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被蜡烛照得顶亮堂的房间,里头堆满了生命的时钟——无数个沙漏就那么蹲在挤挤挨挨的架子上,每一个都代表一个大活人。沙漏里,细细的沙粒从未来落入过去;所有坠落的沙沙声合在一块儿,让整间屋子好像大海一般咆哮起来。
这时,房间的主人正心不在焉地穿过屋子。他的名字叫死神。
他可不是随便哪个死神。这一位自有其特殊的管辖范围,那是在,呃,真要说起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围”,只是个扁扁平平的碟形世界,托在四头巨象的背上,巨象又站在星际巨龟大阿图因的壳上。这个世界的边缘处,瀑布无休无止地流入宇宙空间。
科学家们已经计算过,如此有恃无恐的荒谬景象,其真正存在的可能性不会超过数百万分之一。
但根据魔法师们的计算结果,数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十次里头有九次都能成事儿。
死神的脚趾骨咔嗒咔嗒地踩在黑白两色的地板砖上,手指骨扫过一排排忙忙碌碌的沙漏,斗篷兜帽底下的嘴还在不住地嘀咕着什么。
他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合意的,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架子上拿到最近的蜡烛旁边。他举起沙漏,让光线落在玻璃上,然后凝视着烛光折射处的小亮点。
一对闪烁的空眼窝里射出两道沉着的目光,包围住正在深空中划行的世界之龟;大阿图因的龟甲早已被流星、彗星砸得坑坑洼洼,总有一天,它也得死,这一点死神心里很清楚:唔,那才真叫挑战呢。
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在大阿图因身上停留。环绕碟形世界的小太阳已经升起,碟形世界正在它的照耀下缓缓转动,死神的目光落在这片壮丽的蓝、绿色美景之上。
现在,死神的视线转了个弯子,来到被称作锤顶山的巨大山脉中间。这地方满是深深的峡谷和出人意料的悬崖峭壁,地形实在过于复杂,连锤顶山自己都不晓得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山里还有自己独有的稀罕天气:榴霰弹似的雨,鞭子似的风,以及常年不断的雷暴。有人说,个中缘由再简单不过了,锤顶山是古老的野生魔法的发源地,仅此而已。你还别说,有些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死神眨眨眼,调整焦距,好适应景深。现在他看见了群山顺时面那些长满青草的斜坡。
现在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山坡。
现在他看见了一片田野。
现在他看见了一个跑得正欢的男孩子。
现在他看着他。
现在,他发出好像铅板落在花岗岩上的声音,只说了一个词:是的。
毫无疑问,那块支离破碎的山地——由于植被的特殊颜色,它被人称作第八色草场——它的土壤里头肯定是有些魔法的东西。举个例子来说,整个碟形世界只有几个地方能种“提前熟”的植物,这儿就是其中之一。
“提前熟”是指那些往过去长的植物。你今年播下种,它们去年长出来。
小亡一家祖祖辈辈都干这个,他们用提前熟的葡萄酿出威力巨大的酒来,在算命的那儿,这东西可是抢手货——能让他们看见未来,这还用说吗?唯一的缺憾在于,你要在前一天早晨忍受宿醉的痛苦,得补上好多杯才能缓过劲来。
