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方?”柯尼娜问。
灵思风四下看看,然后大胆设想。
他们还在阿尔-喀哈里的中心地带,他能听到它发出的嗡嗡声从墙壁后头传来。然而在拥挤的城市中间,怎么竟会有人清理出好大一片空地,又在四周建起围墙,造出座极度浪漫的花园,其自然程度跟一只糖猪不相上下。
“看来好像有谁在内城搞了块边长五里的地,再用塔和墙围起来的样子。”他胡诌道。
“多么古怪的想法。”柯尼娜说。
“这个嘛,这儿的有些宗教——那个,等你死的时候,你知道,他们认为你会去个跟这类似的花园,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音乐,和,和,”他沮丧地接下去,“冰冻果子露,和,和——年轻女人。”
柯尼娜四下打键,花园墙内一片绝美的绿色,此外还有孔雀、式样繁复的拱门以及轻声作响的喷泉。一打半女人躺在榻上,回看着她,脸上全无表情。一支不知藏在哪里的弦乐队正在演奏复杂至极的克拉奇音乐卟轰。
“我可没死,”她说,“这种事儿我敢打赌我是会记得的,再说了,这也不是我想象里的天堂。”她以挑剔的目光瞅瞅那些女人,又补充道,“不知道是谁给她们做的头发?”
有人拿剑尖戳戳她的腰,于是他俩行动起来,沿着装饰华美的小径,朝橄榄树丛中一个带拱顶的小亭子走去。柯尼娜臭着一张脸。
“再说了,我也不喜欢冰冻果子露。”
灵思风没接茬儿。他正忙着审视自己的内心,并且对自己的所见非常不满。他有种可怕的感觉,他恋爱了。
他确信自己拥有所有的症状。手掌汗津津,肚子里一阵阵发热,胸口的皮肤也仿佛被换成了紧绷的橡皮筋。每次柯尼娜讲话,他都觉得有人在往他脊椎里灌滚烫的钢水。
他低头瞥一眼行李箱,箱子在他身边咚咚地走着,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灵思风认出了相似的症状。
“怎么,你也是?”他道。
大概只是阳光洒在行李箱盖子上所造成的幻觉,可有一秒钟时间,它似乎真比平常更红了些。
不过,当然了,智慧梨花木跟自己的主人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古怪的精神联系……灵思风摇摇头。无论如何,还是他的理论更好,正可以解释为什么最近箱子竟转了性,不像平时那么凶神恶煞了。
“没希望的。”他说,“我是说,她是个女人,而你是,,唔,你是个——”他停下片刻,“那个,不管你是什么吧,你总是属于木头那一边的。永远没希望。人是会说话的。”
他扭头瞪着身后穿黑袍的卫兵。
“看什么看!”他喝问道。
行李箱不声不响地靠到柯尼娜身边,它跟得太近,害她一不小心碰了脚踝。
“走开点儿。”她厉声道,然后又踢了箱子一脚,不过这次是故意的。
如果说行李箱确实有表情的话,眼下这神情就是一脸遭到背叛的震惊。
前方的亭子有个洋葱形状的拱顶,由四根柱子支撑着,镶了无数宝石,极为华丽。亭子里堆满软垫,垫子上躺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另有三个年轻女人环绕在他身边。他穿件金线混织的紫色袍子。据灵思风观察,这些人很好地说明了一个道理:六个小锅盖和几码薄纱还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只不过——他打个哆嗦——作用似乎还嫌不够。
那人似乎在写着什么。他抬头瞟他们一眼。
“我猜你们大概想不出什么跟‘汝’特别押韵的字眼吧?”他满脸不高兴地问。
灵思风和柯尼娜交换一个眼神。
“锄?”灵思风道,“树?”
“猪?”柯尼娜勉强摆出热切的神情。
那人犹豫一下。“猪我倒还喜欢”他说,“猪具有很丰富的可能性。事实上,猪说不定,说不定会很合用。顺便,请拉个垫子来坐下。再来点冰冻果子露。你们干吗那样站着?”
