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觉得有点惭愧。”一个小个子巫师道。
其他人没吭声。这的确教人惭愧,他们人人都能听到内疚的大嗓门在呼天抢地。可灵魂的化学反应就是这么奇妙,内疚反而让他们更加自高自大、鲁莽冲动。
“哦,闭上嘴成吗?”这群人临时的头领喝道。他名叫孛纳多·斯哥捺,但今晚的空气中飘着什么东西,暗示说我们没必要记住这人的名字。空气黑黢黢、沉甸甸的,里头到处是鬼魂。
我们不能说幽冥大学里空空荡荡,这里只是没有人而已。
但被派来烧掉图书馆的六个巫师,他们自然是不会害怕鬼魂的。这些人体内都充满了魔法,走路时简直嗡嗡作响。他们的袍子比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校长穿过的都要华丽,他们的尖帽子比古往今来的一切帽子都要更尖,而他们之所以会靠得那样近,纯粹只是巧合罢了。
“这儿可真黑。”个头最小的巫师道。
“现在是午夜,”斯哥捺厉声说,“而这地方唯一危险的也只有咱。不是吗,伙计们?”
回答这一问题的是一片含含糊糊的嘟囔。大家对斯哥捺全都又敬又怕,因为有传闻说此人经常练习朝向光明面的积极思维方式。
“而且咱也不怕几本破书,对不,伙计们?”他冲个子最小的巫师瞪起眼睛,“你不怕的,对吧?”他严厉地追问道。
“我?哦。不,当然不。它们不过是纸罢了,就像他说的。”巫师慌忙答道。
“这就是了,很好。”
“一共有九万本呢,我说。”另一个巫师道。
“我总听说它们根本看不到头,”另一个说,“全都在各个维度里,我听说,就好像那什么,咱们看见的不过是最顶上的一点点,你知道,而那东西其实大部分都淹在水里——”
“河马?”
“鳄鱼?”
“大海?”
“听着,你们大家,全都闭嘴!”斯哥捺吼道。然后他迟疑了一下,黑暗仿佛吸走了他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充满了空气。
他努力振作起来一点点。
“那好。”他朝图书馆那两扇极不友好的大门转过身去。
他抬起双手,手指画出几个复杂的图案——它们似乎穿过了彼此,那景象能害人眼疼——顷刻间就把大门变成了锯木屑。
寂静一波波涌来,窒息了木片落地的声响。
大门彻底毁了,这是毫无疑问的。门框上四根可怜巴巴的铰链颤巍巍地垂下来,废墟里还能看到一大堆破凳子破书架。就连斯哥捺都有些吃惊。
“那,”他说,“就这么简单。瞧见了?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对吧?”
作为回答,巫师的靴子都在地上磨叽起来。门后的黑暗描绘出魔力辐射那难以辨认的刺眼亮光,这是因为在强大的魔法力场中,可能性分子的速度超过了现实。
“那么现在,”斯哥捺高高兴兴地说,“谁想承担放火的光荣任务?”
十秒钟的沉默过后他说:“这样的话我就自己来了。真的,我简直像在对牛弹琴呢。”
他大踏步走进门里,然后飞快地冲向图书馆中心,那上方有块玻璃穹顶,夜晚会透下星光。(当然,对于这里的精确地形,一直存在着相当的争议;高浓度的魔法会扭曲时空,因此图书馆很可能连边缘都没有,更不必说什么中心了。)
他伸长两只胳膊。
“那,瞧见了?什么事儿也没有。现在都进来。”
其他巫师纷纷从惨遭蹂躏的拱顶下经过,不过动作极其犹疑,时刻准备采取规避动作。
“好。”斯哥捺显得满意了些,“现在,每个人都照指示带了火柴吧?魔法的火焰是没用的,对于这些书来说,所以我想耍每个人——”
“那儿有什么东西动了。”个头最小的巫师道。
斯哥捺眨眨眼。
“什么?”