种提前熟的农民似乎大多是些严谨认真的大块头男人,惯于内省,喜欢对日历进行透彻的研究。一个普通的庄稼汉,要是他忘了播种,结果不过是损失一年的收成而已;这些人可不一样,他们在十二个月之前就已经收获过了,如今若是忘了撒下种子,绝对有可能扰乱整个因果关系的构造,更别提可怕的难堪了。
对于小亡家而言,还有一件事让人脸上无光——这家最小的儿子不但极其缺乏严谨的特质,而且在园艺方面的天分异常低下,不比你在一只死海星身上能找到的更多。倒不是说他不愿意帮忙干活,而是他帮起忙来老是恍恍惚惚、过于兴奋。严谨认真的人很快就学会了要对他提高警惕。他帮的忙很有感染力,或许还可能带来某些致命的危险。小亡高高的个子,一头红发,满脸雀斑,全身好像都是用膝盖拼出来的,随时处在失控边缘。
在我们刚刚提到的这一天,那具身体正在高处的田地间飞奔,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大喊大叫。
小亡的叔叔和老爸站在石墙上,愁眉苦脸地望着他。
“我就是闹不明白,”老爸勒泽克说,“那些个鸟咋就不飞走呢?换了我,要是瞅见这么大个人冲我压过来,我是肯定要飞的。”
“啊,人的身子骨真是妙不可言。我是说,瞧瞧他那两条腿,到处乱舞,可跑起来速度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说话间,小亡已经跑过了一块田的地儿。一只吃撑了肚子的斑尾林鸽慢慢吞吞、摇摇晃晃地为他让出路来。
“他的心倒摆得挺正,我说。”勒泽克字斟句酌地说。
“啊。那个自然。问题是剩下的部分没摆对地方。”
“他还算爱干净。吃得也不咋多。”勒泽克道。
“是不多,这我看得出。”
勒泽克瞥了眼自己的兄弟,对方正死死地盯着天看。
“我倒是听说你那儿空了个位置出来,哈米什。”
“啊。已经来了个学徒了,不是吗?”
“啊。”勒泽克有些沮丧,“啥时候的事儿,唔?”
“昨儿个。”他的兄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撒起谎来,“全都讲定了。不好意思。你瞧,我可不是对咱们小亡有意见,一点儿也没有。你看,他是个好小伙子,哪儿你都别想碰上更好的,只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勒泽克说,“两只手全用上,他也找不着自个儿的屁股。”
他们望着远处的那个人影。他跌了一跤。几只鸽子摇摇摆摆地走过去视察情况。
“他不笨,我说。”哈米什道,“不是咱们平常说的那种笨。”
“那儿是有个脑瓜子没错。”勒泽克勉强承认,“有时候他开始使劲想啊想啊,你得敲破他的头他才会瞧你一眼。他奶奶教过他认字儿,你知道。我估摸着就是这个把他搞得魂不守舍的。”
小亡爬起来,踩在袍子上,又绊了一跤。
“你该让他学门手艺。”哈米什琢磨起来,“比方说当个祭司,或者巫师。他们就特别喜欢念书,那些个巫师。”
兄弟俩对视一眼,心里同时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要是一本魔法书落到小亡那双“好心肠”的手里,天晓得会闹出什么乱子。
“好吧,”哈米什急急忙忙地说,“那就学点儿别的。肯定还有好多他能下手的行当。”
“他想得太多,麻烦就在这儿。”勒泽克道,“瞅瞅他现在这副德行。吓唬小鸟可不是想出来的,你只管去吓就是了;正常的男孩儿,我指的是。”
哈米什若有所思地挠挠下巴:
“他也可以变成别人的麻烦。”
勒泽克的面部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只在眼睛周围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这话咋说?”
