呃,我——”
你必须记住这一条。
“是的,不过——”
我猜最后全都解决了吧。我从没遇见过造物主,但我听说他对人类很仁慈。死神扯断了线,开始把老虎钳解下来。
把这些念头从你脑子里赶出去,他补充道,至少第三个应该没给你造成什么麻烦。
现在就说。小亡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意图掩盖真相是没有用处的。他搅乱了历史的整个走向。这种事迟早会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最好还是放下这块大石头。像个男人一样,爽快些。把这口苦酒咽下去。摊牌。躲躲闪闪的,千万不要。听他发落。
锐利的蓝色眼睛朝他闪闪发光。
他回望着对方,活像只夜里出门的野兔,想要瞪赢一辆十六轮大卡车的前灯,而且人家的司机还是个正在超越魔鬼转速计的咖啡因瘾君子。
他败下阵来。
“没有,先生。”他说。
很好。干得漂亮。那么,现在,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钓鱼的人认为,一个好的假饵苍蝇应该巧妙地模拟真品的形态。早上有早上用的苍蝇,晚上用的又有所不同。等等等等。
但死神胜利的手指间拈着的这一只显然出自历史的黎明时期。它是原生质汤里的那只苍蝇,吃的是猛犸象的大便。它不是落在窗玻璃上的苍蝇,而是穿透墙壁的那种。这样一只昆虫,它会从最密实的苍蝇拍中间钻过,口里滴着毒液,叫嚣着报仇雪恨。它长了些奇怪的翅膀,满身都是突起。仿佛还有许多的牙齿。
“它叫什么?”
我要叫它——死神之荣耀。死神最后一次对它投以欣赏的目光,然后把假饵塞进袍子的兜帽里,我今晚想出去看一点点生命。他说,你可以替我出任务,既然你已经上手了。看起来。
“遵命,先生,”小亡悲哀地应承下来。他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展开,活像一条讨人厌的黑色隧道,尽头一丝光亮也没有。
死神在桌面上敲着手指,自言自语似的嘀咕起来。
啊,对了。他说,阿尔波特告诉我,有人在图书室里捣乱。
“什么,先生?”
把书拿出来又不好好放回去。关于年轻女人的书。他好像觉得这种事挺有趣。
我们已经透露过,神圣的倾听者们可以把听力发展到极致,一次干净利落的日落就能震聋他们的耳朵。有那么几秒钟,小亡觉得自己脖子背后的皮肤似乎也进化出了这种奇异的能力,因为他可以听到背后的伊莎贝尔手上的动作冻住了,还能听到先前从书架中间传来的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他想起了蕾丝手绢。
他说:“是,先生。以后不会了,先生。”
好极了。现在,你们俩玩去吧。让阿尔波特给你们弄个野餐什么的。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早就发现了,你们老躲着对方。他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小亡——小亡感觉活像是被棍子戳了一下——又补充道,阿尔波特跟我说了这代表什么意思。
“哦?”小亡相当沮丧。他发现自己想错了,隧道尽头并非没有亮光,那儿不但有光,还有个火焰喷射器。
死神又送出一记标志性的超新星眼神。
小亡这边完全没有回应。他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转身朝门口走去。相比之下,大阿图因的速度和步态足以媲美欢蹦乱跳的小羊羔。
走廊已经蹭过了一半,他背后响起一阵轻柔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小亡?”
他转过身,透过绝望的迷雾望着伊莎贝尔。
“你干吗要让他以为图书室里那个人是你?”
“不晓得。”
“你……真是……好心。”她谨慎地说。
“是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把手伸进衣袋,掏出手绢,“这是你的,我想。”
“谢谢。”她大声地擤了擤鼻子,“我说——”
“什么?”
“我想说声谢谢。”
“没什么。”他嘟囔道,“只不过你最好别再把书拿走了。这让它们很不安,或者诸如此类的事。”他努力制造出一个沉闷的笑声,“哈!”
“哈什么?”
“就是哈!”
