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也有自己的麻烦。
在阿尔-喀哈里的塔底附近,大片区域遭到了魔法无情的轰炸,眼下它已经飘过现实的地平线,时间、空间和物质纷纷失去独立的身份,互相穿起了对方的行头。那景象简直难以形容。
如果实在要形容的话它大致是这样的:
它就像钢琴被扔进井里几秒钟之后的声音。它尝起来是黄色的,触感仿佛羽状花纹。它闻起来类似月全食。当然,靠近塔底的地方那才是真的奇怪。
任何缺少防护的东西都不可能在这里存活,就好像超新星爆炸的时候不可能下雪。幸运的是行李箱对此一无所知,它一路穿过这个大旋涡,纯粹的魔法在它的盖子和铰链上凝结。它的心情糟透了,不过话说回来,它平时的心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眼下它的愤怒化作一圈壮观的彩色光晕环绕在它身旁,让它看起来仿佛一只怒发冲冠的两栖动物,刚刚从熊熊燃烧的沼泽爬上岸。
塔里又热又憋闷,到处不见地板,只在墙边有一系列通道。通道上站满了巫师,中央则有一道第八色光柱噼啪作响,巫师们正把力量注入光柱。在它的底部站着阿必姆,帽子上的第八色宝石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它们是通向某个宇宙的洞口,而通道的另一头竟是一颗恒星的内部。
维齐尔伸长了双手,十指张开,双眼紧闭,嘴巴因为集中精神而抿成了一条细线。他正在平衡各方的力量。巫师能控制的能量通常要受他自己身体条件的限制,但阿必姆学得很快。
你必须把自己变成沙漏的隔板,平衡的支撑点,拴香肠的绳子。
只要做得正确,你就会成为力量,它将变成你的一部分,而你将能够——
我们有没有提到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好吧,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
阿必姆正在为一个咒语积蓄能量,这咒语会飞上空中,化作一千个尖叫的恶魔攻向安科的塔。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大声擂门。
遇到这样的情况,传统上有一句话是非说不可的,无论被敲的门是帐篷上的帘子、毡包上的一块兽皮、结结实实的三英寸橡木外加大铁钉,又或者它是一片带着桃花心木镶片的硬纸板,还附带一盏用难看的玻璃碎片拼起来的小灯以及能演奏二十首流行小调(二十首音乐迷哪怕聋了五年也不会想听的小调)的门铃。
所以,敲门声响起之后,就有一个巫师转身面对另一个巫师,循规蹈矩地问:“这么晚了不知还有谁会来?”
木门又被咚咚咚地擂了一阵。
“外头不可能还有人活着。”另一个巫师道。说话时他站得有些紧张,因为当你排除了活人的可能性,接下来自然只能怀疑那或许是个死人。
这一次砸门的力道让铰链也嘎吱作响。
“咱们谁最好出去看看。”第一个巫师说。
“好样的。”
“啊。哦。好吧。”
他磨磨蹭蹭地走下短短的拱形通道。
“那我可就下去看看来人是谁了?”他说。
“棒极了。”
那个巫师迟疑着走向大门,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模样十分怪异。在塔内的高能力场里,普通袍子不足以提供足够的保护,因此在锦缎与天鹅绒之上他还穿了件厚厚的长罩衣,里面塞满花揪树的刨片,表面绣满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的符咒。他在尖帽子上固定了一个带烟色玻璃的面罩,他的铁护手大得吓人,暗示此人很可能是超音速板球比赛里的守门员。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插销,主厅里浩大的工程还在继续,制造出足以引起光化反应的闪光和脉动,在他周围投下刺眼的阴影。
他拉下面罩,把门打开一条缝。
“我们不需要任何——”他本该好好琢磨琢磨再开口的,因为这半句就是他的墓志铭了。
过了好些时候,他的同伴才注意到这人一直没回来,于是信步走下通道去寻他。门大开着,塔外是个魔力充盈的地狱,正朝着咒语编织的保护网咆哮不止。事实上门并没有完全打开,他把门一拉想看看这是为什么,结果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咋——”以这样一个音节结束一生的确有些遗憾。
灵思风高高地飘在环海上空,觉得自己有点傻。
这种事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遇到。
打个比方,酒馆里有人撞了你的胳膊肘,你飞快地转过身去冲对方破口大骂,结果却慢慢意识到,自己眼睛对上的原来是人家的皮带扣,而那个人大概根本没经过娘肚子,而是直接几刀削出来的。
或者一辆车追了你的尾,你冲出去跟司机挥舞拳头,结果他却像那些恐怖的折叠魔术一样,不停地伸展出更多的身体,于是你终于明白,刚才他肯定是坐在后座上来着。