“下个礼拜绵羊岭那儿有个雇工集市。你送他去当学徒,喏,这么一来他就归他的师父操心了,让师父去琢磨该咋把他敲打成个人样。这是法律。签个学工契,别想反悔。”
勒泽克的目光穿过田野,只见他儿子正在检查一块石头。
“我可不想他出什么事儿,你看。”勒泽克有些犹豫,“我们挺喜欢他的,他妈跟我。人嘛,你很快就习惯了。”
“这是为他好,你等着瞧吧。把他打造成男人。”
“啊,好吧。反正原料倒是绰绰有余。”勒泽克叹了口气。
小亡正对那块石头大感兴趣。石头里能看见几枚有条纹的贝壳,它们来自天地肇始之时,那时候造物主刚刚造了各种东西,用的都是石头,没人知道为什么。
小亡对好多事都感兴趣。比如,人的牙为啥能整整齐齐地合在一块儿?在这个问题上他动了不少脑筋。还有,太阳为啥非要白天出来?干吗不等晚上大家用得上亮光的时候再来?他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只不过那似乎并不太让人满意。
简而言之,小亡是那种比一麻袋响尾蛇还要危险的人物——他铁了心,非要找出宇宙背后的潜在逻辑不可。
这会相当困难,因为那玩意儿压根儿就不存在。想当初,造物主把世界捏成了一团,那时候他的确有好些挺妙的主意,然而让世界能被理解并不是其中之一。
那些个悲剧英雄,每回神仙对他们表现出一点点兴趣,他们总要叫苦不迭;可事实上,被神仙忘在脑后的人日子才真叫难熬呢。
他老爸又在冲他嚷嚷了。小亡把刚才的石头朝鸽子扔过去,开始溜溜达达地往回走。鸽子吃得太撑,差点儿没能闪开。
于是,除夕前夜,小亡和老爸就牵了头毛驴,让它驮上小亡那一点可怜巴巴的东西,翻山越岭来到了绵羊岭。所谓的镇子不过是个鹅卵石广场,四边排满小铺子,搞农业需要的所有服务在这儿都能找到。
小亡从裁缝铺里出来,穿上了件不怎么合身的棕色衣裳。它原来的用途已经难以考证,之所以被前主人遗弃倒应该可以理解。它给小亡留出了相当充足的成长空间,似乎当初是为一头十九条腿的大象设计的。
当老爸的拿批评家的眼光上下打量他一番。
“很不错,”他赞许道,“相对于价钱来说。”
“我身上直痒痒。”小亡说,“这衣裳里头除了我,肯定还有些别的东西。”
“这世上成千上万的小伙子都会感激不尽的,要是他们也能有这么件漂漂亮亮、暖暖和和——”勒泽克顿了顿,没能找出什么别的形容词,“——的衣裳,我的孩子。”
“我可以跟他们分享吗?”小亡满怀希望地问。
“你得拿出点儿机灵样。”勒泽克严厉地说,“必须给人留下印象,让人家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瞅见你。”
在这上头实在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会给人留下印象的。
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父子俩走进人堆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平常小亡挺喜欢来镇上,这儿有种五湖四海大杂烩的氛围,还能听到其他村子的方言,其中一些离绵羊岭足足五英里远,甚至还有从十英里之外赶来的人。不过这一回他有些心神不宁,那感觉就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还没发生的事。
集市大致是这样的:找工作的人歪歪扭扭地在广场中间站成几排,不少人还在帽子上做些标记,告诉全世界自己学过啥手艺——羊倌戴一小卷羊毛,车夫弄一束马鬃,搞室内装饰的就来一小块麻布纹路的墙纸,等等等等。
想当学徒的小伙子们则在广场中轴向的一面挤成一团。
“过去站着就成,然后就有人来找你当学徒。”勒泽克的声音里点缀着疑虑,“如果他们喜欢你的模样,当然是。”
“他们怎么干的?”
“唔。”勒泽克有些迟疑。哈米什没解释过这部分,他只好自己发挥。勒泽克对集市的一点点了解完全限于牲口买卖,他大胆展开想象,“我猜他们会数数你的牙齿之类的。还要搞清楚你有没有哮喘,双脚是不是没问题。我要是你,可不会让人晓得念书的事儿,它叫人紧张。”
“然后呢?”
“然后你就去学门手艺。”
“哪种手艺?”
“唔……木工就挺不错,”勒泽克顺口诌了一个,“或者盗窃。总得有人干嘛。”
小亡盯着自己的双脚。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儿子——在他记得自己是人家儿子的时候。假如老爸期望他当个学徒,那他就一定要好好干出个样来。只不过,木工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前途——木头一辈子都顽固得紧,还老喜欢裂口子。而正式的盗贼在锤顶山一带非常稀罕,这儿的人太穷,负担不起这笔费用。
“好吧,”他终于说,“我去试试看。可如果没人要我怎么办?”