“拱顶旁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巫师试着解释,“我看见的。”
斯哥捺眯着眼望望头顶乱糟糟的阴影,然后决定拿出一点权威。
“胡说八道!”他呵斥一声,又掏出一捆气味难闻的黄色火柴,“现在,我想要你们都来把书堆——”
“我的确看见了的,你知道。”小个子巫师闷闷不乐地说。
“好吧,你看见了什么?”
“呃,我也不能完全——”
“你不知道,对吧?”斯哥捺喝道。
“我看见某种——”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斯哥捺固执己见,“你看见的只不过是影子。想破坏我的权威,是这样吧?”斯哥捺迟疑片刻,眼神迷离起来。“我很平静,”他念道,“一切尽在掌握。我不会让任何——”
“那的确是——”
“听着,矮鬼,马上把嘴闭紧,明白?”
在此期间,另一个巫师一直抬眼盯着上头看,好掩饰自己的尴尬。突然间,他好像窒息似的咳嗽起来。
“呃,斯哥捺……”
“那话对你也一样适用!”斯哥捺用力挺直身板,然后夸张地把火柴一挥。
“正如我所说,”他说,“我想要你们擦亮火柴,然后——我猜我得演示一下火柴是怎么点法,因为这儿有个什么都不懂的矮鬼——而且这儿可还是我说了算你给我听好。老天爷。看着。你拿上一根火柴一一”
他擦亮一根火柴,黑暗绽放成一团硫黄的白光,图书管理员像下凡的天兵一样坠落到他身上。
他们都认识图书管理员。这种“认识”既是确定无疑的,却又是含糊不清的,就好像你认识墙壁、地板以及生活大舞台上所有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背景。他们很少想起他,真想到时,他的形象无非好像一种温柔的、移动的叹息,时常坐在桌下修理书本,或者在书架间搜索偷偷抽烟的家伙。任何愚蠢到以身试法的巫师都会看到一只皱巴巴的、柔软的大手伸过来,没收了自制的烟卷,之前全然没有任何预兆。但图书管理员从来不会大惊小怪吵吵闹闹,他只会对这整个不幸的事件露出非常受伤极其难过的表情,然后把烟吞下肚里。
而如今,那个揪着斯哥捺耳朵企图拧下他脑袋的却是一个尖叫的噩梦,嘴唇往后缩,展露出长长的黄色獠牙。
惊恐万状的巫师们转身开跑,可不知怎的,过道都已经被书架堵死,由此引发了好几起碰撞事件。个头最小的巫师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飞快地滚到一张堆满地图的桌子底下。他双手捂紧耳朵,企图隔绝兄弟们妄图逃跑的可怕声响。
终于周围只剩下了一片寂静,但这是种很特别的寂静,铺天盖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偷偷行动,而且很可能是在四下搜索。完全是出于恐惧,小个子巫师吃下了自己的帽子尖。
那个静悄悄的东西抓住他一条腿,把他拖了出来,动作轻柔,却又不失坚定。他紧紧闭着眼睛,嘴里稀里糊涂地吐出几个音节,然而可怕的尖牙并没有咬上他的喉咙,于是他飞快地偷瞄了一眼。
图书管理员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提着他后颈在离地一尺的地方晃晃悠悠,正好避开了一只老态龙钟的卷毛小猎犬。那小东西似乎正在努力回忆该怎样咬人的脚踝。
“呃——”巫师张开嘴,然后就从门框给扔了出去,线路很平,最后被地面阻住了跌势。
片刻之后,他身旁的一个影子道:“那,又一个,好吧。有谁看见那傻蛋加混账斯哥捺了没?”
他另一侧的一个影子回答道:“我觉得我的脖子断了。”
“谁在说话?”
“那个傻蛋加混账。”一个影子恶狠狠地说。
“哦。抱歉,斯哥捺。”
斯哥捺站起身来,魔法的光晕勾勒出他全身的线条。他举起双手,因为愤怒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要叫那返祖的可怜虫知道,要对进化链条上的高等人恭恭敬敬——”他咆哮道。
“抓住他,伙计们!”