又或者你也许正领着造反的同伙往船长的舱房走,你使劲捶门,而他把大脑袋探出来,两只手里各一把弯刀。你对他,“我们来接管这艘船,你这混蛋,伙计们都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他回答说:“什么伙计?”而你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片巨大的空洞,于是你说:“呃……”
换句话说,假如你曾经任由怒气把自己远远抛上复仇的沙滩,你一定挺熟悉这种滚烫的不祥之感,也就是说感到自己被留在了——让我们借用日常生活中富有诗意的语言吧——深深的粪坑。
灵思风仍然觉得很愤怒,很丢脸以及诸如此类,但这些情绪已经稍稍减弱了一点点,让他平日的性格可以部分地重新抬头。它发现自己正搭着蓝色和金色的羊毛毯高高地飞翔在粼粼波光之上,所以心情并不怎么愉快。
他正在往安科-莫波克前进。他开始回忆原因何在。
当然,安科-莫波克是这一切的开端。说不定这是因为大学的存在。它充盈着太多的魔法,于是就好像一颗沉甸甸地坠在宇宙这张破布上的大炮弹,把现实抻得非常非常之薄。所以事情才会从安科开始,也会在那里结束。
那儿还是他的家,虽然作为家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它在呼唤他。
我们已经暗示过,灵思风的祖先里似乎有一定数量的啮齿类动物存在;所以每当情绪紧张,他总有种不可抑止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到自己的洞里。
他任飞毯在气流上飘着。与此同时,黎明——柯瑞索大概会管它叫如梦似幻的黎明——给碟形世界的边缘添上了一圈火红。阳光懒懒地洒下来,飘落到一个已经略有不同的世界。
灵思风眨眨眼。光线有些诡异。不,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是诡异,而是鬼魅,这可比诡异还要诡异多了。就好像透过热气看世界,而那热气又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它舞动、伸展,拼命暗示说自己并非一点点视觉上的幻影,而是现实拉紧又膨胀的结果,就仿佛橡胶球企图装下过多的气体。
光线的晃动在安科-莫波克的方向最为明显。那儿的空气被揉捏成一道道、一团团,显示战况仍然激烈。阿尔-喀哈里上方也悬着一个相似的柱体,然后灵思风意识到它并非唯一一个。
那边也有,就在环海与广袤的边缘洋相通的地方,那里应该是克尔姆。还有别的地方也一样。
一切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巫术在崩溃。拜拜了,大学,拜拜了,等级、门会。在内心深处,每个巫师其实都明白,巫术最自然的单位就是一个巫师。高塔会不断繁殖、再相互战斗,直到只剩下唯一一座,然后巫师们也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到那时候,他多半会跟自己打起来。
平衡着魔法的整个结构都在分崩离析,对此灵思风满心愤恨。他的魔法永远都会一样的矬,但问题不在这儿。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就在最底下,但至少他有个位置。一抬头他就能看见整台机器,它把碟形世界转动时产生的魔法当作养料,构造精妙,运转良好。
他一无所有,但这也总算是有点什么。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也被人夺走了。
他掉转飞毯,让它正对远方的安科-莫波克。双城在清晨的阳光中仿佛一个明亮的小点。灵思风脑子里,几个恰好没事可干的部分开始琢磨,安科-莫波克为什么会这样亮?天上似乎还有一轮满月,灵思风对自然哲学固然一向浑浑噩噩,可就连他也知道,前几天才刚刚月圆过。
好吧,这也没什么关系。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费工夫去理解什么。他要回家。
只不过巫师是永远没法回家的。
这是句古老而又意味深长的谚语,只不过巫师们从没闹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单凭这一点,我们也能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些了解。巫师是不准娶老婆的,但他们当然可以有老爸老妈。很多巫师都会在猪守夜或者魂糕星期四那天回老家去。一方面可以唱唱歌儿;另一方面么,眼看着童年时欺负过自己的恶霸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那景象的确能让人心里暖呼呼的。