勒泽克搔搔头皮。
“不知道,”他说,“大概就这么等着,等到集市散了为止。午夜,我猜。”
眼下,午夜正在逼近。
鹅卵石上开始升腾起一片薄雾。广场上竖着座装饰性的钟楼,每隔十五分钟,钟面上的活门就会打开,两个精巧的小机器人呼呼地跑出来敲敲打打。
现在离午夜还有十五分钟。小亡冷得直打哆嗦,但与此同时,羞耻和固执的深红色火焰在他心里熊熊燃烧,比地狱的斜坡还要烫人。他往手指上吹气,让自己有点事儿干;集市快散了,整个广场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小亡抬眼盯住冰冻的天空,好躲开他们的目光。
绝大多数摆摊的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回家去了。就连卖热肉派的男人也不再吆喝,而是完全不顾自己身份,拿起一个派大嚼起来。
先前那群很有希望的年轻人只剩下了小亡,他的最后一个同伴消失在几个钟头之前,那是个斜眼、驼背、猛流鼻涕的家伙,而绵羊岭唯一一个拿执照的乞丐宣布说,此人正是再理想不过的材料。先前站在小亡另一边的小伙子跟了个造玩具的。他们一个个都走了——泥瓦匠、兽医、刺客、绸布商人、制桶工、骗子,还有农民。再过几分钟就是新年,一百个男孩儿都会满怀希望地开始他们的职业生涯,提供别人需要的服务,过上全新的、富有意义的生活,美好的前景就要在他们面前展开。
小亡悲苦地思索着,为什么就他没人要?他一直试着摆出高尚的样子,每看见一位可能成为自己师父的人,他都直直地盯住他们的眼睛,好让对方深刻地理解自己上佳的天性和各种极其可爱的品质,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没能产生正确的效果。
“想来块热肉派吗?”他老爸问。
“不。”
“他在减价呢。”
“不了,谢谢。”
“哦。”
勒泽克犹豫了半晌。
“我可以去问问他,看他是不是需要一个学徒。”他热心地说,“很可靠的,餐饮业。”
“我不认为他需要。”
“嗯,很可能。”勒泽克说,“多半是个单干的行当,我猜。反正他现在也走了。这样吧,我的留点儿给你。”
“我其实不怎么饿,爸爸。”
“里头基本上没啥软骨呢。”
“嗯,不过还是谢谢你。”
“哦。”勒泽克有些泄气。他在附近跳了跳,好让脚上的血管活动活动,接着又嘶嘶地吹了几段听不出调子的小曲。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儿啥,比如提些建议什么的,指出生命中难免会有起起落落,然后伸出胳膊搂住儿子的肩膀,大谈特谈成长的烦恼,由此说明——简而言之一句话——世界不过是条好笑的老鞋带,人永远不应该,打个比方说,太过骄傲,竟然拒绝一块上好的热肉派。
现在只剩他俩了。这年的最后一场雾攥紧了抓住鹅卵石的拳头。
在他们头顶,高高的钟楼里一个嵌齿轮叮当一声,牵动杠杆释放了一个棘齿,一个沉甸甸的铅球随之落下。金属摩擦发出可怕的噪音,钟面上的活门滑开,把敲钟的小人放了出来。两个小东西抽筋似的挥动着锤子,仿佛染上了机器人的关节炎,它们开始敲响新的一天。
“那,得了。”勒泽克满怀希望地说。他们得找个地方过夜——除夕你是别想在山里赶路的。也许能在哪儿找着个马厩……
“敲最后一下之前都不是午夜。”小亡心不在焉地说。
勒泽克耸耸肩。这个儿子固执得紧,他也无计可施。
“好吧。”他说,“那咱们就再等等。”
正在这时,他们听见了马蹄的嗒嗒声,它回荡在清冷的广场上,其喧哗程度绝非一般的声响可比。事实上,用“嗒嗒”这个词来描绘这动静可谓异乎寻常地不准确:“嗒嗒”让人联想到一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很可能还戴着顶草帽,帽子上专门为耳朵戳了两个洞;而这声音却明明白白地暗示着,草帽是绝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