“主要是这些绳子。”柯尼娜道。
“我对冷冰冰的钢铁有些过敏。”灵思风补充道。
“是啊,真让人厌烦。”胖子说着拍了拍手,他手指头上套了那么多戒指,以至于击掌的音效更类似于金属碰撞的“叮当”。两个卫兵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前来,切断绳子,然后整支队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灵思风强烈地感觉到足足一打黑眼睛正从周围的树丛中监视着自己。动物的本能告诉他,虽然眼下他身边仿佛只有这个男人和柯尼娜,可一旦他做出什么略带攻击性的动作,世界立刻会变成一个尖利而痛苦的地方。他努力让自己散发出完全祥和、友好的气息,同时绞尽脑汁找话说。
“那个,”他环顾着悬在周围的锦缎、嵌满红宝石的柱子和绣着金线的垫子,“这地方装饰得真不错。非常的——”他拼命搜索一个合适的形容——“那个,就仿佛,罕见的元素造就的奇迹。”
“鄙人向以简洁为目标。”那人嘴里叹息着,手上仍然运笔如飞,“你们为什么来这儿?当然,大家同为诗神缪斯的学生,能相互结识总是让人高兴的。”
“我们是被人带过来的。”柯尼娜说。
“拿剑的人。”灵思风补充道。
“都是些可爱的家伙,他们的确喜欢常常练习。想来一个吗,你?”
他朝一个姑娘捻个响指。
“不,呃,现在还是算了。”灵思风开口拒绝,可对方已经端起一盘金棕色的长条食物递给他,动作端庄极了。他尝了一根,味道很不错,甜甜的,脆脆的,还带丝蜂蜜的香气。他又拿了两根。
“请原谅,”柯尼娜道,“不过你到底是谁?这儿又是哪儿?”
“我名叫柯瑞索,阿尔-喀哈里的沙里发,”胖子回答道,“而这儿是我的荒野。鄙人也只是尽力而为。”
灵思风嘴里含着蜂蜜棒,大声咳嗽起来。
“不会是‘富比柯瑞索’里那个柯瑞索吧?”他问。
“那是我亲爱的父亲。而我,事实上,还要更富些。恐怕钱太多的时候,简洁就变得难以企及。鄙人只能尽力而为。”他长叹一声。
“你可以试试把钱送人。”柯尼娜说。
他又叹了口气,“那并不容易,你知道。不,鄙人只能试着用许多的钱去完成极少的事情。”
“不,不,可我说,”灵思风吐出些蜂蜜棒的渣,“听人说,我意思是,你碰到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变成金子,看在老天的分上。”
“那上厕所可就有些麻烦了。”柯尼娜高高兴兴地说,“抱歉。”
“人总会听到关于自己的这类故事。”柯瑞索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过的模样,“真让人厌烦。就好像钱财有什么重要似的。真正的财富只存在于文学的宝库中。”
“我听说的那个柯瑞索,”柯尼娜慢吞吞地说,“是一群,唔,一群疯狂的杀手的首领。暗杀之祖,整个中轴向的克拉奇人人都害怕。没有不敬的意思。”
“啊没错,亲爱的父亲。”小柯瑞索道,“哈锡锡姆,多么新奇的主意。但效率其实不算太高,所以我们转而雇佣萨格了。”
“啊,这个名字来自一个宗教派别。”柯尼娜接口道。
柯瑞索久久地看她一眼。“不,”他慢慢说道,“我不这样认为。我想我们当初给他们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把人家的脸塞进人家脑袋里的样子。可怕极了,真的。”
他拿起自己一直在写的羊皮纸,“我寻求一种智力的生活,所以才让人把城市的中心改造成了荒野。对保持脑力的灵活大有裨益。鄙人也只是尽力而为。给你们读读我的新作好吗?”