他来到走廊尽头。这扇门通向厨房,阿尔波特肯定会用无所不知的目光来瞄他,小亡知道自己眼下没法面对这个。他停下了脚步。
“可是,我不过是想让它们跟我做个伴而已。”她在他身后说。
他投降了。
“我们可以去花园里走走。”这话完全出于绝望,但他立刻又硬起心肠,加上一句,“当然是不带任何义务的。”
“你是说你不准备娶我?”伊莎贝尔问。小亡骇得目瞪口呆。
“娶你?”
“父亲带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说,“毕竟,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学徒。”
“所以他才那么戳我、挤眼睛,还老说什么总有一天孩子这些都是你的?”小亡问,“我一直装着没发现。我现在谁也不想娶。”公主的样子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补充道,“反正肯定不是你,没有不敬的意思。”
“就算碟形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她甜蜜地说。
这话让小亡很受伤。不想娶一个人是一回事,可听到人家说不想嫁给你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
他们踏上死神的黑色草坪,小亡说:“至少我看上去不像是躲在衣柜里吃了好多年油炸面包圈的样子。”
“至少我走路的时候一条腿里看起来只有一个膝盖。”
“我的眼睛长得可不像两个黏趴趴的荷包蛋。”
伊莎贝尔点点头,“但另一方面,我的耳朵可不像是枯死的树上长出来的东西。黏趴趴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就像阿尔波特弄的那种蛋。”
“蛋白稀稀地流来流去,里头还有好多黏糊糊、一团一团的东西?”
“没错。”
“是个不错的字眼。”她若有所思地承认,“可是,我的头发,我必须指出,一点不像你那种可以用来刷厕所的东西。”
“当然,可我的也不像一只湿淋淋的刺猬。”
“请注意,我的胸部可不像个装在湿纸袋里头的烤面包架。”
小亡瞟了瞟伊莎贝尔的裙子,里头的婴儿肥分给两只小狗仔都绰绰有余。他把舌头上的反驳咽了下去。
“但我的眉毛也不像一对交配的毛毛虫。”他胡乱诌上一句。
“这倒是真的。但是,我提醒你,我的腿至少可以在门口挡住一只猪。”
“呃——?”
“不是罗圈腿。”她解释道。
“啊。”
他们从百合之中穿过,一时都找不出什么话讲。最后,伊莎贝尔转身面对小亡,伸出一只手。他满心感激,默默地跟她握了握。
“够了?”她问。
“差不多。”
“很好。我们显然不该结婚,哪怕只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
小亡点点头。
几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篱中间有条石凳,他们过去坐下。在花园的这个角落里,死神弄了个水塘,一头石狮子呕出冰冷的山泉,流进塘里,养出好些肥肥胖胖的白色鲤鱼。它们有的潜伏在水底,有的从柔美的睡莲间探出脑袋。
“我们该带点儿面包屑过来。”小亡选择了一个完全没有争议的话题,显示出十足的绅士风度。
“你知道,他从没上这儿来过。”伊莎贝尔的眼睛望着鲤鱼,“弄这个只是为了给我找点乐子。”
“没起作用?”
“它不是真的。”她说,“这儿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真是。他喜欢装成人类的样子,没别的。眼下他特别努力,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我想你对他有些影响。知道吗,他还试着学过五弦琴呢。”
“在我看来他更像是玩管风琴的类型。”
“他完全摸不着门路。”伊莎贝尔充耳不闻地继续说道,“他不会创造,你知道。”
“你说他创造了这个水塘。”
“他过去见过一个这样的水塘,就依样画葫芦造了一个。所有的东西都是复制品。”
小亡不安地扭了扭。有只小虫子爬上了他的腿。
“真是太糟了。”他暗自祈祷自己的语气适合眼下的情况。
“是的。”
她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砾,心不在焉地把它们一粒粒扔进水里。
“我的眉毛真有那么难看?”她问。
“呣,”小亡说,“恐怕是的。”
“哦。”扑通,扑通。鲤鱼厌恶地望着她。
“我的腿呢?”他问。
“是的。抱歉。”
小亡有些着急,赶紧在自己储备的那一点点话题里东翻西找,最后还是放弃了努力。
“算了。”他大度地说,“至少你还可以用眉夹。”
“他很和气,”伊莎贝尔没接茬,“那种心不在焉的和气。”
“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吧,唔?”
“好多年前,我的父母在穿越大干地时出了意外。是场风暴,我想。他发现了我,把我带回这儿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干。”
“也许是为你难过吧?”