于是斯哥捺重新回到了地板上,身上还沉甸甸地加上了五个巫师的重量。
“抱歉,可——”
“——你知道如果你用了魔法——”
“——在图书馆附近用魔法,那里头已经有那么多魔法了——”
“——只要出半点岔子就要产生临界物质,然后——”
“砰!跟世界说拜拜!”
斯哥捺龇起牙。坐他身上的巫师们立刻达成一致,现在就起身并不明智。
最后斯哥捺说:“好。你们说得对。谢谢。我不该那样发脾气。蒙蔽了我的判断力。冷静至关重要。你们完全正确。谢谢你们。下去。”
他们大着胆子移开屁股。斯哥捺站起身。
“那只猴子,”他说,“已经吃过了它的最后一根香蕉。给我拿——”
“呃——猩猩,斯哥捺。”小个子巫师忍不住纠正他,“那是只猩猩,你瞧。不是猴子……”
他在对方的目光下委顿下去。
“谁在乎?猩猩,猴子,有什么区别?”斯哥捺道,“有什么区别,动物学家先生?”
“我不知道,斯哥捺。”巫师温顺地说,“我想这跟分类有什么关系。”
“闭嘴。”
“好的,斯哥捺。”
“你这恶心的小矮子。”斯哥捺再接再厉。
他转过身,用锯条一样平静的声音补充道:“我完全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头脑像一头秃顶的猛犸象一样冷静。我的智力彻底控制着我的行为。刚才你们谁坐我头上的?不,我一定不生气。我没生气。我的思维是积极的。我的身体与精神都在正常运转——你们有谁想发表点不同意见的?”
“没有,斯哥捺。”众巫师异口同声。
“那就去给我弄十二桶汽油,点火的东西越多越好!那只猩猩死定了!”
在图书馆那高高的房顶,在猫头鹰、蝙蝠和其他小动物的家园,只听铁链咔嗒一声,接着一面玻璃被恭恭敬敬地敲破了。
“他们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担心。”奈吉尔觉得有些受了冒犯。
“怎么说呢?”灵思风道,“如果有人准备记录史上最伟大的战斗呐喊,‘呃唔,打扰一下’肯定不会是其中之一。”
他站到一边。“我跟他不是一起的。”他告诉一个合不拢嘴的卫兵,说话时满脸真诚,“我刚刚才遇到他,在那什么,对,蛇坑。”他呵呵笑了两声,“这种事老落在我头上。”他说。
卫兵们压根儿没把他看在眼里。
“呃唔。”他说。
“好吧。”他说。
他蹭回奈吉尔身边。
“那把剑你使得还行吗?”
奈吉尔紧紧盯住卫兵,同时从包里翻出那本书递给灵思风。
“我已经读完整个第三章了。”他说,“上头还有插图呢。”
灵思风翻过皱皱巴巴的书页。书被翻了太多太多次,磨损得不成样子,但在过去很可能是封面的那一页上有张挺次的木版画,主角是个肌肉发达的男人,两条胳膊活像两大口袋足球。他站在画上,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微笑,慵懒的美女和被宰杀的敌人一直没到他的膝盖。
在他周围是一段说明:只虚断断七天我就能把你变城一个蛮卒英雄!底下用稍小些的字体署了名字:蛮卒克恩。灵思风有些怀疑。他认识克恩,那老男孩虽然勉强也算能读,却从来不懂写,直到现在签名的时候还用一个X代替,就连这也还常常拼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任何行当,哪怕是出版业,只要有利可图,对他都很有吸引力。
灵思风再瞧眼插图,然后又看看奈吉尔。
“七天?”
“那个,我这人念书的速度有点儿慢。”
“啊。”灵思风说。
“而且我也没去理第六章,因为我跟母亲保证过只靠武力抢劫战利品,直到找到属于我的那个姑娘。”
“就是这本书教会了你怎么做个英雄?”