“星座?”灵思风摸不着头脑。
柯瑞索猛地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
掩隐着夏宫的树,
一壶酒,一块面包,一点粉蒸羊肉
加小胡瓜,烤孔雀舌,烤羊肉串,冰镇的
果子露,小车上的各种糖果
以及,汝,
在荒野,在我身边歌唱,
而荒野就是——
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拿起笔。
“现在想来,”他说,“或许猪也不是特别合适——”
灵思风放眼四下一扫。精心修剪的绿树、仔细排列的石头,外加周围的高墙,其中一个“汝”对他眨巴眨巴眼睛。
“这里是个荒野?”。
“我的造景园丁融合了所有最重要的要素,我相信。他们花了不知道多久才让所有小溪都足够蜿蜒。我得到很可靠的情报说,它们包含着苍凉的壮丽和令人惊讶的自然美。”
“还有蝎子。”灵思风又给自己拿了根蜂蜜棒。
“这我可说不准,”诗人道,“蝎子在我听着缺乏诗意。根据传统的诗歌理论,野蜜蜂和飞蝗似乎更合适些,尽管我对昆虫从来欠缺足够的兴趣。”
“我一直以为大家在野外吃的那东西是槐树的果实。”柯尼娜道,“父亲总说它的味道蛮不错。”
“不是昆虫吗?”柯瑞索问。
“恐怕不是。”柯尼娜回答道。
沙里发冲灵思风点点头。“你不如把它们都吃掉。”他说,“嚼起来嘎吱嘎吱的讨厌东西,真看不出为什么要吃它。”
“我不想显得不识好歹,”柯尼娜盖过灵思风拼命咳嗽的声音,“可你为什么让人把我们带到这儿来?”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柯瑞索茫然地看了她好几秒钟,所佛正在努力回忆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
“你真的是个特别富有魅力的年轻女人。”他说,“或许你正好会弹扬琴?”
“它带几个刃?”柯尼娜问。
“可惜。”沙里发道,“我让人专门进口了一把呢。”
“父亲教过我吹口哨。”她主动说。
柯瑞索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琢磨着这种乐器。
“没用,”他说,“不合适。不过还是谢谢你。”他再次若有所思地瞧她一眼,“你知道,你真的美极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说你的脖子仿佛一座象牙塔?”
“从来没有。”柯尼娜道。
“可惜。”柯瑞索在垫子中间摸了半天,找出个小铃铛摇起来。
过了一会儿,亭子背后走出一个面色阴郁的高个子。一看就知道这个人特别会钻营,甚至能钻过螺丝起子钻出来的小眼儿,连腰都不必弯。他眼里有种神情,足以让寻常的穷凶极恶之徒灰心丧气,踮着脚尖开溜。
这个人,你很可能会说,身上简直写满了大维齐尔几个字。他肯定喜欢欺诈寡妇,还常常哄骗容易上当的年轻人说有个洞里藏满珠宝,好趁机把人家关起来。干起这种事,全世界也找不出谁能当他的老师。要论不法勾当,他多半能写出一整本书——或者更可能的是,他会去偷上一本别人已经写好的书。
他裹着头巾,头巾里伸出个帽子尖。当然他还留着稀疏的长胡子。
“啊,阿必姆。”柯瑞索道。
“大人?”
“我的大维齐尔。”沙里发说。
——早料到了——灵思风暗想。
“这些人,我们为什么要叫人把他们带来?”
维齐尔卷卷自己的胡子,多半又在心里取消了足足一打抵押品的回赎权。
“那顶帽子,大人。”他说,“那顶帽子,假如你还记得。”
“啊,没错。好极了。我们把它放哪儿了来着?”
“等等,”灵思风一脸焦急地打断两人的谈话,“这帽子……该不会是顶破破烂烂的尖帽子,上头还有好多好多东西的?好多蕾丝什么的,还有,还有——”他迟疑片刻——“没人戴过它吧,啊?”