马从中轴方向一路跑进了广场,它一身白毛,高大威武,潮湿的肋下冒出热气,四蹄踏在鹅卵石上激起点点火星。看它奔跑时那骄傲的样子,就好像匹战马似的;它显然没戴什么草帽。
马背上有个高大的人影,避寒的斗篷裹得紧紧的。一人一马来到广场中央,骑手慢吞吞地下了马,开始在马鞍后头东翻西找。过了好一会儿,他——或者是她——终于掏出个马料袋,把它拴在马耳朵上,还怪友好地拍了拍它的脖子。
空气带上了种厚实、油腻的感觉。在小亡周围,深色的阴影上突然出现了蓝色和紫色的边角。骑手大步流星地冲他走过来,黑斗篷随风飘舞,双脚叮叮地踏在鹅卵石上。四周唯有这么一点点声响——寂静像大块大块的棉絮一样往广场压了下来。
如此震撼的效果,可惜被路面上的一片薄冰搞砸了。
哦,见鬼。
那不完全是声音。词倒是有的,没错,可它们直接到了小亡的脑子里,根本没费神通过耳朵。
他飞快地朝地上的人跑去,伸手想拉对方一把,结果发现自己手里握的不过是磨得发光的骨头而已,还很有些泛黄,就好像旧了的台球似的。那人的兜帽松开来,一个赤裸裸的骷髅头把空荡荡的眼窝转过来对准了他。
只不过,倒也不完全是空的。它们仿佛是两扇窗户,通向空间的渊薮,在深处竟能看到两颗细小的蓝色星星。
小亡突然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惊恐万状才是,于是不由得开始感到有些心慌,因为他发现自己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坐在他面前的是具边揉膝盖边嘟嘟囔囔的骷髅,是有点恐怖没错,但它是具活生生的骷髅,不同寻常,令人难忘,而且怪得很,就是不怎么怕人。
谢谢你,孩子,骷髅头说,你叫什么名字?
“呃,”小亡道,“亡沙漏……先生。他们都叫我小亡。”
那可真是巧极了,骷髅头说,拉我一把,谢谢。
人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还拍了拍衣服。小亡这才看见它腰上系着条沉甸甸的腰带,上头挂着把剑,剑柄是白色的。
“希望您没伤着,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
骷髅头咧开嘴笑了。当然,小亡暗想,它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一点也没有,我敢肯定。骷髅头四下瞅瞅,似乎看见了勒泽克。当爸爸的好像被定在了原地一般,这可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呢。小亡觉得有必要解释解释。
“我父亲。”他试着移到一号展品身前,既要起到保护的作用又不能冒犯对方,“请原谅,先生,不过,你是死神吗?”
正确。洞察力可以得满分,好小子。
小亡咽了口唾沫。
“我父亲是个好人。”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挺好的人。我宁愿您不要来找他,假如这对您没什么所谓的话。我不知道您对他干了什么,但我希望您立刻停止。我无意冒犯。”
死神退后一步,脑袋向着一边。
我不过是把我们俩放在时间之外一小会儿,他说,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这是为他好。不,孩子,我是为了你来的。
“我?”
你在这儿找活干?
小亡突然看见了希望之光,“您是在找学徒吗?”
眼窝转向他,里头的小光球闪烁着。
当然。
死神抬起一只骷髅手挥了挥。随着一道紫光——就好像能用眼睛瞧见的“砰”一声——勒泽克解了冻。在他头顶,敲钟的小机器人继续宣布午夜到来,因为时间接到许可,现在可以悄悄爬回原位了。
勒泽克眨眨眼。
“刚才没瞅着你,”他说,“抱歉——肯定是发呆来着。”
我正提出给你儿子一个位置。死神说,我相信你对此并不反对?
“你说你是干啥的来着?”勒泽克跟黑袍骷髅聊起天来,一丁点吃惊的样子也没有。
我带领灵魂去下一个世界。
“啊,”勒泽克道,“当然,抱歉,看打扮就该猜到了。非常必要的工作,非常稳定。自己开业?”