“哦,没错。这书很好。”奈吉尔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是本好书对吧?可花了不少钱呢。”
“那个,呃。那你最好继续吧,我猜。”
奈吉尔挺直了他的——因为没有更合适的字眼,所以我们姑且就说肩膀吧——然后又把剑挥了一挥。
“你们四个最好当心提防,”他说,“否则……稍等。”他从灵思风手里拿过书飞快地翻起来,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没错,否则‘命运的寒风就会吹过你们的森森白骨,地狱的兵团会将你们的灵魂窒息在硫酸里。’那,没错。你们觉得这些……抱歉稍等……苹果……你们觉得这些苹果怎么样?”
间答他的是金属的和弦——四个卫兵同时拔出剑来,动作整齐划一。
奈吉尔的剑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它在他身前画出一个复杂的“8”字形,从他胳膊上转过去,又在他背后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接着它仿佛绕着他的胸口转了两圈,然后像一条三文鱼似的冲了出去。
几位女士同时鼓起掌来。就连卫兵们似乎也被震住了。
“这叫做三重逆戟刺加额外反转。”奈吉尔骄傲地说,“打碎了好多镜子才学会的。瞧,他们都停下来了。”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招式,我猜。”灵思风的声音很微弱,他的眼睛目测着大门的距离。
“我猜也是。”
“特别是最后那部分,就是剑插进天花板那块儿。”
奈吉尔抬头往上看看。
“真怪,”他说,“在家里它就老这样。也不知道我是哪里做错了。”
“我可说不上来。”
“老天,我真对不起你。”奈吉尔说。卫兵们似乎意识到余兴节目已经结束,纷纷围拢来准备下手。
“别太责怪你自己——”灵思风道。这边奈吉尔伸手想把剑弄下来,可惜没能成功。
“谢谢你。”
“——换了我,我也会为你这么做的。”
灵思风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走。事实上他琢磨了下几步。可大门离得实在太远了,再说么,听起来外头的情况也并不比这里更有益于健康。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他必须试试魔法。
他抬起一只手,两个守卫应声跌倒。他抬起另一只手,剩下的两个也倒了。
他刚开始思索这一现象,柯尼娜已经跨过横在地上的卫兵走到他身前,一面还漫不经心地揉着双手,动作极其优雅。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出现了。”她说,“你这位朋友是谁?”
上文已经提到过,行李箱极少流露感情,至少极少流露比盲目的愤恨更加温和的感情,因此现在,当它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阿尔-喀哈里城外好几英里一条干涸的河床,腿朝天仰躺在盖子上,我们很难确定它到底是什么感觉。
破晓刚刚几分钟,可空气已经仿佛熔炉的呼吸一般炙热。摇摇晃晃好一阵之后,那李箱总算让大多数脚都指向了正确的方向。它站在原地,以慢动作跳出复杂的快步舞,沙子很烫,落地的腿自然越少越好。
它没迷路。它永远都知道自己的确切方位。它永远都在这儿。
只不过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暂时迷失了方向。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行李箱掉转方向,很慢很慢地,撞上了一块大石头。
它后退几步坐下,很有些迷惑。它感到自己肚里仿佛被塞满了热乎乎的羽毛,同时它也隐约体会到阴影和一杯凉爽的饮料恐怕会对自己很有益处。
在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之后,它走上了附近的一座沙丘,这里视野开阔,让它可以看到另外好几百个沙丘。
箱子的木头心脏深处很困扰。它被摈弃了。人家要它走开。它被拒绝了。它还灌了好多奥辣克,足以毒死一个小国家的人。
如果说一件旅行用品真有什么必不可少的需求,那就是一个主人。于是行李箱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它走在滚烫的沙子上,心里充满了希望。