“它特别警告过我们不要这样做,”柯瑞索道,“所以阿必姆当然就找了个奴隶试试看。他说帽子让他头痛。”
“它还告诉我们说你们很快就到。”大维齐尔对灵思风略一鞠躬,“于是我——我是说沙里发大人——觉得,关于这件奇妙的工艺品,你们或许可以告诉我们更多情况?”
有一种语气叫做疑问,大维齐尔的语气就是疑问;不过他的话里带了一点点锋利的棱角,表明假如不能很快了解到更多有关帽子的情况,他心里还计划好了各式各样的活动,在这些活动中将进一步出现例如“红热”以及“匕首”一类的字眼。当然了,所有大维齐尔都是这么讲话的,这是他们特定的风格。这世界上很可能有所专门培养大维齐尔的学校呢。
“老天,你们找到它真是太好了。”灵思风道,“那帽子是啊啊啊啊啊——”
“能再讲一次吗?”阿必姆示意两个潜伏在附近的卫兵上前来,“有些地方我没听清,就是在那位年轻的女士——”他朝柯尼娜鞠一躬——“一胳膊肘拐到你耳朵里之后的部分。”
“我认为,”柯尼娜语气彬彬有礼,但态度毫不妥协,“你最好带我们去看看它。”
五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沙里发的宝库,帽子从自己栖身的桌子上说,总算来了。怎么这样磨蹭?
此时此刻,灵思风和柯尼娜很可能快要沦为谋杀的牺牲品,科银正要对哆哆嗦嗦的巫师们发表一番关于背叛的训诫,而碟形世界则即将陷入魔法的独裁统治。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认为很应该提一提关于诗歌与灵感的话题。
比方说沙里发吧,他刚刚在自己精致可爱的小荒野里翻弄一页页诗作,此刻正修改一首以如下两句作为开头的小诗:
起来!因为初露的晨曦已经,
丢下了那吓走星星的调羹。
——这时他会长叹一声,因为那些滚烫炙热的词句,尽管在他想象中肆意燃烧,却好像总是不能完全照他的心意跃然纸上。
事实上,它们永远也不会。
可悲的是,这种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
在多元宇宙各个维度的众多世界里,有一个事实是众所周知并且世所公认的,即大多数真正伟大的发现都要归功于瞬间的灵感。当然,起先肯定少不了许多劳心费力的基础性研究,但真正把事情搞定的却是,比方说,从树上落下来的一个苹果,又或者沸腾的水壶以及没过澡盆边缘的洗澡水。观察到这些的人脑袋里咔嗒一声,然后一切就都明白了。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我们之所以能发现DNA的结构,完全是因为当时那位科学家的大脑正好处于适宜的接收温度,又恰恰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旋转楼梯。假使他用的是电梯,那么整个基因科学都会大大不同了。
这常常被人们形容为妙不可言。他们错了。这是个悲剧。灵感的小粒子随时飘荡在整个宇宙里,它们穿过密度最大的物质,就好像中微子穿过棉花糖做的干草堆,绝大多数都错过了目标。
更糟糕的是,那些正好被击中大脑的又绝大多数是错误的目标。
举个例子吧,有个挺古怪的梦是这样的:一里高的火箭发射架上挂着个铅做的油炸面包圈儿,在合适的脑子里这将催化出重力阻遏性电力发生法(其产生的能源价钱便宜、取之不尽而且完全无污染,需要它的那个世界为此已经寻寻觅觅许多年,并且因为求之不得而陷入了残忍恐怖又毫无意义的战争),结果如此重要的梦却被一只迷迷糊糊的小鸭子给做了。
关于一群白马奔驰于野生风信子之间的那个梦也撞上了同样的坏运气。它本来能让一个苦苦挣扎的作曲家写出一篇名作《飞翔的上帝》,将慰藉与救赎带给无数人,结果这位作曲家不巧得了疱疹卧床不起,灵感于是落到了附近一只青蛙头上,而这一位显然缺乏几项必不可少的条件,对于旋律的艺术很难有什么重大贡献。