这就好像另外一句他们从没能理解的谚语: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他们找了条小河,又派个腿长的巫师做实验,证明同一条河你每分钟足可以跨上三十到三十五次。
巫师都不怎么喜欢哲学。在他们看来,两只手鼓掌的声音是“啪啪”,单手鼓掌就是“啪”。
不过眼下灵思风没法回家是因为家已经不在了。的确有座城横跨在安科河上,可他从没见过它。它又白又干净,闻起来也不像塞满死鲱鱼的茅房。
他降落在过去的破月亮中心广场,很有些震惊。这里有喷泉。当然过去这里也有喷泉,但它们并不喷,而是咕咕地往外渗,渗出来的液体看起来类似于清汤。而现在,灵思风脚下是乳白的石板,上面布满闪闪发光的小亮点。更奇怪的是,尽管太阳已经像早餐的半个葡萄柚一样坐在地平线上,广场上却几乎看不到人影。通常安科从早到晚都很热闹,天空的颜色不过是背景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罢了。
大学被热气笼罩,其中还不断喷出油腻腻的烟雾,盘旋着飘到城市上空。除了喷泉,这是城里唯一仍然在动的东西。
灵思风从来都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哪怕身处汹涌的人潮之中也是如此,那这他一直非常自豪。然而当周围真的只剩了他一个,形单影只的感觉就更糟了。
他把飞毯卷起来扛在肩上,沿着阴森森的街道,蹑手蹑脚地往大学走去。
校门早被风吹开。大部分建筑都被射偏或者反弹的魔法毁了个七七八八,只有高得过于虚幻的大法之塔看来毫发无伤。灵思风的老伙计艺术之塔就没那么走运了。指向隔壁的魔法似乎有一半都反弹到了它身上,以至于它的某些部分已经融化,开始往下流淌,另外一些部分则在发光或者结晶,还有几处似乎稍微挣脱了通常的三个维度。虽然它们不过是石头,但看到它们不得不经历的一切,你也不由要心生同情。事实上,除了坍塌,能受的罪这座塔几乎已经全受过了。它看上去那样的心力交瘁,很可能就连重力也会很快把它放弃。
灵思风叹口气,绕过塔基往图书馆走去。
或者说往图书馆曾经所在的位置走去。
大门的拱顶还在,大多数墙壁也仍然立着,但房顶塌进去了好多,而且一切都让煤灰熏黑了。
灵思风呆呆站住,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丢下飞毯撒腿就跑。大门被瓦砾封住一半,他跌跌撞撞地踩过去,差点滑一跤。脚下的石头感觉仍然很暖和,时不时还能看到书架的残骸在冒烟。
如果附近有人的话,他们就会看到灵思风前前后后地在瓦砾堆中飞奔,看到他绝望地到处扒拉,丢开烧焦的家具、掀开一块块从天而降的天花板——不过他倒并没有因为情绪激昂而生出什么超人的力量。
他们会看见他停下一两次好喘口气,然后继续一头往里扎,连手都被天花板穹顶上半熔的玻璃碴儿割破了。他们还会注意到他仿佛在抽泣。
终于,他的手指摸索到某种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
巫师发了疯似的把一根烧焦的横梁抛到旁边。他扒开一堆落在地上的瓷砖,然后使劲往里瞅。
在那底下,差点被横梁压扁、被火烤焦的,是一大串熟过头的、软嗒嗒的香蕉。
他拿起一根,动作非常小心。然后他坐下盯着它。
他把它吃了下去。
“我们不该就那样让他走了。”柯尼娜说。
“哦,拥有雌兔眼睛的美艳小鹰啊,我们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可他会干傻事的!”
“要我说这非常可能。”柯瑞索阴沉地说。
“而我们则十分聪明地坐在滚烫的沙滩上,不仅无所事事而且没吃没喝,对吧?”
“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柯瑞索激动得有些发抖。
“闭嘴。”
沙里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就连个短小的掌故也没指望了,我猜?”他哑着嗓门问。
柯尼娜叹口气,“生活不止故事而已,你知道。”
“抱歉。刚才我有些失控。”
日头已经很高了,布满碎贝壳的海滩像盐滩一样闪闪发光。阳光并没有让大海显得好些,它动起来的模样活像稀薄的石油。
海滩向两旁无尽地延伸,曲线平坦得让人难以忍受。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丛没精打采的沙禾草靠浪花滋润勉强维持。到处都看不到一点阴凉。
“据我看,”柯尼娜说,“这是片海滩,也就是说咱们迟早会遇上一条河,所以我们只需要不断地朝某个方向前进就行了。”
“然而,爱丽忒山坡上令人愉悦的白雪啊,我们并不知道该选哪个方向。”
奈吉尔一面叹气一面把手伸进自己的袋子里。
“呃唔,”他说,“打扰一下。这东西能派上用场吗?我偷的。抱歉。”
他举起宝库里的那盏油灯。
“这是有魔力的,对吧?”他满怀希望,“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值得一试对不?”