“他从来没有任何感觉。我不是在骂他,你明白。只不过他没有用来感觉的东西,没有那个,叫什么来着,腺体。他没法觉得,大概是以为自己为我难过吧。”
她苍白的圆脸转过来,面对着小亡。
“我不准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他尽力了。只不过他总有那么多事要操心。”
“我父亲过去也有些像他。现在应该也是,我是说。”
“我猜,他总该有腺体吧。”
“我想是的。”小亡不安地扭扭身子,“我从没认真想过那东西,腺体。”
他们一起盯着鲤鱼。鲤鱼也盯着他们。
“我刚刚搞乱了未来的整个历史。”小亡说。
“哦?”
“你瞧,他想杀了她,所以我就杀了他,可问题是,根据历史她应该死,然后让公爵成为国王,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尽管他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但他本来会把所有的城市都统一起来,变成一个联邦。书上还说会有一百年的和平昌盛。我是说,看他那样子,你本来以为会有恐怖统治什么的,可历史看样子有时就需要这种人。而公主却和别的君王没什么两样。我是说,并不坏,挺好的事实上,只不过不是应该出现的那种,现在统一什么的全都没戏了。历史漫无目的地乱蹦一气,而这些全是我的错。”
他蔫下去,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是对的,你知道。”
“当真?”
“我们的确该带些面包屑来。”她说,“不过我猜它们在水里也能找着东西吃。甲虫什么的。”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什么话?”
“哦。没什么,没什么要紧的。抱歉。”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猜你想要动身了。”她说,“很高兴咱们把结婚的事儿说清了。和你谈话很愉快。”
“我们可以发展一种你恨我我恨你的关系。”小亡说。
“那些同父亲一道工作的人,我通常没什么机会跟他们聊天。”她似乎没办法把自己从他身边拉开,就好像在等着小亡说点别的什么。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句:“唔,的确。”
“我猜你现在得去工作了。”
“差不多。”小亡有些犹豫,他意识到,不知怎么的,这场对话已经从阴影下飘出去,浮在某些他不怎么理解的深渊之上。
他听到一种噪音,就好像——
它让小亡联想起家里的老院子,想家的感觉于是猛地窜了出来。在锤顶山的严冬里,他家会在院子里养几只山区耐寒的塔戛兽,定时塞些草料给它们吃。到春天解冻的时候,院子的地面会增高好几英尺,表面还有层挺硬的外壳。你可以从上头踩过去,但必须当心,否则就会陷进及膝深的浓缩粪便里。靴子抽出来的时候,绿莹莹、热腾腾,那种声音跟鸟叫蜂鸣一样,都是春天到来的标志。
他听到的噪音像极了这种声音。小亡下意识地瞅了瞅自己的鞋子。
伊莎贝尔在哭,不是淑女式的抽泣,而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泪珠像水底火山的泡沫,争先恐后地往上涌,个个都想第一个浮出水面。这是从压力下挣脱出来、在无聊的悲惨里渐渐成熟的号啕。
小亡道:“呃?”
她就像地震时的水面一样浑身发抖,她急急忙忙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但在这种情况下,手绢跟雷暴时的纸帽子一样毫无用处。她试着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一串被呜咽打断的辅音。
小亡说:“呣?”
“我说的是,你觉得我多大了?”
“十五?”他胡乱猜个数字。
“我十六了。”她号啕着,“你知道我已经十六了多长时间吗?”
“抱歉,我不明——”
“不,你不会明白的。谁都不明白。”她又擤了擤鼻子,尽管手抖得相当厉害,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把很有些潮湿的手帕放回了袖子里。
“你可以出去,”她说,“再说你来的日子还太短。你没发现吗,这儿的时间是静止的?噢,有些东西倒是会过去,但不是真正的时间。他造不出真正的时间。”
“哦。”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稀薄、紧张,而且特别勇敢,仿佛是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振作起精神,但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失控。
“我十六岁已经三十五年了。”
“哦?”
“第一年就够糟的。”
小亡回顾了自己过去的几周,然后满心同情地点点头。
“所以你才跑去看那些书吗?”