许许多多个文明都发现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浪费,于是纷纷设法阻止它的发生,其中绝大多数涉及富于异国风情的草药或兴奋素,好把大脑调节到正确的波长,其过程很让人愉快,但却不很合法,并且也鲜少成功。
于是我们的柯瑞索,虽然在梦里得到一首好诗的灵感,本该可以吟咏生命和宇宙的奥妙,以及透过葡萄酒的杯底这两者如何更增添了光辉,但事实上他却什么也干不了,因为他写诗的才能跟一只土狼同样高明。
为什么众神任由这类事情继续发生?这至今还是个谜。
原本倒也有一种灵感能把这问题解释得既明晰又准确,只不过接收到它的家伙——一只雌性的蓝冠山雀——从来没能很好地把这个主题清晰地表达出来,哪怕它已经费尽力气在牛奶瓶上敲了好多串密码。又由于某种奇异的巧合,一个为这谜题度过好些不眠之夜的哲学家却在某天早晨有了个绝妙的点子,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拾掇好鸟食台上的花生米。
而这正好把我们带到了关于魔法的话题。
遥远的星际空间中,一小颗灵感粒子正在黑黢黢的深渊里急速前迸,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全不知情。这样也好,因为它的命运是击中灵思风脑子里的一小块地方,而时间就在几个钟头之后。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样的命运都相当悲苦,然而这颗粒子生前造孽不少,活该遭此报应,所以它还要面临进一步的困难:灵思风脑子里,掌管创造力的淋巴结小得不可理喻,这个它必须从好几百光年之外击中的目标,大小只相当于一颗干瘪的葡萄干。对于一粒小小的亚原子,生活有时候真是很艰难。
不过,假使它能成功,灵思风就会得到一个十分严肃的哲学观点。假使它失败了,那么附近的一块砖就会领悟到一则它完全没法处理的真理。
在阿尔-喀哈里的中心,除了荒原,剩下的地方几乎全被沙里发的宫殿占据了。这座拥有无数拱门、圆顶和柱子的宫殿,传说中一般称其为洛克西。跟柯瑞索扯上关系的事儿大都成了神话,它也不例外。据说这儿房间数目惊人,没人数得清到底有多少。灵思风当然更不知道自己是在几号房。
“是魔法,对不?”大维齐尔阿必姆问。
他戳戳灵思风的肋骨。
“你是巫师。”他说,“告诉我它有什么能力。”
“你怎么知道我是巫师?”灵思风绝望地问。
“你帽子上写着。”大维齐尔道。
“啊。”
“而且你跟它搭的同一艘船。我的手下瞧见你了。”
“沙里发还雇奴隶贩子?”柯尼娜厉声质问,“这听起来可不怎么简洁!”
“哦,雇奴隶畈子的是我。我毕竟是维齐尔,”阿必姆道,“如果不干这种勾当人家才会吃惊呢。”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柯尼娜,然后朝两个卫兵点点头。
“如今这位沙里发看事情的眼光比较文学化,”他说,“而我呢,恰恰相反。带她去后宫。”他翻个白眼,气鼓鼓地长叹一声,“我敢肯定,她在那儿唯一的命运就是烦闷,或者再加上喉咙痛。”
他转向灵思风。
“什么也别说,”他说,“双手别动弹。别企图用任何魔法发动突然袭击。我有奇妙又强大的护身符保护。”
“我说等等先——”灵思风还没说完,只听柯尼娜道:“好吧。我一直挺好奇后宫到底是什么模样。”
灵思风的嘴巴开开合合,只是听不到声音。最后他终于挤出句:“当真?”
她朝他耸耸眉毛。这很可能是某种暗号之类,灵思风觉得自己应该理解才对,可惜此刻各种奇特的激情正在他体内躁动。它们并没能真的让他勇敢起来,却让他非常愤怒。如果快进的话,他背后的那场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呃。
谁?
你的良心。我觉得很糟。我说,他们要把她弄到后宫去。
把她弄过去总比把我弄过去好吧。灵思风想,不过他自己似乎也有些不大确定。
做点什么!