何瑞索摇摇头。
“可你说过,你祖父发家靠的就是它!”柯尼娜道。
“一盏油灯,”沙里发说,“他靠的是一盏油灯。不是这盏。不,真正的那盏是个破破烂烂的老东西,后来有一天来了个奸诈的小贩,说是新油灯换旧灯,我的曾祖母就把那盏灯给他换了这盏。我们家族把它收藏起来,不过是纪念她的意思。真真是个蠢女人。这盏自然是毫无用处的。”
“你试过?”
“没。可要是它有用他就不会把它给别人了,不是吗?”
“擦擦看,”柯尼娜说,“又不会有什么害处。”
“要是我就不这么干。”柯瑞索警告说。
奈吉尔小心翼翼地把油灯拿在手里。它看起来光滑得有些奇怪,颇有流线型的感觉,就好像造它的人一心想弄出一盏速度飞快的油灯似的。
他擦了擦。
接下来的声光效果并不怎么出奇。有气无力的“扑”一声之后,奈吉尔脚边冒出几缕轻烟;在旁边几尺远的沙地上出现了一条线,很快伸展开,圈出一个正方形。正方形里的沙子消失了。
一个人影从沙滩上弹出来,猛地停住,然后开始呻吟。
他裹着头巾,一身得花不少钱才能晒出来的褐色皮肤。他还戴了不少小金饰,身上穿的是条亮闪闪的短裤和一双脚趾部分往上弯的高级跑鞋。
他说:“我需要先把事情搞搞清楚。我这是在哪儿?”
柯尼娜首先恢复过来。
“这是片海滩。”她说。
“哈。”神灯里的灯神说,“我指的是,哪盏灯?哪个世界?”
“你自己不知道?”
灯神伸手拿过神灯,奈吉尔丝毫没有反抗。
“哦,原来是这个老东西啊。”他说,“我正享受我的假期呢,每年八月都有两个星期。不过当然了,假期总是休不成的。”
“你有很多灯吗?”奈吉尔问。
“我对灯确实过于投入了些。”灯神表示同意,“事实上我正在考虑多元化发展,比如戒指。眼下戒指似乎正流行。戒指界搞出了不少动静。抱歉,各位,我能有幸为你们效劳么?”最后一句话语气一转,变成想要幽上一默时那种自嘲的口吻。很显然,灯神希望这能让他听起来不那么讨人厌。他想错了。
“我们——”可尼娜张开嘴。
“我想来一杯。”柯瑞索厉声说,“而且你还应当说我的愿望就是你的使命。”
“哦,现如今谁也不会再这么讲话了。”灯神说着凭空变出只玻璃杯,还附赠柯瑞索一个热情的微笑。笑容总共持续了一秒钟的很小一部分。
“我们想要你带我们过海去安科-莫波克。”柯尼娜坚定地说。
灯神一脸茫然,然后他从空气里掏出一本很厚很厚的大书开始翻阅。
“这主意听上去真是不错。”最后他说,“那就共进午餐,下星期二,如何?”
“共进什么?”
“眼下我有些精力过盛。”
“你有些——?”
“妙极了。”灯神真诚地说,然后他瞄一眼自己的手腕,“嘿,时间这就到了?”他消失了。
三个人在一片若有所思的沉默中注视着油灯,最后奈吉尔抱怨道:“我说,以前那些穿着蓬松裤子的胖子哪儿去了?还有那些话:噢主人,我遵从你的指示?”