“恐怕现在没时间介绍了。”灵思风正说着,远处有部分宫殿砰一声坍塌下去,他们脚下的地板也跟着发生了共振,“我们应该赶紧——”
他发现自己是在自说自话。
奈吉尔松开了剑柄。
柯尼娜跨步上前。
“哦,不。”灵思风道,然而已经太迟了。世界突然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包含着奈吉尔和柯尼娜,另一部分包含所有的等等等等。两人之间的空气噼啪作响,而且很可能,在他们那边,远远的交响乐正在演奏,知更鸟正在啁啾,可爱的粉红色云朵正飞快地从空中飘过,此外还有其他一切应景的东西。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区区几座坍塌的宫殿连半点引人注意的机会也没有。
“我说,或许咱们还是该简单介绍一下。”灵思风绝望地说,“奈吉尔——”
“——毁灭者奈吉尔——”奈吉尔一脸如梦似幻的神情。
“好吧,毁灭者奈吉尔,”灵思风说着又补充道,“兔巴忒。”
“勇者兔巴忒之子。”奈吉尔说。灵思风瞪了瞪眼,然后耸耸肩。
“好吧,管他是谁。”他只能让步,“反正,这是柯尼娜。真巧,因为你肯定很想知道她父亲就是呃呃呃。”
柯尼娜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了灵思风的脸。只要她的手指略微施加少许压力,就能把他的脑袋变成一颗保龄球。
“当然我很可能搞错了。”等她把手拿开,他立刻补充说明,“谁知道呢?谁在乎?这有什么要紧的?”
那两人压根儿就没听见。
“我还是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顶帽子,嗯?”他说。
“好主意。”柯尼娜喃喃地说。
“我猜我会被人杀死,不过我并不介意。”灵思风说。
“好极了。”奈吉尔道。
“我想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灵思风说。
“行,行。”柯尼娜道。
“我会被砍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我估计。”灵思风往门口挪动,速度堪比垂死的蜗牛。
柯尼娜眨眨眼。
“什么帽子?”她问,然后,“哦,那顶帽子。”
“我猜你俩大概不会愿意帮个忙什么的?”灵思风试探道。
在柯尼娜和奈吉尔的私人空间里,知更鸟回到巢里,可爱的粉红色云朵随风飘走,交响乐队收拾好东西、准备偷偷溜到哪个夜总会赶场。一点点现实重出江湖。
柯尼娜勉强把倾慕的目光从奈吉尔心醉神迷的脸上收回来,她的视线转向灵思风,并且稍微降了点温。
她轻快地迈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把抓住巫师的胳膊。
“听着,”她说,“你不会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对吧?你知道男孩子总有些傻念头,再说——嗯,反正,如果你说了我会亲手折断你的每一根——”
“我肯定没那闲工夫,”灵思风说,“因为我还要在你的帮助下寻找帽子什么的。虽然我实在想象不出你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巫师傲慢地补充道。
“他人挺好。我似乎很难遇到什么好人。”
“哦,这个嘛——”
“他在看我们!”
“那又怎么样?你总不会是怕他吧,唔?”
“要是他跟我说话怎么办?”
灵思风一脸茫然。他再次体会到那熟悉的感觉:人类经验中有好多领域,自己实在是被它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假如领域真能把人抛在身后的话。或许是他把它们抛开了。他耸耸肩。
“你怎么会乖乖让人把你带到后宫来了?”他问。
“我一直很好奇这里头是什么样。”
短暂的停顿。“然后呢?”灵思风问。
“嗯,我们全都坐着,过了一会儿沙里发走进来,然后他叫我过去,说既然我是新来的,今天就该轮到我,然后,然后你一辈子都猜不到他想叫我干吗。那些姑娘说他感兴趣的就只有这个。”
“呃。”
“你还好吧?”
“很好,很好。”灵思风喃喃道。
“你的脸突然整个都变得红通通的。”
“没事,我很好,很好。”
“他叫我给他讲个故事。”
“关于什么的?”灵思风一脸怀疑。
“别的姑娘说他比较喜欢跟兔子有关的那些。”
“啊。兔子。”
“毛茸茸的小白兔。可我只会讲小时候父亲教我的那些,恐怕它们都不很合适。”
“兔子太少?”