卫兵大多了!他们会杀了我!
杀了你又怎么,又不是世界末日。
对我可不就是。灵思风阴沉沉地想。
但想想看,你下辈子会感觉多么棒啊——
听着,闭嘴好吗?我已经受够了。
阿必姆上前几步,好奇地打量着灵思风。
“你在跟谁讲话?”。
“我警告你,”灵思风咬牙切齿地说,“我有个长腿的魔法箱子,它对袭击我的人可是毫不留情,只消我一句话——”
“真让人印象深刻。”阿必姆道,“它是隐形的吗?”
灵思风冒险往身后一瞅。
“我进来的时候明明还在来着。”他蔫了。
若说哪儿也看不见行李箱那是不对的。有个地方能看见行李箱,只不过那地方并非灵思风附近的什么地方而已。
阿必姆绕着被帽子占据的桌子走了一圈,动作不紧不慢,手指还卷着自己的胡须。
“我再问你一次,”他说,“此物究竟有什么力量?我能感觉得到,你必须详细告诉我。”
“你干吗不问它?”灵思风道。
“它不肯说。”
“那,你干吗想知道?”
阿必姆哈哈大笑,声音不怎么好听。就好像有人曾经耐心耐气地把笑是什么解释给他听,不知讲了多少遍,可他又从没听谁真正笑过。
“你是巫师,”他说,“魔法的核心就是力量。我自己对魔法也有些兴趣。我有天分,你知道。”大维齐尔使劲挺直了腰板,“哦,没错。可你们的大学他们竟不肯收我。他们说我精神状况不稳定,你能相信吗?”
“不。”灵思风真心诚意地说。在他看来,幽冥大学的巫师脑子里多少都会搭错几根筋,阿必姆看上去正是当巫师的好材料。
阿必姆鼓励似的对他微微一笑。
灵思风瞟了眼帽子。它没吱声。他的目光回到大维齐尔身上。刚才的大笑已经很古怪,可现在的微笑却能让它显得像鸟鸣一样清脆好听。大维齐尔的微笑简直像是从示意图上学来的。
“就算几匹野马也别想拽动我来帮你的忙。”灵思风道。
“啊,”大维齐尔说,“一个挑战。”他朝距离最近的卫兵招招手。
“咱们的马厩里有野马没有?”
“有的,大人,脾气很不好呢。”
“激怒其中四匹,带到顺时向的院子去。哦,还有,再来几截锁链。”
“这就去办,大人。”
“呃,我说。”灵思风道。
“怎么?”阿必姆说。
“那个,如果你非要这么讲的话……”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是校长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灵思风说,“它是魔法的标志。”
“很强大吗?”
灵思风打个哆嗦。“登峰造极。”他说。
“为什么管它叫校长帽?”
“校长是资历最老的巫师,你知道,是魔首。不过,我说——”
阿必姆拿起帽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
“这就好像,比方说,那个职位的象征?”
“完全正确,不过我说,如果你准备戴上它,我最好先提醒你——”
闭嘴。
阿必姆往后一跳,帽子掉到地板上。
这巫师什么也不懂。让他走开。我们得协商协商。
维齐尔低头盯着环绕帽子的第八色闪光。
“我协商?跟一件配饰?”
我能带来很多好处,只要戴在合适的头上。
灵思风惊骇莫名。我们已经说过,他侦察危险的本能通常只能在某些小型啮齿类动物身上看到,而现在这本能正在死命砸他的脑壳,希望能逃将出去,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
“别听它的!”他喊道。
把我戴上。帽子哄人的声音仿佛一个老头子,讲话时还含了满嘴的毛毡。
假如世上真有专门培养维齐尔的学校,阿必姆肯定是班里头名。
“咱们先谈谈。”他说着朝卫兵点点头,又指指灵思风。
“把他带走,扔到蜘蛛箱里。”他说。
“哦不,在这一切之上难道还要加上蜘蛛!”灵思风呻吟道。
卫队长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抬手碰碰额头。
“蜘蛛用完了,主人。”他说。
“哦。”大维齐尔一时有些茫然,“那样的话,把他锁在虎笼里。”
卫兵努力无视身旁突然爆发的抽泣,他迟疑着回话说:“老虎身子不大好,主人。折腾了一整晚。”
“那就把这哼哼唧唧的胆小鬼丢进永恒的大火里!”