柯瑞索龇起牙。他刚刚喝完自己的饮料,结果发现那不过是冒泡泡的水,味道好似热烘烘的熨斗。
“我该死的绝不能善罢甘休!”柯尼娜咆哮道。她一把从奈吉尔手里抢过油灯,死命擦起来,那劲头似乎很遗憾自己没抓着一把砂纸。
灯神换了个地方再次出现,这次仍然伴随着蔫不啦唧的爆炸和必不可少的烟雾。和上次一样,灯神成功地让自己在离爆炸和烟雾几尺远的地方现身,没有受到那两者的伤害。
他正把个亮闪闪的弧形东西贴在耳朵上,听得十分专注,好在他还是抽空匆匆瞄了眼柯尼娜愤怒的表情。这一眼之后他立刻弯起眉毛飞快地挥舞自己有空的那只手,设法向柯尼娜表示很不凑巧,自己目前刚好让些烦人的琐事缠住了,因而眼下没法将全副精力放在她身上,不过一旦他摆脱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家伙,请她相信她的命令——她那无疑是极富格调、超凡脱俗的命令——必定会立即成为他的使命。
“我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轻声说。
灯神冲她粲然一笑,同时对着夹在他下巴和肩膀之间的那玩意儿说起话来,语速相当快。
“好,”他说,“妙极了。算我一份。叫你的人打给我的人。留在后头,OK?拜。”他把那东西放下,又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混蛋。”
“我真的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道。
“这是哪盏灯来着?”灯神赶忙问。
“你总共有多少盏?”奈吉尔问道,“我一直以为每个灯神只有一盏。”
灯神一脸疲惫地解释说,事实上他有好几盏灯。有一盏地方虽然不大但布置得相当好,他平常都住那儿;另有一盏挺特别的灯,在乡下;还有一盏点灯芯草的,经过了非常仔细的修补,目前正在克尔姆附近一个天然的葡萄酒种植区;而不久之前他还在安科-莫波克的码头找到一组被人抛弃的油灯,潜力巨大,一旦他那帮鬼机灵的弟兄过去,准能把那儿变成神秘学版本的办公区和酒吧。
他们满怀敬意地听着,就好像一群鱼,不小心游进了教飞行课的教室。
“其他那些人、要打给你的人的那些人,他们是谁?”奈吉尔简直有些倾倒了,尽管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又或者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倾倒。
“事实上,我目前还没有什么人。”灯神做个鬼脸,嘴角明显流露出上扬的趋势,“但我会有的。”
“现在所有人都闭嘴!”柯尼娜语气坚决,“你,带我们去安科-莫波克。”
“我要是你就照办。”柯瑞索说,“当这位年轻女士的嘴巴变得好像一个信箱的时候,最好还是照她说的做。”
灯神有些犹豫。
“交通运输我不大在行。”他说。
“学。”柯尼娜把油灯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
“传送术真的让我头疼。”灯神满脸绝望,“咱们干吗不干脆共进午——”
“好吧,我受够了。”柯尼娜说,“现在我只需要两块平坦的大石头——”
“行,行。手拉手,大家。我尽我所能就是了,但这很可能是个巨大的错误——”
过去,克鲁尔的天体哲学家曾以无可辩驳的逻辑成功地证明了一个命题,即所有的地方其实都只是一个地方,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人类的幻觉。这消息让所有还在思考的哲学家都觉得挺尴尬,闪为它没能解释,比方说,路牌。在好多年无休无止的争执之后,这个问题被交给了李·廷·韦德(尽管存在着一些反对的声音,但也的确有不少人认为此人是碟形世界最最伟大的哲学家)。在略微思索之后,李·廷·韦德宣布说所有的地方确实只是一个地方,这点毫无疑问,不过那个地方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
精神上的秩序由此得以恢复。当然了,距离完全是个主观现象,魔法的生物知道该如何调整它以符合自己的需要。
只不过它们并不一定很在行就是了。
灵思风垂头丧气地坐在图书馆焦黑的废墟上努力琢磨这片废墟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好吧,首先,一切。图书馆竟然会被烧掉,这简直不可想象。它是碟形世界上魔法累积最多的地方。它是巫术的基础。从古至今所有被人使用过的咒语都写在某个地方。烧了它们简直就是,就是,就是……
再说这里也看不见灰烬。木头的灰倒很多,还有许许多多锁链、烧焦的石头,以及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但好几千本书烧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它们会留下没烧干净的封皮,还有一堆堆皮革的灰烬。可这儿哪有它们的影子?