我已经干了一段时间了,是的。
“很好,很好。从没想到小亡能干这个,你知道,不过这是个好行当,挺好的行当,从来都非常可靠。你叫啥名字?”
死神。
“爸爸——”小亡急切地叫了一声。
“老实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名头。”勒泽克道,“你那一爿店具体是在哪儿来着?”
从最深的海底到连雄鹰也无法抵达的高处。
“很不错,”勒泽克点点头,“嗯,我——”
“爸爸——”小亡拽了拽老爸的外套。
死神伸出一只手放在小亡肩上。
你和你父亲的所见所闻并不相同。他说,别让他担心。你以为他会希望看见我——原原本本、活生生的我吗?
“可你是死神,”小亡说,“你到处杀人!”
我?杀人?死神对此显然难以接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人被杀死,但那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我不过是从那儿开始接手罢了。毕竟,要是人被杀了却又不死,世界会变成什么蠢样子,嗯?
“呃,也对——”小亡还是有些疑心。
小亡从没听说过“着迷”这个字眼。家里的常用词汇表里压根找不到它。但他灵魂深处有一点点火花对他说,眼前有些古怪的、迷人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恐怖而已。假如错过了这一刻,他准得把一辈子都花在后悔上。然后他又想起了一整天的羞辱,还有回家的漫漫长路……
“呃,”他张开嘴,“干这活儿我用不着先去死,对吧?”
死亡并非强制性的。
“那个……骨头呢?”
除非你愿意。
小亡再吐出一口气。他开始动心了。
“只要父亲同意。”他说。
他们看了眼勒泽克,发现他正搔着自己的胡子。
“你咋想,小亡?”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易碎的兴奋,像在发高烧,“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干这行。我得承认,当初我想的也不是它。可话说回来,人家都说殡葬业是个好行当呢。你自己看着办吧。”
“殡葬业?”小亡道。死神点点头,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的位置,做了个咱们心照不宣的姿势。
“是挺有意思的,”小亡缓缓说道,“我想我很愿意试试看。”
“你刚才说你的店在哪儿来着?”勒泽克问,“远不?”
不比一层阴影之隔更远。死神道,当第一个细胞出现,我去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我。当最后的生命在冻结的恒星下蠕动,我也会在场。
“啊,”勒泽克道,“这么说你还真到过些地方。”他显出迷惘的表情,仿佛拼命想要回忆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最后显然放弃了努力。
死神拍拍他的肩膀,态度很友好,又转过头去问小亡:
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吗,孩子?
“有的。”小亡这才想起来,“只不过,恐怕我把它们忘在店里了。老爸,我们把包落在了裁缝的铺子里!”
“肯定已经关门了,”勒泽克说,“除夕铺子是不开门的。你们只好后天再回来——唔,应该说明天了。”
这没有关系。死神道,咱们现在就走。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来公干的,毫无疑问。
“希望你很快就能顺道回家瞧瞧我们。”勒泽克似乎还在跟自己的脑子较劲。
“恐怕那不是个好主意。”小亡说。
“好吧,再见了,伙计,”勒泽克道,“好好听话,明白?还有——请原谅,先生,不过,你有儿子吗?”
死神似乎很吃了一惊。
没有,他说,我没儿子。
“我再跟这孩子说一句就好,要是你不反对的话。”
死神展示出十分老于世故的样子,那么我去看看马怎么样了。
勒泽克伸出胳膊搂住儿子的肩膀,鉴于两人的高度差,这一动作很有些难度,不过他还是成功地拨弄住儿子的肩膀,并且轻轻把他推到了广场的另一头。
“小亡,跟我提起学徒这码子事儿的是哈米什叔叔,你知道吧?”他对小亡耳语道。
“嗯?”
“好吧,他还说了些别的。”老头对儿子推心置腹,“他说,学徒没准儿也能把师父的生意搞到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咋想,唔?”
“呃。我不太确定。”
“值得好好考虑考虑。”
“我正想着呢,父亲。”
“好多小伙子都是这么开始的,哈米什说。好好干活,赢得师父信任,然后,唔,要是家里有些女儿什么的……那个,呃,那个什么先生提没提到过女儿?”