灵思风已经跪倒在地,两个卫兵正好可以在他头顶上交换个眼色。
“啊。这事儿我们需要提前一点点时间通知,主人——”
“——好把它重新点起来,你知道。”
大维齐尔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卫队长眼睛猛地一亮。
“还有蛇坑,主人。”他说。别的卫兵也纷纷点头。蛇坑总是有的。
四个脑袋转向灵思风,巫师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沙子。
“你对蛇是什么感觉?”其中一个卫兵问。
“蛇?不怎么喜欢——”
“就蛇坑。”阿必姆道。
“对。就蛇坑。”卫兵们齐声赞同。
“——我是说,其实有些蛇还不错啦——”不等灵思风说完,两个卫兵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
事实上坑里只有一条蛇,执拗地蜷在光线黯淡的角落。它小心谨慎、疑虑重重地观察着灵思风,很可能因为灵思风让它联想到猫鼬。
“嗨,”最后它说,“你是巫师吗?”
就蛇语来说,这比通常的“嘶嘶”显然是一大飞跃,但灵思风情绪过于低落,没力气发挥好奇心,只简简单单地回答道:“帽子上写着呢,你不识字吗?”
“事实上,我懂十七门语言。自学的。”
“当真?”
“我用的是函授教程。不过我一般尽量避免阅读,不合我的身份。”
“我猜也是。”的确,灵思风从没听过哪条蛇如此有文化。
“声音也一样,我恐怕。”蛇补充道,“我其实不该跟你说话的。至少不是这么说。我猜我该试着哼哼几声。事实上我认为我应该试着杀死你。”
“我可拥有奇特的力量哦。”灵思风道。这不能算是撒谎,他暗想。作为一个巫师,对任何形式的魔法几乎都完全无能为力,这也确实是够奇特的。再说跟条蛇撒个谎有什么要紧。
“老天。好吧,那我猜你是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了。”
“唔?”
“我猜你会利用悬浮术,随时都可能像箭一样从这儿飞出去。”
灵思风抬头看看蛇坑那足足十五英尺的高墙,他揉揉自己身上的淤青。
“有这个可能。”他谨慎地说。
“那样的话,带我一起出去你也不会介意吧,对不?”
“呃?”
“这要求是有些过分,我知道,可这坑实在有点,那个,它是个坑。”
“带上你?但你是条蛇,这是你的坑。你本来就该待在这儿,等人过来。我是说,这些事儿我清楚得很。”
蛇的背后有片阴影伸展开,然后站了起来。
“不管对方是谁,这话都太伤人了。”它说。
那人影上前几步,走进光线里。
那是个年轻人,比灵思风高。灵思风当然是坐着的,可就算他站直了那男孩也照样高过他。
如果我们说他消瘦,那就会错过一个使用“骨瘦如柴”的绝佳机会。看他的模样,其祖先里很可能有烤面包架和折叠椅的成分,而这事之所以如此明显,关键还在他的衣服。
灵思风又瞅了一眼。
他第一次没看错。
眼前的男孩一头直发,穿着打扮几乎是蛮人英雄的标准配备——几条镶铁钉的皮带子,毛皮大靴,一个不大的皮革口袋,外加大量粉刺。这一切都没什么可奇怪的,在安科-莫波克的大街上,穿成这样的冒险家你随时都能看到二十来个,只不过你绝对再找不出哪一个会穿着——
年轻人顺着灵思风的目光往下瞄了一眼,然后耸耸肩。
“没办法,”他说,“我跟妈妈保证过。”
“羊毛内衣?”