伊莎贝尔低下头,穿凉鞋的脚趾好不尴尬地在沙砾上扭动。
“它们浪漫极了。”她说,“里头有好些真正的恋爱故事。有个姑娘见爱人死了就喝了毒药,还有一个因为父亲硬要她嫁给个老头就跳了崖,还有一个宁愿淹死也不肯——”
小亡听得目瞪口呆。要是单看伊莎贝尔选择的读物,你简直不敢相信碟形世界的女青年能活着穿破一双袜子。
“——然后她以为他死了,于是就自杀了,结果他醒过来,就真的自杀了,还有个姑娘——”
根据常识推断,肯定至少有几个女人没有为爱情自杀,平平安安地活过了二十岁,但在这些闹剧里头,常识似乎连个跑龙套的机会也没捞着。小亡已经知道爱情会让你感觉又冷又热,又残忍又虚弱,但他还没意识到爱情也能让你变成个傻子。
“——每晚都游泳过去,可有天晚上刮了场风暴,他没来,于是她就——”
小亡本能地感觉到,总有些年轻人会在,比方说,村里的舞会上相遇,彼此看对了眼,约会个一两年,吵上几次嘴,然后和好,结婚,而且完全没有把自己干掉。
过了好一会儿,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关于悲剧性爱情的冗长故事已经讲完了。
“哦。”他虚弱地说,“难道就没有人,你知道,就那么好好相处了吗?”
“爱就是痛苦。”伊莎贝尔说,“必须有很多阴暗的激情。我敢肯定。”
“是吗?”
“当然。还有苦闷。”
伊莎贝尔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什么东西乱蹦一气来着?”她的声音很紧绷,显示出本人正努力振作起来。
小亡想了想,“没有。”他说。
“恐怕我没怎么留心听。”
“完全没关系。”
他们逛回屋子里,没再说话。
小亡到书房,发现死神已经离开了,桌上留下了四个沙漏。皮革大书躺在台子上,锁得结结实实。
沙漏底下压着张字条。
在小亡的想象中,死神的笔迹要么是哥特式的,要么就该像墓碑一样有棱有角。事实并非如此。死神事先研读过一本关于书法的经典著作,最后选定的字体显示出一种平衡的、和谐的人格。
字条上写着:
钓鱼去了。瑟福波罗利有个绞刑,克鲁尔一个自然死亡,卡里克山区一个落崖身亡,还有个疟疾在厄尔-肯特。今天剩下的时间归你自己安排。
在小亡的想象中,历史就像根没了张力的钢索,砰砰砰地在现实中前后乱抽,弄得到处一片狼藉。
历史并非如此。历史是件旧毛衣,拆开时动作很柔和。它被缝缝补补过许多回,有时候还被重新织上几针来适应不同的人。另外一些时候,它会被塞进审查制度的盒子里,为了宣传的缘故遭人修修剪剪。然而,它最后总能跳回自己熟悉的老路子上。历史有个习惯,它会改变那些自以为正在改造它的人——历史破破烂烂的衣兜里总藏着几个把戏,它出来混的时间毕竟已经很长了。
以下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小亡那把用错地方的镰刀把历史砍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现实。在斯托·拉特城里,王位上坐的依旧是凯莉公主。尽管有一定的困难,但王家提醒官已经开始领宫廷的薪水,全天上岗,负责提醒大家记住她仍然存在这个事实。不过在外地嘛——平原之外、锤顶山区、环海周边一直到世界边缘——传统的那个现实却大权在握:公主已经死了,完全没有什么疑问,公爵当上了国王,世界安安稳稳地按原计划前进,无论那计划究竟是什么。
问题在于,两个现实都是真的。
眼下,两个所谓现实的分界线就在距斯托·拉特城二十英里左右的地方,对一般人来说还不是特别明显。这是因为这条分界线两边的那个——唔,就叫它历史压吧——差别还并不很大。但它正在增强:在潮湿的甘蓝地里,空中有道微光,还能听到微弱的嘶嘶声,活像在炸蝗虫。
人无法改变历史,就好像鸟不能改变天空,只能在上头留下短暂的图案。一点又一点,真正的历史正慢慢辗回斯托·拉特,就像一条桀骜不驯的冰河,只不过要冷酷无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