“哪个先生?”
“那个……你的新师父。”
“哦,他啊。不,没有,我想没有。”小亡吞吞吐吐地说,“恐怕他不属于家庭型。”
“好多机灵的年轻人,他们的成功都靠了联姻呢。”
“当真?”
“小亡,我咋觉得你没用心听呢?”
“什么?”
勒泽克猛地把儿子扳过来面向自己。
“你今后也这么着可不成。”他说,“你闹不明白吗,孩子?要真想在世上混出点名堂来,你就得好好听人家说话。这可是你老爸告诉你的。”
小亡低头看着父亲的脸。他有好多话想说:他想说自己是多么爱他,又多么担心;他想问父亲刚才看见、听到了些什么;他想说他觉得自己好像踩上了一个小土堆,结果却发现那其实是座大火山;他想问问“联姻”到底是什么意思。
最后他说出口的却是:“好的,谢谢你。我最好赶紧走了。有机会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肯定能在过路的里头找着人把它念给咱们听。”勒泽克擤擤鼻子,“再见,小亡。”
“再见,爸爸。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一旁的死神很有技巧地咳嗽起来,只不过那声音更像子弹打穿了长满蛀虫的横梁。
咱们最好现在就动身,他说,上来,小亡。
小亡歪歪扭扭地爬上华丽的银马鞍,死神弯下腰来跟勒泽克握手。
谢谢你。
“这孩子其实心地不错。”勒泽克说,“有点爱做白日梦,没别的。咱们不都年轻过嘛。”
死神琢磨了半晌。
不,他说,我不这么想。
他拉动缰绳,掉转马头,踏上边缘向的那条路。小亡坐在穿黑袍的人影背后,绝望地挥着手。
勒泽克也朝儿子挥手告别。等到马和骑手都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才把手放下来,低头瞅了瞅。刚刚的握手……感觉有些奇怪。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不出到底怪在哪儿。
小亡倾听着马蹄落在石头上的咔嗒声;等他们走出广场之后,马蹄踩在结实的泥土上,又发出柔和的砰砰声,再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低下头,发现大地在身下展开,夜晚被银色的月光侵蚀着。要是他摔下马去,唯一能撞到的东西就是空气。
他更加用力地抓紧了马鞍。
这时,死神问道:你饿吗,孩子?
“是的,先生。”这几个字直接出自肚皮,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干涉。
死神点点头,拉住缰绳。马在空气中站住了,碟形世界像个巨大的圆盘在底下闪闪发光,城市像一片片光点,稀稀拉拉地分布其间;在靠近世界边缘的温暖海域,几点磷光隐约可见。而在几处深谷里也还困着些光线。碟形世界的光线一向都是磨磨蹭蹭的,而且有点儿发沉,现在它们正像银色的水汽一样蒸发着。
“真美,”小亡轻声道,“那是什么?”
太阳在碟形世界下头。死神说。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吗?”
每晚如此,死神道,自然就是这样。
“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还有神仙知道。挺不错,唔?
“老天!”