“胳膊和腿倒是很多,全是给砍掉的。”柯尼娜叹口气,“所以你一定不能告诉他我的身份,你明白吗?我就是没法适应正常的生活。”
“在后宫里讲故事可说不上什么见鬼的正常,”灵思风道,“我敢说,永远也流行不起来。”
“他又在看我们了!”柯尼娜一把抓住灵思风的胳膊。
他挣脱她的手。“哦,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他一面说一面跑向站在他们对面的奈吉尔,对方立刻抓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你没告诉她我的事吧?”他质问道,“那我这辈子可都抬不起头来了,要是你告诉她我才刚刚开始学当——”
“没没没。她只不过想让你帮我们个忙。也算是个任务。”
奈吉尔眼里闪出精光。
“你是指拷严?”他问。
“啥?”
“书上写着呢。要想成为真正的英雄,它说你就得立下誓言,历尽千辛万苦,接受拷严。”
灵思风皱起眉头,“是一种鸟吗?”
“我觉得它更像是一种责任,或者诸如此类的。”奈吉尔说,不过他也一样显得缺乏自信。
“我听着倒更像是只鸟,”灵思风,“我敢肯定我曾经在动物寓言集里读到过。大块头,不能飞,长着粉红色的大脚。”他的耳朵开始消化自己刚刚从他嘴里听到的信息,他的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气。
五秒钟之后他们已经出了房间,留四个卫兵躺在地上,后宫的女士们则安安静静地讲起故事来。
在阿尔-喀哈里城外,边缘的那片沙漠一直因传说和谎话而声名赫赫。它被特索托河一分为二,迂回在棕色的地表上,仿佛一大段湿漉漉的描写,沙丘就是它的标点符号。每一个沙丘上都覆盖着被太阳烤焦的木头,绝大多数木头又是那种长着牙的木头;当上游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绝大多数木头都懒洋洋地睁开了一只眼,还突然长出了腿。一打皮肤干燥的原木滑进了混浊的水里。河水立刻涌上来把它们淹没。除了几道无足轻重的涟漪,深色的河水依然平静。
行李箱慢吞吞地顺水往下划。河水让它感觉好了些。它在舒缓的水流中轻轻打转。几个神秘的旋涡以它为目标,迅速赶过来。
涟漪汇合了。
行李箱一挣。它的盖子啪地打开。它发出一声短暂而绝望的嘎吱,然后迅速被水淹没。
特索托河巧克力色的河水恢复了平静——这一手它们已经干得熟极了。
大法之塔矗立在阿尔-喀哈里上方,仿佛一朵美丽的大蘑菇。这种蘑菇书上挺常见,一般都跟骷髅头加骨头的标志同时出现。
沙里发的卫兵进行了英勇的抵抗,塔底于是出现了许许多多大惑不解的青蛙和蝾螈。这些还是走运的,它们至少还算有胳膊有腿,大多数重要器官也仍然留在肚子里。整个城市都处在大法的管制之下……或者说军事管制。
在最靠近塔基的地方,不少建筑已经变成了明晃晃的白色大理石,巫师们对这种材料显然情有独钟。
我们的三人小组从宫墙上的一个洞往外瞅。
“很了不起嘛,”柯尼娜挑剔地说,“你的那些巫师倒比我想象的要厉害些。”
“那不是我的巫师。”灵思风道,“谁知道他们是谁的巫师。这事儿太诡异了。我认识的巫师里,没一个能把一块砖垒到另一块上。”
“我不喜欢让巫师统治所有人。”奈吉尔道,“当然,作为一个英雄,我历来从世界观的高度反对魔法。总有一天,”他的眼神突然有些呆滞,好像正在回忆过去读到的什么东西,“总有一天魔法将从大地表面彻底消失,而英雄之子将,将——反正,到时候我们就都可以实际点儿了。”他草草收场。
“书里读到的,嗯?”灵思风酸溜溜地说,“里头还有拷严没有?”