灵思风用脚趾扒拉扒拉瓦砾。
他只能看见图书馆的大门。然后还有地窖——往下的楼梯被垃圾堵得死死的一一但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书都藏在那底下。你同样不可能用传送术把它们送出去,对这类魔法它们会拼死抵抗;如果有人硬要尝试,最后只能把脑花戴在帽子上。
头顶上传来爆炸声。一圈橙红色的火焰在大法之塔的中部形成;它迅速爬升,然后朝克尔姆飞去。
灵思风在自己拼凑的座位上转个方向,抬头瞥了眼艺术之塔。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塔也在看着他。塔上连半扇窗户都没有,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坍塌的角楼中间看到了什么动静。
他不知道这座塔究竟多大岁数。反正肯定比大学老。也比双城要老,因为双城就是围绕着它建造的,就好像碎石环绕着大山。说不定它比地质结构还要老。灵思风知道,曾经有段时间大陆的模样也跟现在不同,之后很久它们才挤挤挨挨地靠得更舒服了些,就像装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小狗。没准塔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是被石头的潮汐推上了岸,没准它比碟形世界还要出现得早。不过灵思风并不喜欢往这个方向想,因为它会引起诸如谁造了它以及为什么要造它这类令人不甚舒服的问题。
他检查一遍自己的良心。
结果对方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灵思风站起来,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还从布料上弄掉了不少红色的绒毛。他摘下帽子,专心致志地把帽尖扶扶正,然后把它重新戴上。
接着,他摇摇晃晃地往艺术之塔走去。
塔底有一扇小门,非常之老。他走近时门自己开了,灵思风半点也没觉得吃惊。
“这地方真奇怪,”奈吉尔说,“墙上的弧线挺搞笑。”
“我们这是在哪儿?”柯尼娜问。
“这里有没有酒喝?”柯瑞索问。不等人家吭声他又自问自答:“多半没有。”
“还有为什么它在晃?”柯尼娜道,“我还从没见过金属的墙壁呢。”她吸吸鼻子,满脸狐疑,“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子油味?”
灯神重新出现,不过这次没有烟,也没有那种忽地一下蹦出来的特效。很明显他不大敢靠近柯尼娜,在礼貌许可的范围内,躲她要多远有多远。
“大家都还好吗?”他问。
“这里是安科吗?”柯尼娜道,“当我们说想去安科的时候,原指望你能把我们带到个有门的地方。”
“你们正在路上。”灯神说。
“你是说,我们在交通工具里?”
精灵有片刻的迟疑,那模样让奈吉尔的大脑从立式起跑的姿态一举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油灯。
他试着摇了摇。地板晃动起来。
“哦,不,”他说,“这完全违背物理原理。”
“我们在油灯里?”柯尼娜问。
奈吉尔想往壶嘴里看,房间又是一阵哆嗦。
“不必为这担心。”灯神说,“事实上,如果可能的话,根本别去想它。”
他解释说——尽管“解释”这个词实在包含着太多正面的含义,而灯神的做法更像是没能解释,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表达出了如下的意思:搭乘一盏小油灯环游世界是完全可能的,哪怕油灯就拿在油灯里头其中一个人的手上,油灯本身在动是因为它被里头其中一个人拿在手上,这是因为⑴现实的不规则性,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被想象成位于一切东西里头,以及⑵创造性的公关。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在旅程结束之前不要让物理学的定理注意到漏洞的存在。
“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别去想它,呃?”灯神说。
“就好像出现了一头粉红色的犀牛,你却让我们别去想它。”奈吉尔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于是干笑几声。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游戏,”他说,“尽量避免想到粉红色的犀牛。”他咳嗽两声,“我又没说它是什么顶呱呱的好游戏。”
他再次眯着眼往壶嘴里看。
“的确,”柯尼娜说,“是不怎么样。”
“唔,”灯神说,“有人想来杯咖啡吗?再加点音效?或者抓紧时间玩局追索?”
“酒?”柯瑞索问。
“白葡萄酒?”
“恶心的烂泥。”
灯神一脸震惊,半天才开口道:“红葡萄酒才不好呢,对于——”
“——对于任何场合都不适宜。”柯瑞索飞快地往下说,“连索德纳酒都一样,好在索德纳里头倒是没有小纸伞。”沙里发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或许不该这么跟灯神说话,于是他努力转圜,“不要小纸伞,看在纳斯里的五轮月亮的分上。也不要水果沙拉或者橄榄或者弯弯的稻草吸管和装饰用的猴子。我以萨鲁丁的十七块蓝石英的名义命令汝。”
“我本来也不喜欢小纸伞。”灯神闷闷不乐地说。
“这里头太空了,”柯尼娜说,“你干吗不摆些家具?”
“我所不明白的是,”奈吉尔说,“假如我们都在我手里的这盏油灯里,那么油灯里的那个我手里肯定有盏更小的油灯,而在那盏油灯里——”
灯神慌忙朝他摆手。
“别谈起这事!”他命令道,“拜托!”
奈吉尔皱起他诚实的眉头。“好吧,不过,”他说,“到底是有好多个我还是怎么的?”
“这是个无限循环,拜托别引起别人对它的注意,好吗?……噢,见鬼。”
他们听到一种微妙的、令人不快的声响,显示宇宙突然回过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