死神在马鞍上弯下腰去,俯视着世上的王国。
不知道你怎么样,他说,我准能杀掉一整盘咖喱饭。
尽管早已过了午夜,可双城安科-莫波克还是生机勃勃。小亡本来觉得绵羊岭老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可比起周围的这些街道来,绵羊岭至多只能算是个,呃,太平间。
无数诗人曾经试图描绘安科-莫波克,他们都失败了。这或许要归咎于双城热情的生命力,又或者原因其实很简单——对于那些喜欢水仙花的诗人而言,一个住着百万居民却没有下水道的城市实在来势过猛了些。咱们这么说吧,在安科-莫波克,生命气息之浓烈好比大热天里的奶酪,声音之嘈杂仿佛在教堂里讲脏话,光线之明亮有如水面上的浮油,色彩之缤纷堪比满身的淤痕,而那跑前跑后、熙来攘往、丰富多彩的忙碌劲儿,活脱脱就像是躺在蚁丘上的死狗。
各种商店把古怪的货物一直摆到了人行道上。许许多多的神殿全都敞开大门,往街上发送铜锣铙钹的声响。当然,那些比较保守的原教旨宗教不搞什么锣啊钹的,它们提供的是牺牲品短促的尖叫声。街上似乎还有不少友好的年轻女郎,经济比较困难,买不起太多的衣服。此外还有火把、变戏法的和各种兜售白日升仙方法的贩子。
而死神就那么大步流星往前走。小亡疑心他会像烟一样从人家身上穿过去,但他错了。事情很简单,无论死神走到哪儿,其他人就自然而然地晃到一边儿去了。
小亡自己可没那个运气。人群在死神面前轻轻分开,又在他身后合上,刚好堵住小亡的去路。他的脚指头被踩了又踩,肋骨给撞了又撞,不断有人想卖给他难闻的香料和形状很有暗示性的蔬菜。还有位年纪挺大的女士,完全不顾眼前铁一般的事实,竟然说他看起来像是个手头宽余的小伙子,肯定想好好乐一乐。
他对她非常感谢,还说他希望自己已经在乐了。
死神来到了街角,火把发出的光芒在锃亮的骷髅头上映出明晃晃的亮点,他嗅了嗅空气。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朝死神走过来,又莫名其妙地绕开了些,连他自个儿也闹不明白究竟为啥这么干。
这才叫城市哪,孩子,死神说,你怎么想?
“它很大,”小亡有些不大确定似的,“我是说,为什么他们都愿意这么挤挤挨挨地过日子呢?”
死神耸耸肩。
我喜欢它,死神说,生机勃勃。
“先生?”
怎么?
“咖喱是什么?”
蓝色的火光在死神眼睛深处一闪。
你有没有咬过一块滚烫的冰块?
“没有,先生。”
咖喱跟那差不多。
“先生?”
怎么?
小亡使劲咽下口唾沫,“很抱歉,先生,可我爸爸说,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就该问明白,先生。”
很值得赞赏。死神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人群就像做随机运动的分子一样在他面前分开。
“唔,先生,我没法不注意到,问题是,那个,事实很明显,先生,就是说——”
尽管讲,孩子。
“你怎么能吃东西呢,先生?”
死神突然停下脚步,害得小亡直直地撞了上去。他张开嘴准备说话,死神挥挥手要他安静。他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声音。
有些时候,你知道,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真觉得恼火得很。
他飞快地走进旁边的一条胡同,黑袍上下飞舞。胡同在漆黑的墙壁和沉睡的小楼之间蜿蜒,简直算不上条路,至多是条弯弯曲曲的缝罢了。
死神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大水桶前停下,一只胳膊整个伸进桶里,拎出来一个拴着块砖头的小袋子。他拔出剑来,只见一道蓝色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绳子被切断了。
我的确觉得很愤怒。他把袋口朝下一倒,三团湿漉漉、惨兮兮的小毛球滚了出来,落在鹅卵石上,身下很快就浸出一摊水。死神伸出自己白色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们。
过了一会儿,小猫身上腾起些灰色的烟雾,在空中形成了三朵细小的猫云。它们时不时地翻腾着,似乎对自己的形状不大确定;还冲小亡眨巴眨巴眼睛,灰色的瞳孔里充满迷惑。他伸出手去,想摸摸其中一只,结果手指直接穿透了小猫,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刺痛。
干了这活儿,你可别想看到人最好的一面。死神的气息喷到一只猫咪身上,吹得它轻轻地翻了个筋斗。它抗议似的喵喵叫起来,声音仿佛来自老远的地方,而且是通过一根锡管传播的。
“它们是灵魂,对吧?”小亡问,“人的灵魂是什么样子?”
人有各种形象。死神说,基本上全看各自的形态发生场。
他叹了口气,活像是裹尸布发出的嗖嗖声,又捡起飘在空中的猫咪,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袍子里一个隐蔽的地方。他站起身来。
咖喱时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