“他说的没什么错。”柯尼娜道,“我对巫师半点意见没有,可他们确实没什么用处。只不过是一点点装饰。直到现在。”
灵思风摘下自己的帽子。它破破烂烂、污迹斑斑,还盖满了石头的粉尘。帽身有些地方已经扯坏了,帽尖上有几道划痕,那颗星星上的金属小圆片不住地往下掉,活像是花粉。然而在所有的污垢底下,你仍然可以勉强看清“巫司”两个字。
“瞧见这个没?”他涨红了脸,“你们瞧见了没?嗯?它说明了什么?”
“说明你常写错别字?”奈吉尔道。
“什么?不!它说明我是个巫师,就这样!在法杖背后待了二十年,并且以此为荣!我在大学熬够了日子,我通过了——我经历了几十次考试!要是把我读过的所有咒语一个个垒起来,它们会……它会……你就会看到好多好多咒语!”
“没错,可是——”柯尼娜抗议道。
“可是啥?”
“可是这些东西你其实并不怎么拿手,对吧?”
灵思风瞪着她,努力思索应该怎样应对。与此同时,他脑子里开启了一小块接收区,一颗灵感粒子从大气层呼啸而下,尽管它的路径被上亿随机事件扭曲、不断发生偏离,却恰好一头扎进了正确的位置。
“才能只能界定你的作为。”他说,“它并不能定义你的本质。在内心深处我是说。只要你知道了自己是谁,什么也难不倒你。”
他又想了想,然后补充道:“所以大法师才这么强大。关键是要了解真正的自己。”
接下来是一阵富于哲理的沉默。
“灵思风?”柯尼娜温和地说。
“唔?”灵思风仍然在奇怪,这些字眼是怎么钻进自己脑子里来的。
“你真的是个傻瓜。你知道吗?”
“你们全都站好了,不准动。”
维齐尔阿必姆从一道损毁的拱顶底下走出来。他头上戴着校长帽。
沙漠炙烤在滚烫的太阳底下。四周没有丝毫动静,只有空气在微微闪烁,烫得仿佛偷来的火山,干得好像骷髅头。
在一块石头底下那烤箱般的阴影里,一只蛇怪正躺在地上喘气,腐蚀性的黄色黏液嗒嗒地滴下来。它的耳朵探测到上百只小腿儿踉踉跄跄走过沙丘的声音,这微弱的咚咚声已经持续了五分钟。这一迹象似乎表明,晚餐正在路上。
它眨巴眨巴自己传奇的眼睛,舒展开足足二十英尺饥饿的身躯;它在沙上游弋的模样仿佛流动的死亡。
行李箱跌跌撞撞地停下来,恶狠狠地张开了盖子。蛇怪发出嘶嘶声,但却显得信心不足,因为它还从没见过会走路的箱子,尤其这一位的盖子上还插满了鳄鱼牙齿。另外,它身上还粘着一块块坚韧的皮革,就好像刚刚在手提包工厂跟谁干了一架。蛇怪不会讲话,可就算它能开口,它也没法解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为什么它竟会觉得一只箱子在瞪着自己?
好吧,爬行动物暗自嘀咕,既然你想这么着,我奉陪。
它对行李箱施展出自己钻头一样的目光,这目光能通过敌人的眼球射进它脑子里,从内部把它扯得粉碎,这目光能撕裂灵魂之窗上脆弱的纱窗,能——
蛇怪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大岔子。就在它圆盘一样的眼睛背后,一种全新的、令人不快的感觉缓缓升起。开始的时候很细小,就好像后背上的痒痒,刚好出现在那个无论怎么扭来扭去都挠不到的部位;然后它慢慢长大,终于变成了体内第二个红热的太阳。
蛇怪感到一种可怕的冲动,难以抗拒、无从抵挡,它想要眨眼……
它接下来的举动十分地不明智。
它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